摄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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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吴永胜

  《今古传奇·故事版》2004年第06期  

  川中出了个独行大盗,每次作案后,总在现场留下龙飞凤舞四个字———“清风君子”。这清风君子只向富户巨贾下手,短短两三年,川中有些声望的人家,几乎被他偷了个遍。官府出动的捕快也有成百上千,却连清风君子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这年秋天,新上任的四川巡抚南可靖到成都的途中在洪城柳树沱住了一晚。不想,第二天起床时,竟发现放在自己睡房里的金银珠宝少了一箱。墙壁上仍是“清风君子”几个大字。这还了得?!南巡抚又气又急,叫来洪城知府柳贤俊狠狠责骂一通,又将捕头王建勇打了二十大板,责令他们务必在一个月内,将清风君子捉拿归案。

  他俩哪敢怠慢,当即命捕快查寻清风君子的行踪。可是十天一转眼过去了,清风君子像上天入地一样,一点踪影也没有。柳贤俊见案情毫无进展,大为恼怒,便将众捕快全都责打了二十大板,对王建勇更是毫不留情,竟打了四十大板。王建勇拖着皮开肉绽的伤腿回到家时,看到满眼泪花的八十老母,还有两个不明究里的孩子,心知要想捉拿清风君子,比登天还难。自己一旦定罪,家人也跟着受牵连,不由得悲从中来。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是在城北开学馆的教书先生闻人达。这闻人达五十来岁,原是福王幕僚,福王被皇上猜忌,满门抄斩,闻人达也被充军云南,途经洪城时一病不起,眼看没治了,便被留了下来。王建勇怜他年老凄楚,求医问药将他治愈,还在城北替他找了家学馆。闻人达开门见山地问:“王捕头捉拿清风君子可有眉目了?”

  王建勇苦笑着说:“这事只怕难有眉目。”

  闻人达沉吟一阵,又问:“听说那人作案后,会留下‘清风君子’四个字,王捕头可否将拓片给老朽看看?”

  王建勇取出身边的几幅拓片交给他。闻人达将字铺在桌上,皱眉细看,说道:“这人笔力雄健,看来受了五代杨凝式的影响。杨凝式自号‘杨疯子’,黄庭坚恭称其为‘散僧入圣’,说的是他的草书笔法纵横恣肆,一点一画毫无世俗之气,若仙若圣……”

  王建勇哭笑不得,还以为闻人达有什么主意,没想到却说起书法来了。过了一会儿,闻人达又问王建勇:“王捕头,可否将每处的拓本都给我看看?”王建勇此时毫无主意,只得照办。闻人达将拓本一一看了个仔细,说:“王捕头,几年来蒙你照顾,老朽心存感激。这个案子,如老朽能侥幸将清风君子擒获,便从此与王捕头恩怨两结了。”

  一听此言,王建勇又喜又疑,喜的是凭自己和闻人达几年的交往,知道他并非信口开河。疑的是要捉拿清风君子,衙门的捕快都一筹莫展,闻人达又能怎样?

  第二天,闻人达背着个竹箱笼出现在洪桥大街上,箱笼上插着八块字牌,成八角形。八块字牌上,是用不同笔法写的“永”字。走到街道一角,他坐下来,搭起桌案,磨墨铺纸,一笔一划慢吞吞写字,写的还是“永”字。天黑了,他收拾笔砚,回到自己茅屋,还是不急不慌地写字。

  到第五天晚上,闻人达正在灯下写字。一阵轻风拂过,灯焰向上跳了跳,案前多了个二十来岁、眉目清秀的和尚,不声不响地看闻人达挥毫。闻人达头也不抬,仍旧一笔一划写字。和尚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叹息一声,道:“永字八法原是古人以‘永’字为例,阐述楷书八种基本点画用笔要点的方法。老先生却能将各个‘永’字写得形体各异,风骨不同,小僧在此看了一个时辰,老先生写了一百二十八个‘永’字,竟然无一雷同,实在让贫僧钦佩!”

  闻人达这才抬头,淡然一笑:“不然,清风君子又怎会现身?”

  和尚眼光一闪,不置可否地哦了声。闻人达继续说:“老朽看了‘清风君子’的拓本,发现每次留下的字都有变化。最先的不成章法,到后来渐渐有些气势,分明是一直练习的结果。而被盗之物里又有字帖藏本。老朽猜,清风君子除了做‘君子’,还酷爱书法,只是苦于无人指点。既钟情书法,岂有不痴迷之理?老朽在此卖弄,定然能将你引出。”

  和尚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老先生以为你能拿得住贫僧吗?”闻人达说:“老朽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拿得住‘清风君子’?不过,老朽写一幅字,却能拿下你!”

  和尚本来要走,听了这话却动不了脚。闻人达重新铺开一张纸,取出一管狼毫,饱蘸浓墨,一挥之间,白纸上便落下“清风君子”四字,顿挫有致,遒劲华艳,清风君子不由得叫了一声好。一声叫过,脸色却大变,仿佛那字有勾魂摄魄的魔力,目光竟粘在了上面,想要移动半分也难。跟着,黄豆大小的汗珠儿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脸上的皮肤一阵阵抖动,分明是在苦苦挣扎,却又毫无办法。这时,王建勇带着捕快冲了进来……

  清风君子终于被捉拿归案,柳贤俊大喜。原来这清风君子法名空明,是千佛寺的和尚。这千佛寺破败多年,寺里除了空明,只有两三个老年和尚。空明盗得的金银珠宝,全散给附近贫民,从他住的禅房里,只搜到几本字帖和无数练字的纸。南巡抚被盗的金银自然无法补齐,柳贤俊只好忍痛自己拿出来,然后叫王建勇带上十来个本事过硬的捕快,押解空明到成都府。闻人达对柳贤俊说:“这清风君子本事了得,说不定还有同党。如果押解途中有什么闪失,大人难脱干系。老朽既能将他拿获,不如再帮忙将他押解到成都,也好让大人高枕无忧。”柳贤俊一想,这倒是个好主意,立刻答应了。

  从洪城到成都府,一路上风平浪静。到了巡抚衙门,南巡抚听说清风君子押送到了,马上升堂,一看,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和尚,问道:“柳知府可有案情审理禀帖?快呈上来!”

  王建勇正要从包袱里取禀帖,闻人达先出声了:“大人,禀帖在此。”说着手里多了一张纸折子。王建勇暗叫一声不好,因为禀帖在自己包袱里从来没动过啊!张张嘴想要说什么,看闻人达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好开口,只在心里企盼,不要生出什么枝节才好。

  南巡抚接过纸折子,打开一看,正要大发雷霆,突然“咦”了一声,头往纸折子凑近了些,目光像被锁在上面似的,片刻之间脸色先青后白,又红又紫,身子也开始颤抖。一旁的幕僚看出了异样,问道:“大人,有什么不妥?”南巡抚头也不抬,口里喃喃道:“放清风君子退下!”堂上众人一听,全都莫名其妙。幕僚上前悄声提醒:“大人……”南巡抚猛地挥手,嘶声道:“放清风君子退下!”

  看到南巡抚这个样子,幕僚不敢再问。尽管不解,还是下令将空明当堂释放,然后让闻人达一干人全都退下。悄悄吩咐几个护卫,去盯空明的梢。一切安排好后,南巡抚仍然呆若木鸡,直勾勾地看着手里的纸折子。幕僚上前叫“大人”,南巡抚仍说:“放清风君子退下。”目光散乱,分明已经神智不清了,幕僚大惊失色,一把将纸折子从南巡抚手中扯下,连声叫唤,南巡抚脸上的颜色才慢慢正常,“我怎么了?”幕僚不好说什么,指了指抛在地上的纸。一看见地上的纸,南巡抚恍然间才明白过来。

  原来,那纸上全写着“放清风君子退下”七个字。七个字一联,全都是用不同手法写成,要么是整密秀丽的颜体,要么是飘逸出尘的柳体,要么是大捭大阖的草书,要么是笔法恭谨的楷书,要么是灵气飞扬的行书。这些字,重重叠叠交映纸上。南巡抚本来喜好书法,一看时虽知有异,却挡不住心醉神迷,凝神细看时,渐渐竟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能自主。知道事情原委,幕僚暗自庆信自己派了人跟踪,可是出去的人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不用说,人跟丢了。再将王建勇一帮人找到,却单单不见了闻人达。南巡抚气得几乎吐血,却没办法发作,那人是自己一再叫放的啊。虽然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竟被那几个字弄得失魂落魄,可又怕张扬开来,丢了面子,只好不了了之。

故事——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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