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主人变客 蒋官员低三下四 客反成主 蓝钦等趾高气扬





  书接上回,话说叶公超请蓝钦和克郎汉吃的那顿饭虽然不能说是“不欢而散”,但也说得上是“无欢而散”。叶公超捏了一把汗,面对忽然之间变成非常着急的蒋家父子,也只得宽慰一阵,解嘲一番。孰料第二天蓝钦派人送了不少当地报纸,凡有关“五·二四”事件的文字都用红笔圈了,另有信道:“贵国报纸抨击美国政府及其派驻自由中国人员,用意何在?贵国力言并无反美行动,是则贵国报纸连日刊载反美文字,用意何在?”

  叶公超急了,随手翻开一份,只见红圈中白纸黑字写道:“阳明山是和平安静之风景区,何以受到如此之紧张与恐惧,被雷诺攻击,由他任意开枪杀人,有如电影中的枪杀红人?本案在美军方面认为告一段落,不再重审,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则为一不堪容受之恶例,后果无法想象。刘自然案实开其端,刘案不得谓为解决!”

  叶公超一头大汗,再抓起一份报纸,只见红圈中有个触目惊心的标题道:

  “黄帝子孙给台北警察局长刘国宪的公开信!”文曰:“今像‘中央日报’得知你的部下随便抓了因刘自然案而起愤激的爱国家、有骨气的群众,又杀死了一个人,伤了好多群众。现在我有几个问题向你请问:

  “一、刘自然被外人用枪打死,不受我国法律制裁,让美军法庭以不成理由的理由,判决无罪,在本国境内的中国人生命无法保障,你心中作何感想?痛心不痛心?

  “二、我们终日骂清庭政治腐败,和洋人订立丧权辱国条约;我们骂北洋军阀不振作,不能取消不平等条约,岂知政府外交官员,竟不声不响的又和美国订立了不平等条约,以致发生了这次事件,试问我们将如何自圆其说?对那些骂清廷,骂北洋军阀的文字,是立即销毁呢?还是保留着?

  “三、我国人民的生命,被人视同草芥,政府外交官员听而不闻,不敢提出严正的提议,要求取得合法合理合情的处置。你是政府的官员,觉得亏心不亏心?因此激起群众的愤激,你对他们同情不同情?还是随便抓几个人硬指他有越轨行动,加以处罚,诿卸责任好呢?

  “四、因为你随便抓人,又引起残毁同胞的事件,那些死伤的人是否罪有应得?——黄帝子孙张国威敬启。”

  叶公超面对一堆报纸,如坐针毡,请示结果,由主管部门紧急召集各报负责人当面央求道:“这件大事,当初是上面请大家放炮的,现在又要请你们万万不可再放了。”

  台北各报负责人中,不管“做孙子”做得是瘦是肥,反正对这回事多有一肚子鸟气,当下推出代表,发言道:“这个会上并无外人,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谈一谈!这件事情分明是他们错定了的。引起暴动也是无法制住的,政府也是同意我们各报‘畅所欲言’的,并且还希望通过这次暴动,使中华民国国格有所提高,现在贵部出尔反尔,又说报上言论过于激动,影响中美邦交什么的,这个实在太难了。我们——”语未完,主持人强笑着制止道:

  “我们万分痛心,因为这件事情我们居然还要道歉赔偿认错,但兹事体大,不是在座各位可以解决,但我们人人明白只好留在以后再说。今天的情形是,我们要扭转这种气氛,勿使美国人员在台湾再受报复,因此影响了美国对自由中国的援助。各位都是民之喉舌,必能体谅政府苦衷,因势利导,使中美关系不再恶化下去,其他就谈不上责任问题,更不可能有什么其他发展,大家可以放心。并且请信任政府,渡过这个难关。”

  各报代表又道:“国有国格,报有报格,人有人格,这些都用不着解释。‘五·二四’事件的大是大非,也用不着解释,我们没有错,因此过分的小心反而给人瞧不起,我们各报一致请求政府硬一点,没有关系!报有报格,这个也用不着解释,连接几天我们抨击雷诺案的判决,明天忽然说他们判得对!他们是青天大老爷!甚至他们在法庭上鼓掌叫好也对,请问我们成了什么东西?是有人在骂我们台北报纸是娼妓,可是如果这样做起来,我们连娼妓也不如,我们决难捧场!人有人格,我们给美援‘买’了,已经抬不起头,如果再来这一手,我们这一辈没法做人是一回事,我们的子子孙孙也用不着做人了,你们政府官员也一样!总而言之,我们今天还能在台湾立脚,靠的是自己什么?我们开口民族,闭口爱国,如果把‘五·二四’事件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别说美国人更加瞧不起我们,台湾人更是……”

  那主待人急道:“先生差矣!我们只是请求报界合作,不再强调这次暴动,不再发表激动文字,便已够了,至于对待他们的态度,就没有来一个大转弯的必要。大家放心便了。政府对这件事的确难办,鬼迷张天师,有法无处施,就是这般情状。但政府也还在有所争,争美国军人在台地位问题的讨论,届时还要请大家帮忙。”

  报界代表有气道:“政府要我们帮忙,这太客气了,一个电话,不就成了吗?不过争美军地位问题,如果政府真有意思要争一争的话,关键不在我们报纸,而在政府有无决心,只要政府有决心,我们算什么?如果一天一篇社论还嫌不够,我们可以来它两篇!这行了吧?可是话也得说回来了,如果政府只是嘴上说说‘争美军在台地位呀!争美军在台地位呀!’到那时忽然又要我们大家来开会,又要我们偃旗息鼓的话,那太——”

  主持人急道:“不不不,没有这回事,这次因为事情特殊,政府确乎曾经希望各报支持刘自然,以便挽回一点国家的面子,想不到闹了这么大的乱子,因此不得不有所改变在争美军地位问题上,就不会出现命案,只是双方公文来,公文去,报纸上这个长、那个短的,既然没有命案,也就没有美国军事法庭,也就没有发生暴动的可能。因此各位大可放心,放手反对,我代表政府请大家放心。”

  报界窃窃私议一番之后,另有代表起立发言道:“政府的苦心我们知道,反对美军在台享有治外法权的事情我们也知道,如果再不反对,昨天给打死的是刘自然,今天明天给他们打死的就有可能是你和我了!昨天打死的是一名中下级军官,明后天打死的说不定是一个大人物了,那怎么可以?问题是政府装出下个姿态之后,美国不理,又有什么办法?”

  主持人道_:“那有待于各位的催促!”

  报界代表道:“好!如果美国不理,把我们的正当要求当做放屁!报上一定没有好言好语好话说的,如果这些言论竟然引起了军民暴动,像这一次那样出现了如此惊人的大场面,恐伯政府又会指我们‘煽惑群众,行同共党’了吧?”

  主持人忙说:“不会不会。”报界代表叹道:“你说不会,我们说会,瞧这次雷诺案,分明错在他们,只因为起了暴动,又变成错在我们了,认错道歉之外又有赔偿,又要我们各报不再写文章,请问这个教训还不够受的么?”主持人又连连摇摇手,力言这次非坚持不可,于是报界代表道:“既然政府有此决心,而且这是好事,我们自当遵命,乐意为之!只是最好请有关当局给我们各报一个密件,言明为反对美军在台地位应如何如何宣传,这样才能使我们安心!”主持人闻言目瞪口呆,竟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主持人苦笑道:“我明白了,各位是生怕政府到那时不认账,对各位反对美军在台地位的宣传不肯负责,因此希望拿到一份书面文件,作为将来可能用得上的证据,是么?”

  报界代表道:“一点不错,正是为了这个!”主持人苦笑道:“难道政府连这点信用都没有了么?”报界代表道:“政府的信用问题,我想我们还是别讨论的好,倒不是什么意思,而是怕好好一个会,弄得个不欢而散,那又何必?反正我们各报是遵守政府命令的,政府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办,这一点可请放心。至于如果没有书面命令的话,那我们真的有无所适从之感,这也是事实。”

  主持人央求道:“话是这徉说,不过反对美军在台地位,乃是一种正确的言论,即使没有政府的书面文件,各位也一样会主持正义,为民喉舌,可是嘛?”有人慷慨发言道:“是,是这么回事,但是又有所不同。就拿这次暴动来说,我是党报负责人之一,说话不怕被人指为‘为匪张目’,我想先告诉大家的是:大陆为了这件事,全面发动反美运动,在大陆的台湾人更是举行集会,大陆各地在支持这里的这件事,说这是‘反美大暴动’。我们且不理它目的何在,但是应该承认,本省军民如果知道了,对共产党的印象肯定是好而非恶劣,相反,我们对并无共党参加的这次暴动说成是中共煽惑,请问这种措施是否显得太那个了点?因此接下去反对美军在台地位问题,我想我们就该谨慎考虑。为了不使政府为难,同时报道这件事也是我们报界的天职,因此兄弟大胆建议,我们拥护政府反对美军在台的特殊地位,但是所有新闻稿,必须是政府要员的谈话,或者是监院立院等等会议,这样一来,就有利无弊!”

  众人皆曰然,主持人苦笑道:“这办法是好,但是也有弊,弊在各报自己的社评不见了,这就不妥,好像只有政府在反对,各报没有意见,力量不大!”但众人都怕戴上红帽子,在更无妥善之计之前,也只得这样做了。

  事闻于蒋,沉吟道:“这种事情,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来,只是大陆广播、支持台湾暴动这件事,以及香港有几家报纸连日大反美的情形,你们要全部转给蓝钦他们知道。他们早已知道了,但是我们只装不知道,还是给他们转去,要他们明白明白。”蒋经国唯唯,叶公超翌日照办,蓝钦却不忙打开大纸袋,对叶公超道:“听部长先生说,内中是中共的反美宣传,论点根据是廿四日的暴动,如此说来,你们倒是站在一条线上哩,唏!”

  叶公超急道:“大使阁下,你未免开玩笑了,这是两回事,绝不能混为一谈。”蓝钦阴沉地笑道:“我当然明白,你们之间的不共戴天之仇,不可能有共同的喜怒,不过趁这个机会,我倒有两件事和部长先生交换意见,”叶公超欠欠身道:“欢迎欢迎,顾闻其详。”

  蓝钦便道:“我们越来越感到,在福摩萨这个岛上,狭隘的民族感情有越来越浓厚的趋势。你想,雷诺与刘自然之间究竟为了什么事动刀动枪?是为了窥浴和企图行凶,不管雷诺开枪对不对,反正事情已经发生,总不能因为刘自然的关系,而闹到中美分裂,你说是么?”叶公超道:“对对,是不该扩大。”蓝钦道:“要知道,你们在反共,我们也在反共,我们的目标一致。我们为了反共,或者是说为了帮助你们反共,多少万美国人不得不放弃了家庭,是么?甚至远死异域,是么?我们耶使不希望你们感激,也总该不反对我们才好,然而你们却在反对了,反对的形式及其动机,却是为了原始落后、毫无理智的狭隘民族主义!”

  叶公超心头一沉,暗忖:“我们之间根本只有彼此利用,这是老头子说过的。你们看中了中国这个地大物博的地方,原料取之不竭,商品销之不尽,这才舍不得放手的。想当年共军攻下南京,司徒雷登赖着不肯走,顾意收买中共,代替本党,可是毛泽东是条硬汉子,他绝对不干,这样你们美国才算是反了共。如果中共也让你们美国收实了,那你们美国眼睛里还有中华民国吗?”又听蓝钦说道:

  “第二件事,我应该提醒部长先生,乃是贵我两国这样发展下去,前途未可乐观!这次事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们不必再提,可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部长先生,你是我们美国的老朋友、好朋友,非常懂得美国的民主自由,因此对于民主的意义,你比谁都清楚,可是我很遗憾地说一些我个人的观感,福摩萨在这方面太稀薄了些,记得贵总统有一次大发脾气,说美国有人反对他连任总统。你想,他该不该连任是一回事,旁人发表他的意见又是一回事,为什么要生气?这次事件,美国有人指出这是某一位大员在幕后策动的,如果他听到以后,相信又要大发脾气。可是我的部长先生哪,你有没有策动是一回事,为什么要干涉人家的言论?因此,如果这种空气不变,相信贵我两国的友谊,不是一天比一天更厚,而是一天比一天更薄了,你说是么?”叶公超闻言尴尬。

  当下扯了一阵,也就离去,彼此都感到浑身不对劲儿。外交部长也罢,驻外使节也罢,叶公超由于“夫人”垂青,也算见过一些世面,同时也受尽了“盟邦”的闲气。见怪不怪,叶公超逆来顺受,已成习惯,但是这回的气恼却又特别,尤其只要想到那天成千上万的“暴民”那种场面,肩膀上又像挨了一石头,叶公超尚有余悸,要司机不忙回部,奔向台大,找两三个朋友喝一杯“太平酒,,发泄发泄一肚子鸟气。

  甲教授道:“不瞒你说,部长先生,政府的命令是一回事,台湾的学生肯不肯听话,又是一回事。”叶公超急道:“老兄,这可不好开玩笑,抓进去之后,弄不好来顶红帽子,谁也没办法,你们不如好好地劝一劝吧。”乙教授为三人斟满啤酒,叹道:“这里只有三个人,可以畅所欲言,我问过我自己:碰到这种场面气不气?当然有气,肺都气炸了!‘五四’那年,连胡适都按捺了,现在他老了,我们也老了,可是年轻人应该有点活力,我们不能硬逼他们坐着等死!”

  甲教授道:“也真是的,我们三个都是所谓反共的忠贞之士,没说的,可是这次事件,再亲美也没法亲得上,那太恶心!拿你刚才说的,还亏蓝钦是个大使,雷诺与刘自然之间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窥浴,乃是为了见不得人的黑市生意,无论两个人在这方面都不对,可是杀人就不应该!杀人无罪更不该!杀人无罪还要鼓掌喝采,他妈的简直不是人了!

  “其次,这次暴动实在痛快,这是中华民族不亡的好现象,你们政府首长应该嘉奖,应该高兴,为什么又要一天到晚抓人呢?这种行动绝非什么‘原始落后毫无理智的狭隘民族主义’,那简直放屁!再说美国并不是为了反共才帮我们的,如果真的为了反共,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攻大陆?却要我们在这里‘安度天年’,分明他们要利用这个基地,任何花言巧语瞒不过我们的,民国三十八年我们跑得来,今年已是民国四十六年,眼看就要十年!我们有几个十年好过呢?当初共产党刚刚席卷大陆,立足未定的时候,美国为什么不领头反共?打朝鲜固然也等于打大陆,可是为什么打不下去了?为什么不正面打大陆?今日之下再要动手,难道这些年中共产党是在睡觉吗?”

  叶公超苦笑道:“你今天可找到发牢骚的机会了!”那教授也苦笑道:“老实说,蓝钦最后几句话很刻毒,说什么民主自由,我看他顾然有所指:指的是我们那位总统先生。我想有一点目前可以预料的是;今后中美之间的关系,可是黄鼠狼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啦!”

  叶公超道:“我也是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把外交部夹在中间受苦受难,尽挨骂!”

  乙教授道:“不,你不能这么看,你不应该把自己当作受气的媳妇,不错,今天我们为了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的,是在受美国的气,可是国有国格,人有人格,要紧关头也得给他们几下,别让他们真的当我们是孙子才是!”叶公超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有这么简单的事哪!我如能凭原则办事,倒也不错,可是朝令夕改,谁也不知道在某一事件上到底该怎么做。有时候当面决定了,我还没回到部里,事情可又变了卦……”

  甲教授道:“你看,今后会演变到一个什么地步?事情是告一段落了,可是分明了而未了,并非不了而了。听蓝钦的口气,什么民主自由的,又来了,矛头分明对准我们这位总统,难道又要出现第二个孙立人么?”

  叶公超忙不迭摇手道:“这不能随便说,否则吃官司有份。你刚才所说的,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乙教授道:“你在我们老朋友面前,还要来一套外交词令,唏!”苦笑声中闯进三名青年,两男一女,招呼过后,那女的对甲教授开口道:“我们想请教授演讲,内容是关于美军在台地位问题,时间是今晚七点,地点在大礼堂。”甲教授对叶公超笑道:“瞧,事情来了!他们是学生自治会的。”又对三人说道:“你们看见啦,外交部长也在这里,刚才并且正说到这个问题。”学生们喜道:“不如也请叶部长和我们讲讲,以开茅塞。”叶公超忙不迭起立,拿起公事包便说:“我马上要回去开会,你们谈谈,我走了。”说罢就跑,众皆苦笑。

  学生道:“其实外交部长有责任向我们交代这件事情,我们的政府在这方面太对不起人了。”乙教授已有几分醉意,叹道:“年轻人呵!外交部有没有责任,我们无权过问!政府有责任向我们交代的事情太多了,你们三个都是青年反共救国团的,你们应该知道政府对这些问题的分寸。今天晚上你们要我们去演讲,一句话说完了,是要我们去骂雷诺和在台湾有特殊身份的美国兵,可以!可是万一美国抗议,政府又不得不把我们上台演讲的教授抓起来敦睦邦交的话,我们又该到那里去诉冤枉呢?”

  学生代表说:“不会的吧,如果这样,学生会一定出面交涉!”乙教授道:“你们这样做很好,只是到那时候,你们根本见不了他们的面,我们却会关进天牢!”

  那学生甲道:“不瞒教授说,是有麻烦哩!”甲教授忽地说了声:“我有点事,一会儿就来。”拿着一杯啤酒走了,剩下乙教授,听学生甲低声说:“你是本校党部的负责人,我可以无话不谈。”教授道:“你说吧。”学生甲道:“我们接到一个命令,命令内容是这样的:这次大暴动太厉害,国家受到损失。听说有共产党乘机活动,却又抓不到人,上峰的意思是:这倒是抓共谍的好机会。”

  教授道:“怎么个好法?”

  甲生道:“上面的意思是,不妨安排巧计设陷阱,这次大暴动,共产党一定很高兴,那就让他们出面吧!因此我们也来开个会,还请教授主讲。嗒,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方面,让美国知道,自由中国对美军在台地位问题十分重视,大学生为此开起大会来,逼他们非答应不可。另一方面,如果是共产党,他们一定万分高兴,就会出来活动,他们当然不怕,因为这是自治会发起的,合理合法,与共产党无关,可是钻了出来之后,哈,就两根指头捏田螺,平时找不到的,现在跑都跑不掉了!因此上面希望演讲的教授,措辞不妨激烈点,只有激烈,才能使他们一个个钻出来响应,说不定会跑上台去煽动一番哩!”

  乙教授闻言默然,酒也喝了,烟也抽了,久久没有话说,甲生道:“当然教授不会说出去的,这是我们党团内部的秘密。”

  乙教授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办法是好,想来是上峰的妙计,几十年来,他时常使用这一招。不过,”他又叹道:“时代不同了,地点也不同了,还是别这样做的好。”又道:“你们当然明白我的身份,我不会帮助共产党的,问题是这件事情是民族意识的表现,可以说也是政治问题,但也可以说决不是党派问题。万一我们演讲之后,全体学生拉队出门,又要包围美国大使馆了,这怎么办?如果没有这个后果,很好。可是万一又有同学大声疾呼、声泪俱下呢?那一定有的,而且可以肯定;不一定非共产党才这样,包围、攻打大使馆的一万多人,你能说他们都是共产党?当然不可以。因此我担心这个办法会弄巧成拙,涉嫌共谍的一来太多,二来极可能都不是共产党,反而使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亲友恨死了本党,这有什么好处呢?更糟糕的是第三势力和第四势力却又可以利用机会干我们一下,老实说这着棋在大陆则可,在台湾则不可,我劝你们再仔细研究,然后决定不迟。”

  那学生吃惊道:“上面已经决定啦,其他有些学校也要开会,我们已经没有研究余地。”另外两名学生也说:“来不及,已经决定了。”乙教授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了。不过我是心所谓危,不能不说。出了事情,要我们自己吃亏,这笔账不划算。本校党部,我只是负责人之一,你们去忙你们的,我也会找人商量,希望不要弄巧成拙,”学生走后,甲教授拿着空杯,笑嘻嘻地回来,将杯斟满。乙道:“你上那儿去了?”甲道:“你们‘党团秘密会议’,要我夹在里面干什么?刚才我上老王那里坐坐,瞥见他们三个背影出门,这才放心回来。”乙苦笑道:“瞧你!”甲道:“我在老王那里,听到新加坡的广播,没头没脑的,只知道是一家报纸的社评,也在评论台北的暴动事件。”

  乙道:“他们怎么说?新加坡的意见,对我们的参考最有用处。”甲道:“是这样的,我听到的一大段这样说:在这次暴动中,美国方面所受到的损害,是美国旗被扯下,美国大使馆人员被击伤,美国大使馆和美国新闻处的图书、文件、薄册被撕毁,家具、打字机和宣传的录音唱片被抛掷到街头去。这样袭击美国重要机构的暴动,不发生于别的地方,而竟发生于受美国保护的台北,这倒是一宗值得重视的大事!”乙“哦”了一声道:“有道理!”甲道:“下面是这样说的:

  “美国大使馆是代表美国国家在台北的最高外交机构,美国新闻处是美国实施对抗共产主义的主要冷战机构,台北民众对之居然不惜加以袭击、捣毁!这件事的意义,似乎并不寻常。还有,在暴动发生的当天,马尼拉市长拉杜先生也立即发表谴责美国的谈话,他说:台北的反美暴动,应归咎于美国外交政策的错误。他并且对美国国务院和其他机构派来亚洲人员的才干能力,作了严厉的抨击。”

  乙道:“一样的!战前上海租界里的那些宝贝,在自己国内没一点地位,有些甚至是囚徒犯人,美国派到亚洲来的那些宝贝相信和那批人差不多。电台还说了些什么?”甲道:“最后一段,电台说:美国的势力如今正在到处伸展,也已伸展到东南亚,如果它对这一件事不作合情合理而令人感到满意的解决,最后受到损失的恐怕不会是别人,而还是美国自己。马尼拉市长的遗责,饶有不寻常的意义,美国对这点似乎不该忽视。否则反美的浪潮将不止台北而已!”甲:“我和老王他们都听了,希望蓝钦他们也能听到。”乙叹道:“他们比我们听到的更多,可是毫无用处,就说这件事,在宣判以前,乔治叶流了多少汗水!”

  “乔治叶”流汗水,“OK俞”何尝不流汗水?这位行政院长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台北事件经过报告”第五次修改稿到得蒋介石面前时,已经浑身大汗了。

  蒋介石道:“大体我都看过了,你扼要说一遍便是。”俞鸿钧唯唯,说道:“这份文件,明天就要在立法院会议中报告,主要精神,已遵照总统指示修正,尽量做到不亢不卑。内容共分六段。第一章是刘自然被枪杀案;第二章说事件起迄经过,包括时间、肇事地区之环境、骚动之起因、骚动经过与治安人员的处理情形,包括美国大使馆的被损毁、美国新闻处的被损毁、台北市警察局的被侵袭、以及驻有美方机关的台糖大楼险遭波及等等,最后是对事件性质的分析。”蒋道:“一定要强调台湾并无反美运动,这件事也不等于反美!”俞鸿钧唯唯,又道:

  “第三章,说的是事件发生时政府所采取的措施,包括行政院、外交部、国防部。第四章是对事件处置的检讨,包括警察方面、宪兵方面和武装部队方面。第五章说肇事分子的处理。第六章乃是结语。”

  蒋介石沉思久之,说道:“在肇事分子处理这部分中,本来肯定被捕人中,有多少人是共谍,现在可以再改一改,改成涉嫌共谋、或者曾有共谋案底,就行了。”又道:“上次我们所谈的结语不知道你怎样改的?”俞鸿钧翻开文件,找到末尾,说道:

  “是这样改的:此次事件,使国家利益与信誉蒙受重大损害,政府与人民同感痛心,鸿钧及行政院各有关主管,平时缺乏警觉,策备未周,临时复未能迅作处断,责任所在,深滋惭疚!行政院同人经于五月二十五日临时会议决议,引咎辞职,乃未蒙总统照准,自当惩前毖后,自反自责。……以下是重申保障外侨生命财产等等。这一段是应付他们的。第二段是告诫国人,第三段强调中美彼此谅解,第四段改得最多,现在这样说:这次事件,系由美军事法庭对雷诺宣判无罪而起,因之我国社会一般人士对于美军援顾问团所有人员均享受外交豁免权一点,颇多置评。此项同享外交豁免权办法,系随我接受美国军援之有关协定而来,凡接受美国军援国家,均系如此(例如日本除有美国驻军外,亦有军援顾问团,其顾问人员亦系被认为驻日美使馆之一部分),非仅我国为然,但外交部对于军援顾问团人员同享外交豁免权之问题,应作进一步之探讨。”

  俞鸿钧念下去:“以视是否可能觅求补救办法。至于美军顾问团以外之驻华美国军事人员,目前人数不多,关于现有及将来此等人员之地位待遇问题,我正循外交途径与美方谈判中,应由外交部向美方商促此项协定之早日成立,并使此等在华军人员之地位待遇,原则上与驻在北大西洋公约国家及日本之美驻军人员相同。”

  蒋介石沉吟久之,说:“就这样了。”又问道:“关于共谍问题如何交代?”俞鸿钧道:“已改为有共谍嫌疑的人参加暴动,但并未一口咬定已查出有共谍活动证据。”蒋介石也点头了,于是俞鸿钧辞去。

  那冗长的报告公布之后,台糖大楼中,美国官员们也在竟相讥评,蓝钦道:“瞧蒋介石父子的那套戏法,凡有交代不了的事,就往共产党肩上一搁,万事大吉,我真想指着他的鼻子问:如果说有共党嫌疑人物参加暴动,证据何在?如果找不到证据,还说什么‘涉嫌’和‘案底’?根据他们自己提出的材料,在福摩萨这个岛上,凡有共党嫌疑的人不是杀了便是关了,或者在集中营里死去,绝无可能放他们在外面自由活动,我想问一问:究竟他们的话算不算数?

  “还有,如果共党活动并不成立,那么用重工具企图凿开密电室的行为,又是怎么回事?这批人究竟是什么党的?青年党民社党只有一块招牌,国民党在这里是执政党,共产党却又没证据,难道有一个新的什么‘专偷文件党’吗?”

  阿克曼苦笑道:“那次孙立人事件,他们又说是共产党,有人说,蒋介石为了不方便直接提到美国,才把美国化身为共产党;这次暴动,却是蒋介石自己不方便直接提到自己,乃把自己化身为共产党,这样下去,以后真正要了解问题的人,可碰上了大麻烦。”他低声道:“我所感到的真正严重问题,乃是蒋家父子‘天才’地把红帽子灵活运用,如果有一天我们几个人都出了问题,岂不又是‘共产党’在福摩萨与我们为难吗?可不能不小心预防!”

  蓝钦笑道:“这有什么关系?中国有句老话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能‘巧妙’地运用红帽子,我们为什么不用?有朝一日蒋家父子出了毛病,岂不也是‘共产党’干的吗?”众人大笑,一致叫好。阿克曼道:“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据说他们却展开了新的活动,来自华盛顿的消息说:为了这件事,蒋介石的触须又到了美国。”

  蓝钦道:“大概又是‘游说团’这批人,别提他们了,中国有句老话:‘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拿了蒋介石这么多钱,听说要对他怎么样了,就纷纷出动,希望白宫落在蒋家父子屁股上的板子,轻一点。”笑声中蓝钦又咬牙切齿地说:“如何对付这批人,已成为今后我们主要课题,不管是不是我在这里当大使,这件事反正要有个结果,来吧,你们一项一项说吧!”于是人人发言,主要内容在于怎样使蒋“知难而退”,或者“知难不退”的话,又如何收紧他脖子里的那根绳索。

  蒋介石连日风闻美方甚为紧张,而且内中不无使他更感紧张之处,于是要叶公超公开郑重声明,吩咐道:“规模要大,措词恳切,这件事万分重要,你快做去!”叶公超公怎敢怠慢?就在五月廿七举行了一个空前庞大的中外记者招待会,诚惶诚恐地说:

  “诸位女士们、诸位先生们:据我所知,今天在座的诸位中,有些是刚刚才赶到台北来报道五月廿四日发生的不幸事件。我深知各位想要对这次要件作正确的报道。正如现在从事调查的中华民国政府当局一样,首先让我说明,中国政府对这个最不幸的事件深感惋惜!我们确知,这件事决非任何普遍反美情绪的表现!”又道:

  “我现在首先要澄清和否认一些谣言:

  “第一,我曾听到有人说,某些政府机关和政治团体,曾计划和指挥这次事件,这是毫无根据的!我们曾从这个角度彻底调查过,发现并无其事,绝无其事!

  “第二,在英文‘中国邮报’本月廿五日刊登的刘太太及其幼女的照片上,她们背后站着的几个人,谣言那个站在孀妇最靠近的一位是武装部队的人员,当我听到这话时,我立刻把照片放大后加以调查,我要告诉各位。我们调查的结果,证明谣言中所指的那个人乃是刘太太的亲戚,并非武装部队人员。

  “第三,又有谣传说,美国大使馆里的保险柜曾被职业专家所打开,现在美国大使馆已经告诉我,他们相信这不是事实。他们告诉我,那几个被打开的保险公文柜,可能是用在大使馆内拾起的笨重物件所敲破的。”有一个陌生面孔的洋记者问道:“我们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们专门来台探访的和本来在台北的美籍记者,昨天曾经向蓝钦大使和皮礼智参事采访,知道那只大使馆里的保险箱并无损失,我们还亲眼目睹箱中的新台币有两英尺长、两英尺宽、两英尺半高这么大的一个面积,原封未动,问题不是这个。”

  那美国记者道:“问题是密码室!”叶公超苦笑道:“我想,各位所提问题,等我报告之后再个别回答,比较合宜。”于是说下去道:“第四,还有人说,警察宪兵在当时袖手旁观,并未制住群众的行动,我们的调查和就地的观察都证明警察与群众的人数比较之下,前者实在过少,那时他们最为关心的是避免流血,因为依主管者的意见,倘若发生流血,就很可能更加刺激示威的人,致使当时情况益趋恶化。其次,在正常情形之下,台北的治安与秩序良好,用不着维持大量警察部队,因此当这次事件发生时,后备的誓察人员可供派赴出事地点者数目很少,等到雷诺离台的消息传出后,群众数立刻急剧增大,情绪亦突趋激昂,致使警察防止他们冲入大使馆的种种努力,无法生效。”接着开始答复询问,一个美国记者起立发问道;

  “我是刚从东京飞来的记者,请问:这次事件会不会影响中美间的友好关系?并且摧毁中美这几年间的友好合作成绩?”叶公超也连忙起立,站着说道:“我个人当然不希望如此,中国政府自然也不愿意这次事件会影响中美两国的合作关系。”接着一再声明:“这不是反美运动。”又道:“今天有六十几位中外记者先生在此,我可以拿事发之后的情况向各位详尽报告,”当下将经过说了,最后道:“我在廿四日上午九时打电话给皮礼智参事,他在九点二十五分来到外交部。我告诉他,中国一般人民对于美国军事法庭的判决非常不满意,非常不安宁,恐怕这种情绪影响到中美的邦交。我又告诉皮礼智代办,我知道美国普通法庭判决无罪后,是不能再予重审的,我不知道军法是怎样处理的。但我请他对此案予以复核或予重审,并且请他转报美国政府。皮礼智代办答应把我的要求转告美国政府,但到现在我还没有接到正式答复。”

  另一名记者又起立发问道:“请问部长先生:中国政府是否对这个判决也不满意?还是仅仅是人民不满意?”叶公超道:“司法行政部在美军事法庭宣判雷诺无罪的当天晚上,曾发表声明,指出这次审判曾有‘颇多显失公平之处’,我本人也曾告诉立法院,我对此案的判决觉得不满意。”

  于是又一个美国记者问道:“部长先生对于本案辩护人和检察官有什么批评?”叶公超道:“我认为辩护律师非常厉害,而检察官则很软弱,这是我个人的印象。”又一名美国记者问道:“在中国,像这样一宗刑事案件,判决之后可以上诉吗?”

  叶公超忙道:“那当然可以上诉!”

  又有记者问道:“部长先生:美国第七舰队司令毕克莱海军中将,恰巧在今天到福摩萨访问,请问是否与暴动事体有关?”叶公超一怔,忙道:“相信无关!”另有记者问道:“今天在外交部四楼会议室召开的记者招待会,是我在台北初次见到的大会,部长先生自己主持这个会,情报司长江易生,美洲司长许绍昌,情报司专员廖硕石,徐斌先生等也都参加了。我们记者更多,刚才数一数,有五十七名之众。内中本地记者十七名,而在这十七名之中,倒有十二名是代表美国各大通讯社和报纸刊物广播电视的行家,而且都是在廿四日之后从东京香港赶来。在我们美、法、日、中记者之前,部长先生可否解答一些问题,例如:美军顾问团的享受外交豁免权,在这里是否已受到广泛的反感?”

  叶公超见此人来势凶险,沉吟道:“这个要从头说起:美军顾问团员被认为是使馆人员的办法,不仅在中国如此,其他国家政府与美国缔结类似的协定中,也有同样的规定。我应该说:任何国家的人民,都不会欢迎外人享有治外法权。至于中美两国政府所商谈的美军地位协定,从去年初就已开始了,因为‘法权问题’,所以到今天还不能达成协议。”

  那记者又道:“那么,部长先生可否就事实答复我们一个问题,那是福摩萨乃美国军事基地,举世周知,在基地上的美国军人,是否应该享有治外法权呢?”

  叶公超十分紧张,作镇静状道:“据我所知,台湾并无美国军事基地,因此台湾并非美国军事基地。”那记者笑道:“部长先生大概是文官,因此不了解基地的涵义。美国在福摩萨有台湾防守司令部、有斗牛士导弹部队,请问这不是基地是什么?”叶公超十分惶恐,强笑道:“所有在美军顾问团之外,因战术理由而来华的其他美军单位,在美军地位协定尚未签订之前,经双方协议,暂时都被视为美军顾问团的一部分。”

  那记者道:“如果是这样,华盛顿今天的会便用不着这样紧张了,在国会要求美国削减其外援与海外驻军实力的背景之前,众院外交小组委员会今天已开始对这里的暴动进行调查。小组委员会主席萨布劳基在发言之中,并不讳言福摩萨作为美国基地的实情,而且……”他想了想,众人不知他还有些什么惊人的高见,一个个屏住呼吸竖起耳朵静候他说下去。那记者只停了片刻,便道:

  “而且,参议员劳勃生已为台北暴动所激怒,要求召回许多驻外美军!另一位参议员史末瑟斯,力主削减艾森豪威尔总统的援外计划,并且拿台北事件作他的根据!又一位参议员康波说,这次事件已使我们美国在亚洲受到伤害,反而帮助了中共,为他们提供了宣传资料。我想这一阵的台北与华盛顿,是够热闹的了,美军在台地位如果坚持要谈,相信还要热闹。”

  这么着,叶公超感到这一百分钟比一百年还长,好不容易打发记者们走了,奔向老蒋官邸,有所报告,结论是气氛不好,此事影响极大,白宫显然在大发脾气,老蒋所希望的“不亢不卑”对策,人家显然不理。

  蒋道:“不怕!我们反正不会离开台湾,他们再狠,也没办法来统治台湾!我们如果不干了,把台湾送给共产党,你瞧他们会急成什么样子?到时侯下跪求我都来不及!好吧,美援,我们要的!非要不可!你不给?不行,给他们多说几句好话,平平他们的气,你们做去,没有关系。不过光是这样也不成,你们该研究一个办法,说几句软中带硬的话,教他们听听。”

  于是第二天蓝钦又忙了一阵,听秘书对他说道:“蒋介石的报纸,今天发表了一篇社评,题目叫做‘不做敌人所希望的事’,显然针对我们说的,还在教训我们哩!”接着择要译述道:

  “老蒋说,这件事情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敌人会利用这件事煽动挑拨,并且要沿着三条路线进行。第一条路线:以台湾为目标,一方面煽动反美一方面煽动由反美而反蒋的政权。第二条路线是以亚洲国家为对象,利用台北事件煽起亚洲人的反美情绪,破坏美国与所有亚洲国家的友好合作,最后美国被赶走,敌人便囊括亚洲,因此亚洲各国应该和美国加强友好合作。第三条路线当然是美国,敌人必在美国散播谣言,说台湾在反美,所以美国不必再与中华民国合作,甚至美援都不必再给了。他们又会说亚洲所有国家都在反美,因此美国应该退出亚洲。同时敌人又令利用美国政治上的矛盾,拿台北事件来打击美国的亚洲政策,因此美国最好不上当,加强与台湾的友好合作,加强与亚洲各国的友好合作。”

  蓝钦冷冷地笑道:“你们瞧,蒋介石真是一头老狐狸,有多狡猾!史迪威将军当年给他起了不少绰号,我初时还以为过火,今天却感到他很不够了。”

  这当儿有几名美国记者来访,蓝钦心头有气,就把这件事和他们说道:“你们来得正好!你们特地从东京、香港赶来采访,老实说很多东西你们根本不清楚。例如今天他们居然以‘不做敌人所希望的事’为题做社评题目,教训起我们来了。敌人希望我们怎么样呢?就美国来说是放弃福摩萨,但是我们不会这样慷慨,蒋介石大可放心!不过有一点是有所不同:他以为只有他可以经营福摩萨,我们越来越发觉独有他不适合经营福摩萨!”

  蓝钦又道:“在这篇东西里,他提出了所谓敌人的三条路线,是什么路线呢?第一条据说是对福摩萨的,表现在反美、反蒋两方面。真好笑极了!二十四日的暴动,不正是反美么?既然是敌人早在干的,那这次暴动乃中共所指挥,和蒋介石毫无关系了。但是不幸得很,越来越多的迹象和证据说明:这次暴动百分之百与中共无关。如果有关的话,那只是他们当年在高丽战场的影响,可是这件事扯远了,如要说近的,便是这里若隐若现的反美情绪,但却与中共无关!

  “可是暴动形成之后的若干细节,使我们可以说:这是蒋介石的人在指挥的!”

  蓝钦道:“反美之后反蒋,这是蒋介石代替中共所拟的第一条路线中的另一方面。表面上他说的是中共,其实指的是我们美国!他害怕美国报复,于是先放下一着棋子,使可能到来的美国反蒋言行变成中共的反蒋言行,方便他大开杀戒!因此各位记者先生们请注意,我们在福摩萨的美国人,在蒋介石看来是共产党哩!”引起一阵苦笑。

  蓝钦又道:“第二条路线中,蒋介石给我们下了这么一道命令:共产党在和我们争夺亚洲,因此美国对蒋的援助不应该考虑减少,而是应该增加!蒋介石在这方面真是使人‘佩服’!

  “在他所代拟的中共第三条路线中,蒋介石在我们美国人中间挑拨起来了!一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他的‘游说团’一直在我们内部活动,而他就利用这个来打击我们反蒋的人,说他们是共产党的同路人!你们说:他的用心毒不毒?拿这次的暴动来说,华盛顿反蒋气氛浓郁,而在他宣传策略上,华盛顿竟然变成共党的大本营了,这可笑不可笑?”

  记者于是问道:“蒋介石的逻辑如此,我们政府究竟还支持他么?”

  蓝钦低声道:“关于对蒋支持与否的问题,这是一个目前无法解决的何题。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无法解决呢?那么这次你们为何而来?所见所闻,实在说明了这个问题的内容,简单说来:美援对于蒋来说,有如乳汁之对于婴孩,不可或缺!表面上我们在掌握这里的一切建设,事实上必须假手于他的人。而他的办事效率究竟如何?用不着另作解释,于是使我们在这里的援助投资都事与愿违,得不偿失。另一面,说到军事,相信你们访问过军事代表团,对这里的情形必有一个完整的印象,我不再说。我要说的是:这批队伍也不能好好地为我们所用,为什么呢?为了他的私欲!”

  “他的私欲是什么呢?是保卫他的中华民国,保卫他的大总统宝座!不错,这也是反共,可不同于我们的反共!我们的反共计划是全面而有效的,他可不想和我们步伐一致。内中当然存在着很多很多问题,但简单说来;他嘴巴上在大叫反攻大陆,行动上毫无把握,这一方面为的是实力不足,老实说拿他几十万人马,攻向大陆的话,集中一点不可能,即使能够集中,却又方便了对方的歼灭!如果分散呢?兵力也就不够用,那不是开战,简直是开玩笑。”蓝钦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又道:“可是真正的原因却在于他的私欲。他怕队伍开拔之后,福摩萨空了,他怕中共乘虚而入,他怕民众揭竿而起,他又怕我们的第七舰队接管全省,把福摩萨地位提到联合国去托管。总之他是什么都怕,因此什么都不想做,除了和我们大大小小闹别扭。”

  记者问:“那蒋介石岂不是像一个瘫痪的老人,把福摩萨当成他的安乐椅,在这里静候主的宠召呢?”

  蓝钦失笑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应该承认此人的难以对付,倒是少见,有一个迹象是他在等候第三次大战,以为唯有大战,他才可以有机会回到大陆,而不想想世界大战这两个字落笔容易,要打就难!我们当然有能力发动三次大战或者应付三次大战,可是这到底不是上街吃饭那么容易,我们必须考虑好多好多问题,但他不能理解,也难同意,因此我必须顺便揭露他的一条毒计:那是他在极力煽动我们去攻打红色中国,为他打前站、作先锋,这拖人落水的做法,已经引起了白宫严重的注意!”

  有个记者“哦”了一声道:“大使阁下,这倒是个问题!万一他不顾死活,惹起战争,到那时我们可有点麻烦哩!见死不救吧?这不可以,会引起很多很多人的反感,影响到我们美国的领导地位。可是救他呢?就等于宣战的意思,十分难办。一旦真的宣战,看来我们是占便宜的,因为我们有原子武器,这为中共所无,红色中国不可能有这个,他们太落后了,一千年都没办法的。这一点我们可以放心,别说今年是一九五七年,二九五七年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他压低嗓门道:“我是三星期前离开华盛顿的,行前参加过一个舞会,有位外交部高级负责人酒后吐真言,说原子弹不能解决问题,它不可能等于占领,而战争最重要的恰巧是占领。我们到红色中国上空丢几个原子弹,或者更凶的东西,却并不等于战争的结束或胜利。”蓝钦道:“我充分理解这种顾虑,要不高丽战争时我们早已动用这个‘最后的武器’,无奈中国太大,丢下去不能使他们瘫痪,弄不好反而引起其他国家的反感,更犯不着。”他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叹道:

  “我在美国和东京、台北几个地方,问过好几个兵士,问他们一旦政府下令攻击红色中国,他们作何表示?当然这些谈话是在非常自然的情景中进行的,没有记录也不用立正,极少数的兵士表示惟命是从,可是反应并不热烈,但更多的年轻人却作了非常礼貌的拒绝,这种态度无疑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内中有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对我们说:‘大使阁下,我们的学校是反共的,政府要我们攻击红色中国,我们当然遵命!可是有一点必须请你提醒总统先生;红色中国正在建设,这一类国家追切需要的是和平而非战争,不过是个常识问题。还有:如果红色中国竟然攻击我们美国领土,那我们肝脑涂地,也要迎击!可是事实似乎并非这样,拿福摩萨来说,如果一旦遭遇到红色中国的突袭,我们士兵们也只能理解到这是中国人的内战,不能指为红色中国侵袭美国。当然,我们很可能奉命还击,但只因为这不是我们美国自己的领土领空或领海,我们的战果看来是会使你们失望的。’”

  蓝钦苦笑道:“你们想:蒋介石要我们先跳下水,或者是拖我们下水,我们怎能满足他的要求呢?对了,说到这里,想起一个笑话,他身边有个大告诉我:以基督教教徒自命的这个人,对中国的占卦十分内行,说是最迟一九六O年的除夕,他绝对可以回到南京去了,你们想,他不成了非洲的酋长了吗?”

  阿克曼道:“我刚从医院回来,一辈子忘不了五月二十四日他们对我的袭击!不管这袭击来自谁的双手,我们反正已把这责任交由蒋介石负担!现在反正是我们自己聊天,不发消息,因此我愿意说一说我的意见:蒋介石是不可靠的!他只懂得等待。一位中国问题专家对我说过:中国有个‘守株待兔’的寓言,十分精采。一个农夫去耕田,走到一棵树边,坐下来休息,恰巧有只兔子不知怎的奔到他身边,一头碰在树上,昏了过去,于是他毫不费力地检到了一只大白兔,卖了几个钱,从此以后他再不拼田,一天到晚在树边坐着,等候兔子再来,由他捡便宜。”阿克曼道:“那位专家说,蒋介石就是这个农夫,一九四五年的日本投降便是那只触树的兔子,他捡到了廉价的胜利,现在他苦苦守候第二只兔子,也就是第二个胜利,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们纵使不想把在高丽战场上曾经和我们交手的红色中国说成是老虎,但是也毫无理由说他们是兔子,而蒋介石却在等待这只‘兔子’,结果如何,也用不着我们开口了。”

  一名记者道:“阿克曼先生,蒋既不可靠,谁可靠呢?他的儿子么?”阿克曼道:“这个,我想你们比我知道的还要丰富。”记者道:“那也不可靠了,还有谁?陈诚么?”蓝钦道:“陈诚当然比蒋好,但是此刻并非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而且内中牵涉到高度机密,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吧。”另一记者道:“我们都很气愤,昨晚上大家还在说:如果在这几天中我们采访到他下台的消息,那真是不虚此行,不亦快哉的事了!”

  蓝钦皱眉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情,因为我和你们一样,并有过之!根据日常经验,如果我们家里所养的狗儿居然咬起主人来,那它准是疯了,对付这种疯狗,大家都知道怎么办,可是蒋介石不是疯狗,这就非常麻烦。你们希望他下台,白宫里的先生们难道有人希望他留在台上吗?这叫做没有办法!他下台的可能性很大,年纪到了,早该退休,但他不干,他的总统是终身制,我想不出他和清朝的皇帝有什么两样。可是一旦他死掉之后,或者居然也真的‘让贤’之后,又是怎么一个情况呢?老实说就美国的角度来看,对我们仍然不利。因为他的继承人,不管是陈诚或者小蒋,都懂得蒋介石的那些秘诀:如果不喊反攻大陆,如果不强调他们是中国人,他们的统治就没办法延续,因此我们非想个办法对付不可!”

  蓝钦的话音刚落,阿克曼连忙插嘴道:“我想我必须补充大使阁下所说的,否则各位可能不大清楚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是个什么问题呢?就是蒋介石所强调的‘反攻大陆’和‘我们是中国人’。对于前者,‘反攻大陆’无此可能,已经不是秘密。他在一九四九年开出的‘明年反攻大陆’到最近的什么几年‘准备’、几年‘反攻’、几年‘成功’等等支票,连小孩子都不会去捡的了,但他还是非开不可!”

  哄笑声中阿克曼又道:“为什么他非这样喊不可?为的是一旦不喊了,本地人会讨厌他们‘干吗还回去’?而和他一起来的外省人,包括军队和公务员等等,又会低头于他们的老死不能还乡。也就是说:蒋介石设若放弃了他的口头反攻或者纸上反攻,他这个集团也就解除了精神上的武装,泄气了,没有希望了,完蛋了,这种思想一旦产生,对他乃是致命的打击。因此他没有可能不这样喊,有如沙漠中一个绝望于水源的人,看到海市蜃楼时非要‘兴奋’不可,非奔过去不可,当然也非垮掉不可,而他正是这个沙漠中的疯狂奔跑者。

  “不幸的是,他这种情况,影响了我们的对华政策,而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又非如此不可,因此一旦他传子或传副继承者必然继续对于海市蜃楼的追求,我们没有迹象对继任者寄与不嚷反攻的希望。

  “另外一项‘我们是中国人’问题,也为我们带来了好大的麻烦。我们希望福摩萨交由联合国托管,希望这个岛屿脱离中国,或者希望出现两个中国,大陆别打过来,这里别打过去,那么福摩萨无形之中置于我们管理之下,问题得以解决。可是蒋介石他们开口‘我们中国’如何如何,闭口‘中国人’又如何如何,给我们增加了好大的麻烦!日本人在这里统治了半个世纪,中国的民族性却反而更加强大起来,有如得不到朱古力糖的孩子,他对朱古力的渴望特别迫切!于是他们死硬地肯定福摩萨为中国的一省,本地人当然是中国人。民间有此热烈而狭隘的民族思想,蒋介石就无法声明福摩萨不属子中国,本地人并非中国人,否则他的宝贝会在一夜之间给摔得粉碎,而一旦有了继承者,也势必学他的样,否则难以办事。有这么两个观念作祟,因此我们得到结论:依靠蒋介石或者他的手下来解决福摩萨脱离中国版图已不可能,我们一定要找到新的途径!非如此不成!”众记者听罢频频点头,匆匆记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