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强盗嘴脸 蓝钦软硬行要挟 奴颜媚骨 蒋帮毕恭忙道歉





  书接上回。话说蓝钦与叶公超通罢电话,只好耐心在机场等待赖名汤驾车来接,于是紧绷着脸的蓝钦烦躁徘徊,不敢越出大门一步。驻机场记者闻讯前来,希望这个“气袋大使”说几句,蓝钦咆哮道:“我刚下飞机,你们比我知道得多,我没什么好说!我此刻要去找你们的外交部长交涉,一切无可奉告!”一忽儿赖名汤到达,于是前呼后拥一窝蜂到得外交部,叶公超门外相迎,陪同这个冷面孔到达部长办公室,尚未奉茶,更无寒喧,蓝钦已经开口道:“部长阁下,我现在没有办法回大使馆,回去也没有办法工作。”他声音发抖:“贵国这一行动,实在使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你们居心何在I现在我正式向阁下提出口头抗议,并且声明在先,要求你们道歉赔偿,并且负起一切责任与后果!”说罢往沙发一躺,胸脯急遽起伏,有如装了个风箱一般。

  叶公超知道蓝钦这番回来必无好气,可是没料到如此严重,却也呆了,当下拼命道歉,使劲道歉,祈祷似的一阵折腾,蓦地蓝钦一越而起,说:“走!我们到大使馆看看去!”叶公超那敢说个“不”字,便愁眉苦脸地说:“等一等如何?那些暴徒没散去。”蓝钦道:“打死了我更好!”说罢便走,叶公超忙不迭跟将出去,左右一干人等也慌作一团。这当儿门口又一阵喧哗,叶公超心胆俱裂,以为人们打到外交部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美领事馆派了一辆“宾”字○○六七号轿车前来迎接,众人咸以为不可,因为外面只要发现“宾”字车,就一涌而上,目标太大。蓝钦冷笑道:“真奇怪,怎么车子还没烧光?”司机不知此话含意,说:“这辆车子恰巧停在外交部。”蓝钦就想钻进去,叶公超苦苦哀求,算是坐上了他的车子,加派警卫,往美领事馆而去,

  这当儿路上有一列汽车迎面而来,并且停下,叶公超正想开口说什么,见面前下车的乃是王叔铭,便对蓝钦说道:“空军总司令王叔铭迎接大使来了。”蓝钦不言不语,叶公超好生困窘,又见王叔铭在车前打招呼,蓝钦这才开门下车,绷着个脸与他握手,又绷着个脸回到车中。一干人等默然无言,但越近领事馆,人潮越多,甚至交通阻塞,无法进行。众人苦劝暂缓,蓝钦恁也不行,可是马路已断,总不能将汽车变成飞机,自群众头上超越而过。叶公超道:“大使阁下,实不相瞒,此刻情况仍然严重,如果大使给人们发现,说不定会出乱子,到那时我绝对负不起这份责任,希望大使能够回到外交部我那边休息休息,等人少了,再去不迟。”

  蓝钦道:“我自己走过去!”话这么说,心中好生恐惧。叶公超只得继续央求,却无效果,这当儿停车颇久,人们已经发现有名洋人坐在车内,谅必是个有地位的美国佬,才出动大员陪伴护送,当下一声喊扭过头来,便欲动手,叶公超见状魂飞魄散,命司机火速回去,可笑蓝钦脸色惨白,不再坚持。

  到得外交部,吃了些东西,闻报途中已无群众,美领事馆“盛况”依然,但有成千宪警在场,谅必无碍,就又去了。

  蓝钦既到,但见暮色苍茫,人丛激昂,一肚子官腔也就无从发作,默默地在人丛中宪警枪棒组成的通道内走去,暗忖美国在中国大陆被逐是一回事,但今番所见所闻,说明台湾也是在对美国“采取行动”,如何得了?纵然万余人的暴动并非共产党主持,但显然受了共产党反美的鼓励,否则不可能如此厉害!蓝钦再想想美蒋之间的微妙态势,感到这把火说不定是老蒋所点燃,可是再一想也不像。蓝钦一肚子羞愤无从发泄,而周围群众却已发现了他,于是有人大声喊:

  “美国大使来啦,蓝钦你听着:中国人不是好惹的,‘八国联军’、‘鸦片之战”的时代已经过去啦!”另有人喊:“蓝钦,你们美国是这么一个国家,不害羞吗?”但更多更大的声音却在喊:“打!他们不讲理,我们也就无理可讲!”宪警早己紧急戒备,把叶、蓝二人紧紧夹住,有如三明治一般,失魂落魄突出重围,蓝钦气得几乎要杀人,一面走一面骂,叶公超道:“这批混蛋简直无法无天!”话末完一块石头对准他飞了过来,在肩头重重这么一下,叶公超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抱头鼠窜。在严密保护中众人钻进汽车,忙不迭逃命而去。

  话说台警奉命“戡乱”,越“戡”越“乱”,平时与居民感情极差,这当儿双方更有誓不两立之感,因此当美新处被捣毁之后,迫在咫尺的警察局又收容了七名请求“庇护”的美国佬,却逮捕了几名群众,使人们怒不可遏,一声喊几千人涌到警察局,先是在门外大声喊:“把抓去的人放出来!”“不要做洋奴!”“不做美国佬的走狗!”警方吓到无法应付,居然动用消防车,企图向几千人喷水。群众又一声喊分兵几路,阻住了消防车的放水,围殴了消防人员,烧毁了警局边棚中四辆摩托车,捣毁了五辆吉普车和两辆消防车,天摇地动,警方大急,便想开枪,孰不知这是最笨的办法,群众见状奋起夺枪,纠缠间忽闻枪声,有彻掺呼。

  原来外事警察卢植拔出枪企图示警,不料愤怒的群众之中,有的是国民党军人,见警方如此无情,把心一横,说时迟那时快夺过枪来就给了他一枪。卢植倒地,警局大恐,当真开起枪来,自旧金山到台北读书的侨生吴梅保、林桂池等三人,当场两死一重伤,群众见警方如此滥杀无辜,怒不可遏,誓死惩罚这批家伙,于是短兵相接,殴斗惨烈。警局一方面拨电求救,一方面力拒群众冲入,相持良久,终在七点半左右给冲入了警察局楼下办公室,警员吓得退守二楼,又僵持到八点四十分,卫戍部派来三连军队,将警局严密包围,直冲入墙,以播音车劝告群众,同时逢人就拉,这么着又闹了个天昏地旋,直到深夜十二时才将群众赶个精光。

  蒋经国作严肃状,听各处报告道:“台北市警察局之围己解,但双方伤亡惨重,警员轻重伤三十二人,一人垂危,在急救中。民众伤亡数字一时难以统计,除了三名华侨学生两死一伤外,有一个纵火焚烧警车的气象局工友吴麦涛,也给警枪打死。另有重伤民众十一名己送台大医院。此外至少有一百多名轻重伤的民众已在受伤后由他们自己抢救出场,送去急救。”

  蒋经国问:“如果有人质问,你们怎能脱得关系?”听警方主管在说:“这是没办法的了。他们要我们缴出七名美国侨民,如果冲进局里,抢走七个美国人,我们责任太大。而且局里有个武器弹药库,万一给他们抢光,后果不能想象,因此只好硬干。”蒋经国道:“他们到底为什么冲到警察局?”答道:“两个原因,一个是问警局要七名美国人,一个是我们在美国图书馆中抓了一批人,他们跟着来问我们要人。”蒋又问:“那这批人呢?”答道:“抓来的人已给他们抢走,七名美国侨民,也在他们走后给分别送回了家里。”

  蓝钦也在搜集事件发生全部情况,听手下报告道:“台糖大厦中有美国机构,幸而没有捣毁。不过十分危险!下午三点多钟,和其他地方情形相似,人越聚越多,大楼附近的汽车也给打烂,三点半人数增加到两千以上,宪兵两个连、宪兵学校一个队及时赶到,架起机关枪,才算制住了他们的冲锋,到六点多,他们再调宪兵学校一个队协助切断大厦四周交通,才算定了下来。此外博爱路、中华路、广州街等地也有骚扰,他们的宪兵警察疲于奔命,才算没闹大事,不过被打伤的美军美侨为数不少。”

  蓝钦问:“我们受伤的名单齐了没有?”办事人道:“还没送齐。现在已经午夜一点钟,大使馆门前的暴徒还没散去,台北交通依然不畅,好多地方电话还没接通。已经知道伤者之中,有十七名是美侨,但是这个数字不完全。大使馆职员之中,发言人卜诗,政治官麦耶,行政官蔡立,副领事阿克曼等七人负伤,幸不严重;在台糖大楼和大使馆值勤的海军上士余登,空军上士詹逊,还有好几名在大街上走路的我军士兵数人,都给暴徒殴伤,他们有的在顾问医院中,有的包扎之后回了家。现在这里的外交部美洲司司长许绍昌正在医院慰问,他们问大使是否需要和他说几句话。”

  蓝钦摇了摇头,要办事人拨电警察局,问道:“美国大使馆前的暴徒迄末退去,又不驱逐,居心何在!”对方答道:“这一点务请大使阁下谅解,如果再驱逐,很可能再乱起来,不如不理,这么着,他们也就散了。为保护使馆安全,除了原有的上千名宪兵警察之外,装甲兵团开来一个班,另有消防车好几辆。近千名宪警彻夜守卫在通往大使馆的路上。”

  蓝饮再拨电叶公超,叶公超诚惶诚恐地说:“大使阁下今天从香港赶夹,一路辛苦,应该去睡了。”又道:“台北卫戍司令部黄珍吾将军,已经下了戒严令。”蓝钦道:“怎么说的?”叶公超道:“全文在此,很短,我读给你听:‘为确保卫戍区之安全,依戒严法之规定,台北市及阳明山管理局自五月廿四日午后七时起宣布戒严,有下列行为之一者处死刑:㈠造谣惑众者;㈡聚众暴动者;㈢扰乱金融者;㈣抢劫或抢夺财物者;㈤罢工罢市扰乱秩序者;㈥鼓动学潮公然煽惑他人犯罪者;㈦破坏交通通信或盗窃交通通信器材者;㈧妨害公众之用水及电气煤气之事业者;㈨放火决水发生公共危险者;㈩未受允准持有枪弹或爆裂物者。”叶公超道:“大使阁下可以放心,台北已在戒严状态之中,宵禁开始,不可能再发生集会游行请愿。”

  蓝钦冷笑道:“是吗?七点钟宣布戒严,午夜一点钟还没将大使馆外面的暴徒驱逐,请问你们这是什么戒严!”搁下电话又要秘书记录道:“报告华盛顿时,可以把戒严令的内容分析给他们听:那个戒严令当然可以说是对付暴徒侵袭美使馆的,又可以意味到是针对我们的,内中以㈠、㈢两条最明显,蒋介石为防我们报复,正在彻夜会议。”

  紧接着叶公超电令董显光正式向美国政府表示遗憾的全文到达,蓝钦见上面写道:

  “对于本日在台北美使馆发生之事件,以及因此引起的使馆财产之损失及使馆若干人员之受伤,表示深切之遗憾。该项事件系因美军事法庭审讯三月二十日美军援顾问团人员雷诺上士枪杀中国人民刘自然一案,宣告雷诺无罪,致激起民间示威而起。中华民国政府正采取一切适当措施,保护在台美国人之生命财产,若干肇事人已当场被逮,详密调查,现正进行中,以期对其他直接有关者续予逮捕。中华民国政府拟会同驻台北美使馆速即查明此次事件所引起之各项损失实情。”

  蓝钦询问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华籍间谍道:“C,你熟悉他们的一套,这个电文中所谓肇事人已当场逮捕,到底逮住了一些什么人?”那个叫做“C”的人低声道:“我刚才从那边来,知道受伤的十一个人,就是所谓‘肇事者’的一部分人,他们的职业很广泛,有工友、店员、车夫、印刷工人、报纸编辑、学生、商人等等。籍贯也很复杂,除了当地人,还有福建、浙江、辽北、吉林等省的人。年龄从十六到四十岁不等,住址散居各处,面积很广。”

  蓝钦低声道:“你的判断是:他们这次的确是没有计划,也非预谋的暴动?”C道:“可以先看表面事实,这件大事,是有两种可能:有计划与无计划。刚才我说的是无计划。此外还有一些也是无计划的证明,例如刘自然之妻到大使馆抗议,经过四小时二十分以后,人们才冲入使馆,如有预谋,或许老早进去,不会这样慢。再就肇事地区观察,开始时只有大使馆一处,下午四时后才波及新闻处,也难认定出自预谋。美侨住宅以及在该区以外市郊的美侨都未受到骚扰,这也说明了什么。”

  蓝钦沉吟道:“那我问你:学生缠着臂章列队示威,这算什么?”C道:“这个很巧,教育部有好几名高级职员,为这件事今天忙了个马不停蹄,他们和反共救国团分头到各校劝说,因此成功中学五十四个学生列队到大使馆时,并末停下,马上走掉;师范大学附中学生,校方还在放学时派人看着他们上车回家。当时使馆前学生很多,原因是为防空演习管制交通,学生们瞧热闹。他们高中以上都是青年反共救国团团员,都佩有臂章,那是蒋经国学希特勒搞起来的,臂章不是为暴动才挂起来的。”

  不待蓝钦开口,那人又道:“据刚才知道的消息,蒋介石将从台中赶回来。而他的儿子,为这件事正在开会。”C的声音更低:“好像是说:太过火了一些。”蓝钦冷笑道:“我早已有了结论!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这是一项阴谋,时间的长短、暴动的面积等等且不理它,反正用重工具企图钻开密电室那是铁一般的事实!我刚才特地去看了一下,铁门有痕迹,墙上也有痕迹。幸亏没有凿穿,否则我们还有脸见人么?”他厉声问:“这是没有组织、没有准备的暴徒所能做到的吗?你说!”

  C苦笑无言。半晌,点点头道:“可以这样理解:由于双方关系的微妙,我们不用讳言蒋家父子是在迫切希望了解白宫的底牌,他们以为在密电室中可以找到这张底牌,例如白宫与北平大使级会议有关福摩萨的一鳞半爪,想不到他们没有这个本事,真叫做‘如入宝山空手回’啦,哈!可是因此也可以明白:他们一开始或许还没料到有这么热闹,等到大使馆受到袭击,也就随机地想加以利用,于是运到了重工具。”蓝钦目不转睛地听他说完。喝了口咖啡道:“你的观察比任何人都有根据,我想我的看法也接近你的观察,不过应该在蒋的盘子里加一个祛码,让他应该担负的责任再重一些。”

  C道:“忘记告诉你;他们派人到刘自然家去了,去干什么呢?说也可笑,他们既不是去慰劳,也不是去送礼,更谈不上抚恤什么的,而是警告,或者说得什么一点,那是对她一种央求,求她对这件严重的暴乱,起一种消解的作用。他们闯了进去,指责她惹起了暴动,威胁她这次暴动正在伸延、以及可能引起的更大的危机,结尾是要她向全省广播。”

  蓝钦道:“她肯么?这个少见的不祥女人。”C道:“就是这个时候了,要他们收听。”于是职员们没多久在收音机里拨到了近在咫尺的声音,只听见一个凄枪悲怆的声音在说:

  “各位亲爱的同胞,我就是刘自然的太太刘奥特华。我首先要感谢大家对我的同情和支持,但是今天中午我在美国大使馆看到的那种混乱情形,又使我感到非常不安。使我不得不对大家说几句话。各位亲爱的同胞,今天早上我到美国大使馆去,是一种无言的抗议,抗议美国军事法庭对我丈夫被美军上士雷诺枪杀案件的极不公正的判决,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处理。但是事情演变到现在,由于有些同胞的冲动,使台北现在有许多地方陷入混乱的局面,当我想到这事是因为我而发生的时候,内心实在感到非常的不安。”

  蓝钦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作微笑状,听奥特华在说下去道:“因为我觉得我只是想让美国政府知道我对这件案子的处理感到不公正,但是今天因此而发生的许多事情,实在已超越了范围。我们知道这不但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增加了问题。有许多市民因为过于冲动而负有肇事闯祸的责任,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所以我希望各位同胞,也是要求各位同胞冷静下来,我感谢你们的同情和支持,但是千万不要再扰乱秩序妨碍治安,因为这样就更加使我感觉不安了。我要求各位冷静,和我一样地听候政府的合理处置,谢谢各位。”

  蓝钦沉吟道:“这种做法,显然是蒋家父子在敲‘得胜鼓’,他赢得了这一仗,宣告撤退了,是不是?”众人附和。蓝钦又对秘书说道:“现在有这么一个题目:今天从那个女人请愿开始到打了个一塌糊涂,他们的负责人到那里去了?如果说此事确无组织,那末为什么人们在大使馆前几小时之久,还不把他们驱逐,一定要等到闹出事来!”

  半小时后众人纷将调查所得集中,由C向蓝钦报告道:“他们的国防部还在开会,知道我们调查,说话都有点颤栗!他们说国防部全体人员,在今天一早七点半开始,就参加了防空演习,到十三点五十分左右,副部长马纪壮接到行政院黄副院长的电话,知道大使馆门口将肇事端,才用电话通知保安司令部,并嘱转知其他治安机关采取防范措施。马纪壮曾到现场视察,在十四点三十五分将情况面告参谋总长彭孟缉,时彭已在十四点三十八分接获宪兵司令的报告,要宪兵司令迅速集中所有可用的宪兵,归卫戍司令部指挥迅速驱散群众,同时命令台北卫戍司令部统一指挥卫戍区内所有保安宪兵警察及其一个师的原配属部队。同时命令各总司令部转饬全岛各地驻军,严加防范勿使蔓延。再命令保安司令部加强措施,搜集情报。”

  蓝钦冷笑道:“不坏呵,怎么事情还这样糟?”C道:“国防部说,到十六点五分,为协助台北卫戍司令部增强各要区的戒备起见,先后命台北郊区和邻近县市野战部队车运台北市区,从十六点四十分起,每队四十人,一共运了五十个队的兵力,陆续到达美军各重要机构和美方各首长住宅附近加强巡逻。到十八点,由行政院宣布台北市自十九点起戒严,实施宵禁,同时在十八点增调兵力两个师、装甲兵一个营。”

  蓝钦问:“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C道:“那是二十二点十五分之后的事情了,由台北卫戍司令部指挥,希望在廿五日拂晓前部署完毕,也即是正在布置。”又道:“国防部又在二十二点令台湾防卫总司令部转饬各地驻军,加强戒严措施,保护美侨。到二十三点钟,彭孟缉到台北卫戍司令部召集卫戍司令黄珍吾,保安副司令李立柏,宪兵司令刘炜,警务处长乐干等开会,谈的不外乎恢复什么,保护什么等等,据说彭孟缉拍台拍凳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而在各区被捕的嫌疑分子两三百人之中,已经释放了一大半,剩下一百多人,也在宪兵队,警察局中挨打挨骂闹了个一塌糊涂,可是彭孟缉、俞鸿钧等人,见了蒋介石又给骂得抬不起头来。”

  蓝钦皱眉道:“一级一级骂下来,这不稀奇,我只是怀疑蒋介石的生气,到底是真是假。”众人不便表示意见,蓝钦疲惫已极,分配了一些工作,呵欠连连,当下在失魂落魄情况下就寝。当夜戒备森严,不在话下。翌日醒来,摸摸脑袋还在脖子上,也就放下心来,给留在香港的妻子去了个电报,要职员们将当天出版的台湾大大小小各报将有关雷诺的消息全部剪贴翻译,分送华盛顿与东京等地。另有阿克曼等择要报告,说道:

  “这是昨天‘自立晚报’的一封读者来信,他姓杨名文达,与军药署少将署长杨文达同名同姓,一点不差。他说:“这两天亲友们都在向我戏骂玩笑,使我啼笑皆非。怎么这样巧呢?我竟与这种血型人物的名字一字不差呢?人都有天赋的羞耻心,所以我真想换一个名字!’这很明显,少将杨文达曾为雷诺上士作证,为雷诺洗脱罪行,此人来这一手,分明是在骂人。下面又有一个读者,给少将杨文达的公开信,说你曾为你的美国好朋友雷诺上士出庭作证其‘品行良好’,说他是‘很热心为中国服务的人’,鄙人现有几个问题请赐答:“㈠你是那国人?㈡你的衣食何人供给?㈢你和美国上士雷诺的私交到了何种程度?㈣你交友以何者为选择条件?为什么把杀人凶手认作‘品行良好’,那么你认为‘品行不良好’的是哪些?㈤当雷诺被判无罪乘机逃回美国时,你有何感想?㈥台湾朝野皆以为该案处理不公,你又作何感想?那不明明骂得更厉害了。”

  蓝钦道:“还有什么?”阿克曼道:“这是基隆东方日报的评论,他们抨击我们军事法庭裁判不公,引述台北一家报纸的话说:今后台湾人民欲享有‘免于枪杀的自由’,只有远远走开,避免进入美国军人手枪射程以内。”

  蓝钦愤然道:“我总感到这是他们有计划的,或者是:刚开始时还谈不上计划,到中间就不同了!”阿克曼道:“我也这样想,特别是当我看见他们扛着重工具凿密电室时,心头再也忍不住那份愤怒!”蓝钦道:“先看看他们怎么说!”阿克曼道:“这是台北‘自立晚报’今天刊出的读者来信,具名张健,他说,美军事法庭在台湾表演了一场世界有法律以来最精彩的美国‘杀人者无罪名剧,使全世界人士认识了美国人一部分真相;使所有有血性的同胞愤慨不已!美国大使馆及美新处的被毁,正说明了愚不可及的美国人自取其咎!

  “另一篇读者来信说:刘自然被人枪杀,死了还不算,还要开庭来戏弄辱骂,这不仅是刘自然遗下的妻子难以忍受,且是有血性的中国人所共同难以忍受者!杀人者被判无罪,美国人还鼓掌欢呼,其残忍之心,是世界上最狠毒的。我们要呼吁,凡在台湾的任何外国人,如有雷诺这样残暴行动和观念,请早滚出去!我们水远憎恨这种人,且永远记在我们的内心!”

  蓝钦气得脸青唇白道:“寄到国务院去!”又听阿克曼说道:“这个署名刘楠的人,在报上骂了我们一顿之后,还教训了我们一顿。他说:我们要敬告美国当局,请你们看看在西欧、在西德、在日本,因为这类事件所引起的后果和愤慨!哦!这家报纸说今天的暴动还是有理智的呢!”蓝钦道:“怎么说的?说不定是他们的一种态度。”

  阿克曼念道:“还是一篇社评哩!它说今天示威行动发生之初,美国人并不知道,繁盛的街道上还有美国人自驾汽车来往,时常有汽车在人丛中穿过,如果驾驶人是男性,就有人喊打掷石子,如果坐的是女性,汽车开过来,群众就自动分开两边,让汽车从从容容穿过去。群众保持礼貌,既不责骂,也不掷石子。其中如果偶然有一两个人准备有所行动时,马上就被人从旁阻止。又一次,有一个美国人给群众殴打,头上破了皮,出了血,群众中马上有人出来大声制止,对动手的人说:这个美国人头已出血,不应再打了。于是动手的人马上停手,让警察过来保护他上汽车离开示威地区。”

  蓝钦呵欠连声道:“到此为止了,我不听了,总而言之他们有计划!你刚才读的那乙段,更充分证明了他们有组织有计划,不是瞎起哄。我看时间很不早,可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唉!”他叹一口气:“分成两个部分吧,一是对国务院的,我们要不断提供材料,供给他们参考,一个是对付这里的!”蓝钦正想离座,秘书进来,递给他一份文件,蓝钦连忙招手,说道:“大家先别走,刚才华盛顿密电又到,又增加两个问题,一个是蒋介石分明在台北,为什么就在出事那天到台中去了?要查清楚他在台中干什么?另一个问题是:我们决定要他们道歉、赔偿,你们先研究一下,怎样向他们表达?”

  蓝钦等人如此紧张,蒋介石赶返台北之后,同样作紧张之状,即对俞鸿钩,彭孟缉等人嘱咐道:“今日情形,白宫定必震惊,难免会有不堪入耳之言,这些我们要镇静应付,万勿激动,如果激动,难免又有一次暴动,那情况之严重不能想象,你们要迅速传下话去,绝对禁止集会游行什么的,绝对禁止向美侨美军报复,此其一。

  “正因为举世注目,台湾治安问题不免授人话柄,因此俞院长以下,可以表示表示态度,向他们表示歉意,甚至我要罚几个办事不力的人,当然这些都是做给他们看的,要他们也平平气。但是无论口头或书面向他们道歉或作解释时,我们一口咬定两点:一是此事纯因雷诺被判无罪引起,二是此事绝对没有组织,没有计划,并且要用种种理由来支持这个说法,疏忽不得,此其二。

  “已经给宪警抓住的一百多人之中,不管有没有共谍嫌疑分子,一定要在公布时说明这次暴动确有中共分子,否则不足以转移视听,不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瞧!只要你们在这里出了乱子,中共便会从中挑拨,就像这个样子!他们怀恨,要他们怀恨中共去!正因为表示我们重视盟友安全,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要强调我们派两个师开进台北的经过,此其三。总而言之,我们强调中美之间友谊,重申牢不可破之类,办得越快越好!”众人唯唯,即时散去。

  蒋介石窗前沉吟,台湾五月的阳光如此强烈,凝视久之,目为之眩,于是扭过身子,对蒋经国道:“这次暴乱,我们未能把握时机,取得要件,很不划算,不过再也不要提了。”他咬咬牙齿道:“可是如说我们毫无所获的话,也不尽然,稀里哗啦把这批王八蛋打了个落花流水,娘希匹也真痛快,要他们瞧瞧姓蒋的也不是好惹的!不过对查有实据的人一定要重办!可是不许枪毙!枪毙了这批人,将来没有人肯为我所用了!不重办这批人,他们又会怀疑我们真的在捣鬼。好在他们没有死人,我们不枪毙人他们没有话说!他们杀了人都判无罪,眼睛里没有我们,我们也用不着做得太过火,你要把握分寸!”

  旋即叶公超前来报告,说道:“蓝钦的抗议书,由沈昌焕次长转到了。”当下掏出公函读道:“他是这样说的:‘迳启者;兹为重申昨晚对阁下所作之口头声明,谨就昨日台北美国大使馆办公处及美国新闻处遭受暴徒捣毁事件,正式提出最强硬之抗议!警方迟迟未能采取适当行动以保护此等建筑物,及其他美国财产,尤属难辞其咎!兹特代表本国政府要求充分道歉,并对所受损失予以全部之赔偿。本大使顺向贵部长重表崇高之致意。此致中华民国外交部叶部长公超阁下。蓝钦。一九五七年五月廿五日。’”

  叶公超读罢,悄悄将原件折叠,藏之皮包,听蒋介石一声冷笑,恨恨地说:“好!左一个‘最强硬之抗议’,右一个‘要求充分道歉赔偿’,娘希匹他们杀了人屁都不放一个,就算啦!”叶公超知道这不过是“脾气”,发过也就算了,果然没多久蒋介石又道:“好吧,你们去办吧!”叶公超一头大汗,匆匆赶回他的外交部,依据俞鸿钧的行政院临时会议决定,正式答复蓝钦,那照会原件又出现在蒋介石桌子上,只见上面写道:

  “迳启者:接到贵大使本日下午面交沈次长之照会,业已诵悉。兹谨向贵大使声述本国政府对于贵国政府及人员,因昨日在台北所发生之不幸事件而遭受之财产损失,愿负完全责任。本部准备及早与大使馆共同着手调查损失实况,以确定中国政府所应赔偿之数额,此点昨已由董大使转达贵国国务院。

  “本部长兹奉政府之命,代表本国政府,对昨日不幸事件申致诚挚之歉忱,并重表深切之遗憾!

  “本部长于转达上述各节之外,并愿表达本国政府之恳切愿望,即深盼贵我两国素有之悠久睦谊,绝不致因此次不幸事件而蒙受任何影响。本部长顺向贵大使重表崇高之敬意。此致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全权大使蓝钦阁下。叶公超。四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蒋介石默无一语,意思是:“就这样吧!”叶公超匆匆而去,俞鸿钧却给留了下来,听蒋介石说道:“到底抓了多少人?”俞鸿钧道:“全案尚在台北卫戍司令部侦查之中,凡情节轻微、罪嫌不足者予以不起诉处分外,相信将被提公诉人不会太多,大概百人上下。”蒋道:“昨天我还想多办几个,看了蓝钦的‘最强硬抗议’之后,我改变了主意,此案少办几个也罢,而且有一件事要紧紧咬住它,一定要好好地办个水落石出才是!”

  俞鸿钧道:“是什么?”蒋道:“这次暴动,罪魁是雷诺无疑,纵使他与刘自然有银钱纠葛,一个走私、一个营私,刘自然也不是好东西,但是他好歹是我们的官员,而且两人的生意经都见不了天,开枪打死他也是不应该的,了不起吃官司!好,开庭了,娘希匹这个庭不开也罢,闹了几天戏法,还鼓掌欢呼,岂不是欺人太甚,眼睛里没有我这个人了吗?你下月中要在立法院报告事件始末,就该强调这个外交豁免权,强调要改!非改不可!”

  俞鸿钧唯唯,却老老实实问道:“如果他们不肯改,我们又将如何?”蒋介石一怔,皱眉道:“到那时再说,过了几天,你拟个稿子来看看。”

  那蓝钦却仍是愤愤不平,但目睹中国人如此敌忾同仇,也就警卫森严,深居简出,对内对外,都用电话联络,对白宫的报告有道:“五月廿四日的台北大暴动,历时十五小时之久,但事实犹不止此,到五月廿五凌晨五时才算真正平息。廿四当夜十二时后,暴徒逐渐离开大使馆及美新处现场,到廿五日凌晨二时,仍有不少群众滞留未去,向我国两机构投以仇视的眼光!到五时左右,聚集在警局门前的近千名群众在压力下慢慢散去,至此,以使馆与新闻处为中心的两个广场才算整个恢复平静。

  “五月廿五整天,我们在处理一件极不愉快的工作,从一早到傍晚,大使馆的全体职员前往疮痍满目的使馆清理,我顾问团还派出了一些美籍士兵协助,同时以资保证。上午九时正,我们升起了一面新的星条旗,随即将使馆中重要场所的电灯设备装置妥善,然后将屋内已经捣毁的物件家具抛出屋外,已成垃圾,楼上楼下经过一天打扫,才算恢复了干净。

  “清理工作进行时,我们遇到滂沱大雨,雨中我们把零乱不堪的庭园加以整理,所有给打碎捣毁的东西都堆成好几堆垃圾,给打烂烧毁的大小汽车十五辆残骸也已运出。到下午五点多,全体馆员才离开使馆,只留下两个年轻的职员守候空楼。

  “新闻处方面,昨天也由全体职员到现场清理,将所有堆积在马路上的、小山似的书籍物件,全部移入室内。他们为了表示一些什么,派出一个名叫宣善屿的警察局督察长,从前晚七时使馆门前开始恢复平静后,就坐镇在警局的一辆警备车中,负责指挥警员和警察部队维持使馆的秩序,他不眠不休,足足守候了二十小时,昨天下午五时他已告不支,要警员取来一张毛毡,就在警备车里睡觉,我们曾目睹其事。”

  蓝钦在他的报告中写道:“这个警察局督察长的表现,正是蒋介石在这事件中的面貌:他是如此兴奋地目击我们挨打受苦,这表现在警察在四小时以上悠长的时间中不去驱逐人群,并且在暴徒动手时袖手旁观!可是事后他又如此紧张,官员们废寝忘食地料理善后,赔尽小心,唯恐我们有所报复!

  “然而,这件事情显然还没完结,从市况来看,由于戒严令的下达,以及大批军队、宪兵、警察进入市区担任警卫,台北市昨今两天显得非常宁静。中正路北门口的本使馆,西至西宁南路口,南至中华路中正路交叉处,北至延平北路口,都已划成特别警戒区。位于中山堂广场的台北市警察局、我国新闻处,以及内有我国机构的台糖大厦等地区,则另外划成一个恃别警戒区。这两个区有警备部队守护,交通断绝。

  “台北市全面在戒严地区中,满街满巷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但若干地区还很热闹,稍逊平时,唯有北市马路的主干中山北路完全不同,商号提前打烊,路上车辆稀少,特别是中山北路的二、三两段,因为与我们的机构接近,下午不到八时,路上已无行人。情况是如此冷静,冷静到足以使我们痛心疾首去思考的地步!

  “顾问团、团长官邸以及对门的美军眷村,大门紧闭,门口漆黑,里面也没有灯光,门口平时‘宾’字车有如一条长龙,现在为了防范意外,半辆车子也没有了。中山北路甘州街,平时是我们官兵人员的休息地区,那边酒吧如林,吧女如云,现在同样一片乌黑,同样不见半个人影。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使事件的严重性更为突出,并且使我们感到:不能忍受福摩萨主持者的有意打击与无情侮辱!

  “在这些主持者的影响下,反美激动并未消失,有迹象看到:那种野蛮的感情越藏越深。在今天早报上,几乎家家报纸有社评,而这些社评都有一个美丽的题目,例如‘巩固中美友谊’之类,但同时也都有耐人寻味的暗示,总的来说他们企图剥夺我们的治外法权!

  “也就是在这两天的报纸上,各报都刊载了读者来书,但据说是‘为数太多、雪片飞来’的缘故,各报只能刊登密密麻麻的投书人姓名,而把他们的内容综合为四点:一、请蒋介石对美国提出严工抗议;二、取消我军外交豁免权;三、不许雷诺上士离境,要求重新审理刘自然冤案;四、双方勿以感情行事,以免使仇者快,亲者痛,云云。”

  蓝钦继续报告道:“福摩萨那种激动情绪,还可以从这里的省教育厅和市教育局的通知中得知,他们今天还在分别通知各级学校,要各校劝导学生安心上课,不要为刘自然案过分激动。他们特别指示,要各校防止学生参加群众活动。教育部和上述两单位以及青年反共救国团且为之集会商讨,这固然意味到蒋介石对善后工作的紧张之情,同时又说明了这里的学生就对待我们的态度而言,问题不少。

  “表现在各报、各界的‘济助刘自然遗属’行动上,也充分说明了他们对我们态度的一面,使馆有好几名华籍职员,包括那位C,都对我这样说:‘那是对美国政府的一种抗议!’但这些捐款确乎出于自发,我们不便干预,甚至不便发表意见。这里可以随便拿起一张报纸,摘录捐款者的名字,例如‘新生报同仁’捐一日所得、‘国立政治大学全体同学’、无名氏、省妇女会,等等。

  “廿五日一日之中,台北电报局收到一千五百封以上来自美国的电报,内中都是担心此间人员安全的家属所发。”最后他说他自己在“极端疲乏”之中。

  这个“极端疲乏”的美国驻台大使蓝钦,廿六日星期天,不得不为馆址与设备问题再去找叶公超等晤谈。叶公超陪笑道:“今天是礼拜日,贵我双方都因为这次不幸事件无法休息,希望今后有机会邀请大使阁下松散松散。”蓝钦在鼻孔里笑了笑道:“但求不太紧张,也就够了。”叶公超不在乎这鼻子灰,说道:“先容许我向大使阁下说几件新闻,我们的行政院长俞鸿钧、副院长黄少谷以及政务委员们,为这件事已经向总统先生当面引咎总辞。”蓝钦不作一语,朝他瞅了一眼,等他下文,叶公超便说:“但是。总统先生已将辞呈退回。”见蓝钦毫无表情。又道:“总统先生认为。此事因主管地方治安人员有亏职守造成。因此刚才已下手谕,对他们予以议决。决定将台北卫戍司令黄珍吾撤职。遗缺由陆军总司令黄杰兼任,宪兵司令刘玮撤职,遗缺由宪兵副司令吴志勋暂代;省警务处长乐干撤职,遗缺由副处长陈友钦暂代。”叶公超又道:“实不相瞒,此事如此严重,大出我的意料。总统先生也大为震怒。今天星期日。一早九点钟彭孟缉将军在国防部召集军、宪、警各单位高级首长检讨。会还没完,彭又匆匆而去了。我们这里的情形十分紧张,今天且取消了三军的例假。国防部和三军总部照常办公,各戏院早场劳军电影一律停止放映另外,我们的总统先生还希望大使阁下今天到他那边坐坐。”

  闻道蒋介石请他去见见面,蓝钦自然明白,这也是“事后紧张”的节目之一,当然应该前往,必须当面“还以颜色”,也就一口应允,却又道:“不过为了使馆等临时办公处以及其他问题,今天下午我们自己也有一个会议,使馆官员与新闻处官员除了在医院里治疗者外,全体参加,因此几点钟才能拜访贵国总统,此时倒也难说。”叶公超道:“这没什么,总统先生今天可以不参加任何宴会,就在官邸恭候台驾便是。”蓝钦于是离去,暗忖国务院派了一名专员前来,才懒得和你们说!当下赶到台糖大厦,会议室中已经烟雾腾腾,吵个不休,甫自香港抵台的国务院专员克郎汉正在一边休息,见蓝钦到达,会议开始。蓝钦将叶公超所说转知众人,克郎汉将白宫的愤怒转知众人,众人又各抒己见,最后克郎汉道:

  “这次我担负了一项最不愉快的工作,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而且还不便说明为何而来,机场上那些记者问到这个问题时,我只能说此行为勘查美国大使馆馆址与设备问题。”他透了口气道:“其实,各位都知道我为何而来了。我们的人虽伤未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但我们的人居然受到蒋介石的殴辱,这比死亡还值得我们难以忘怀,以及难以压抑心头的愤怒!我就为这些问题而来的!我可以先告诉大家,白宫对雷诺案决定不予重审,我们坚信美国军事法庭的审判没有错误!不可能有错误!不会有错误I凭什么要扣留雷诺上士?凭什么要开庭重审?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们的什么放弃治外法权、什么重订美军地位协定等等邪恶意图一概不理!没有我们美国就没有蒋介石!没有我们的庇护就没有自由中国,不管雷诺案的最后审判是对是错,我们有理由说我们是对的!何况事实上也没半点差错!”

  众美官闻言狂呼叫嚣,个个似疯了一般,又听克郎汉在激昂地说道:“今天我经过香港到台北,为的是转告各位,美国与蒋介石之间的关系,已到达一个新的阶段!对于不肯好好听话的蒋介石,国务院自上迄下,人人表示了莫大的愤怒!”

  众美官闻言狂叫不已,克郎汉大声道:“可是正因如此,我要求你们今后更加小心,我们不再和他们为一件小事闹意见,甚至很多场合,事无巨细,我们一概不表示意见!因此如何赶跑蒋介石、把福摩萨提早完全交由我们的人去治理,变成了大家最最迫切的课题!”

  克郎汉再对蒋介石结结实实骂了一通,大伙儿算是出了半口气,再约定当夜为他接风。蓝钦这才通知叶公超,问他到何处见蒋?叶道:“我们的总统先生为了关怀阳明山北投一带的贵国人员安全,特地回到阳明山官邸居住,贵大使可以直接到他那边,总统先生已在恭候台驾。沈昌焕次长会来陪你前往。”于是蓝钦驱车草山,沿途只见戒备森严,心中更加有气。两人见面,乃由沈昌焕作翻译,只见蒋介石干瘪瘪地朝他笑笑,握了握手,说道:“唉呀!廿四号发生的不幸事件,真是不幸极了,我今天特地对你表示我个人的遗憾。”蓝钦不作声。

  蒋介石又道:“这次不幸事件,是一般中国人对雷诺案的判决不满而发生,决非此间有什么反美运动,这点要请贵大使谅解。”蓝钦点了点头,又听他说道:“今天我还要拜托贵大使,代我向艾森豪威尔总统和杜勒斯国务卿转达我的遗憾之意。我可以再三郑重对你说:这次事件决非台湾反美的表示,仅仅是对雷诺案的审判表示不满罢了,这个……这个……”

  蓝钦见他“这个”好久,却没有下文,便道:“我要向总统先生说的是:这件事严重极了!今天有人从美国来,问我五月廿四日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弄错?是不是报纸上写错了?我说当然没有错。他说那一定是把地点弄错了,美国在北平碰到这种事情没有话说,美国在台北碰到这种事情,就很难使人理解,这不是真的!”

  蒋介石得意地点着头,听着蓝钦继续说道:“今天我不能不对总统先生有所说明,经过这次暴乱,中美关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怎么个变法?有些什么后果?实在很难预料!我当然希望——并且相信中美关系将可恢复正常,但势必是一个长时间,和必需极力地调整适应才可!”

  蒋介石频频点头道:“对对。”暗忖你们目中无人,我还能轻轻放过?便道:“不过,那个美军地位问题,今天立法院、监察院好几个单位都在提起,贵大使谅必已经在报上见到,未知有什么高见?”

  蓝钦心想这当儿你竟敢逼我?我堂堂美国大使,岂能示弱?就说:“我此刻想请问总统先生,那天暴民捣毁大使馆,你说他是民族意识也罢,这个那个也罢,可是当有一批人抬着重工具去凿开密码室铁门时,不知道总统先生对这种举动有什么高见?难道雷诺案的判决,和大使馆的密码室有什么关系吗?”蒋介石闻言变色。

  沈昌焕忙不迭说:“大概总统先生不明白贵大使刚才所说的,待我再说一遍。”却对蒋道:“这样答复他好不好?就说总统从未知道有这回事,待调查之后再说。”蒋介石点头道:“就这样对他说吧,就说这是不可能的。”于是蓝钦再问道:“贵我之间平时看来不错,怎么一旦闹事,会如此无情?仅仅美国官员来说,受伤者有十一名之多!新闻参事卜诗前额伤口有三又二分之一英寸宽,左眼伤口二分之一寸宽,至少有一根肋骨已打断。外交文件传达员头部伤口有一又二分之一英寸宽,肩部背部尽是伤痕。大使馆参事麦耶头顶右上部、右前额、右耳后方尽皆伤口。大使馆女秘书伏赛卡给人打破了头,打伤了背。大使馆行政官员乔治头、背好几处伤口。女秘书卜莱没有受伤,却受了惊,形同疯狂。保密官阿克曼头、背皆伤。当天在大使馆值班的陆战队余登上士头部前方击穿一洞。顾问团贝克上士左手负伤。顾问团戴伊上士上下嘴唇破裂,背部打伤。顾问团席利克特上士右腕右肩负伤!”蓝钦恨恨地说:“我这个大使在敝国政府之前好难交代,我在贵国简直太不成话,乃使十一名文武官员负伤,而美国的信誉负伤更重!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蒋介石心头暗笑,满睑歉然道:“这不是贵大使之过,而是本人之过!本人的歉意很难形容,务请贵大使转达贵总统和国务卿先生。不过我也想告诉贵大使的是:举台北市警察局的损失例子,便可以明白:暴民此次肇事,敝国同样受到严重损失,我们成百警察受到程度不同的伤,连叶公超部长都受砖石袭击,这是贵大使亲眼目睹的。市警局玻璃门窗无一完整,四辆十二匹半马力的无线电警备摩托车,乃是贵国非卖的军用品,全部由贵政府为警备及公路巡逻之用,每辆价值十二万元台币,全给烧了。损失不小,可是全部受伤警民的医药费、死亡者的什么费,也由敝政府完全负担,精神上的摄失更大,这些都是事实,务请贵大使明白这次事件的结果,不应该影响贵我双方的邦交,否则这次事件带来的损失,可就更大了。”

  蓝钦暗忖蒋介石又赔罪又嘴硬,有软的还有硬的,端的是美国在举世“基地”之上最难对付的一位。于是又道:“那个暴徒使用重工具图凿大使馆密码室事件,务请总统先生严加调查,否则敝政府对这次事件的所以形成,将更遗憾!”蒋介石心头冒火,暗忖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事情可不能做,便对蓝钦说了一段新闻,听得蓝钦当场冒火。

  蒋介石道:“大使阁下:我想告诉你一段发生在日本的新闻,大使可能今天也在报上看见了。那是美国通讯社从日本德交岛发出的消息,说的是日本最高防卫官员,对美兵季诺特枪杀一名日本妇人案,日方仍须提出控诉,对美国的反对不予理会。防卫厅长官小泷彬对新闻记者说:不管美国怎样反对,这件事已经不必再去讨论。根据美日行政协定,对美国季诺特一案有法院管辖权,现在前桥的地方法院,对季诺特已经提出杀人的控诉。”蓝钦急道:“总统先生这番话的意思,是不是说雷诺也该受贵国法庭审判?”

  蒋介石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关于这个问题,立法院监察院等等已经展开了讨论,并且发出了呼吁,我向贵大使说的,只是作为一种提醒,雷诺案的判决既已引起血的教训,除了法庭开审,惩罚暴民以外,贵大使也该将事件的来踪去迹加以研究,以免他日再蹈覆辙。”沈昌焕加一句道:“总统先生完全为了中美邦交,完全为了贵国人员今后在台的相处和睦实不相瞒,总统先生为了此事,连日睡觉都睡不好。”

  蓝钦打了半个呵欠,既疲乏,又气恼,在蒋一个劲儿歉意之中怏怏告辞。回到台糖大厦,忽有两名记者前来采访,那两人是时代生活杂志的多明尼斯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赛汉,待相见时,发现不止两名,还有纽约时报记者庄布耳、麦格瑞格、以及其他美国报纸记者皮波因、毕琪、布利格斯等等。

  蓝钦神情疲惫,坐下来道:“你们都是今天来的?”有人回答道:“是的,我们自东京、香港赶得来,采访‘黑色星期五’的不幸消息,我们先到大使馆去参观,或者说是凭吊,刚才知道大使先生到蒋介石那边抗议,因此一齐来请问抗议结果。”

  蓝钦道:“用‘抗议’的名词不合适,因为我不是抗议去的,至少在手续方面,美国的抗议已用正式书面提出,而且是最强硬的抗议,刚才只是谈谈,当然也包括了抗议的意思。”

  有人问:“大使先生,美国人的愤怒是相同的,你我都是美国人,愤怒都一样!请你尽量说,至于应该注意些什么,末了你也告诉我们,以免我们在不合适的时间发表,引起纠纷。”

  蓝钦道:“我们都确知,业已发生的事情,并不反映此间的一般感觉,我们已经接到了很多的致歉表示。至于这次事件的爆发可能因素,外间揣测不一,我在其他场合拒绝表示意见,但在你们面前我可以说一些,不过你们要遵守诺言,不作报道。”

  众人皆曰“遵命”。于是蓝钦说道:“这件事情的起因,与其说是为了雷诺上士的判决公平与否,不如说是为了蒋和我们的摩擦。正因为此事影响国策,我再一次请你们不必发表,否则后果麻烦,今后有关福摩萨的事,你们也用不着找我了。”又道:“摩擦的关键是什么?为了福摩萨的前途!福摩萨的前途是什么?是永在我们自由世界之中而绝对阻止它列入中共版图!

  “反共,我们和蒋的步伐一致,可是在福摩萨的前途安排上,我们和蒋的步伐不同!蒋家父子有个天真的想法,一如一九四九年开始几年中他们所大声疾呼的:‘反攻大陆!’而如何‘反攻大陆?’却要我们美国青年为他流血!要我们美国为他出兵攻击大陆!我们当然可以这样做,但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而是一九四九年甚至再往前一点。当年没有做的,今天已不可能再做,明天也一样,为的是我们综观全局,在这时候发动一个近乎世界大战的战争,老实说很不合宜。我们美国青年及其家人们,一句话就可以把我们的总统先生问得哑口无言:‘我们凭什么发动大战?是不是中共已经动手攻击美国本土?’”众记者默然。听他再说:“既然形势如此,我们只能展开对红色中国的围堵工作,并且在东南亚各地展开反共这正是我们目前所做的,也是各位在各处亲眼目睹的。可是我们以为是对的,蒋却以为是错的,他最近甚至表示不用美国青年为他流血他一样可以反攻大陆,听来很好听,想想却可憎!因为像他这种部队,防守福摩萨还勉强过得去,但一旦倾巢而出,那必将把我们拖落水去!一如海浴场中一个不识水性的泳者遭溺时,势必把拯救他的人一齐淹死那样,情况严重之至!何况当年杜勒斯国务卿对他已有不得擅自出兵的约定,那个约定就为了严禁他拖我落水而订,他敢反抗?我想不至于,但真的不出鬼主意?也说不准,因此在中美之间,有着非常明显的裂痕。然而真正的大裂痕还不是这个,而是蒋的领导权问题。我今天一肚子气,才能诉说我们共同的心事:那是作为福摩萨的统治者,蒋绝不是一个理想的人!他把中国大陆都丢了,剩下这个岛,我们实在不希望在他手中断送,然而断送的迹象是如此强烈:给他美援,他不能好好利用;给他装备,他也不能充实他的部队;给他这个那个,他都不能好自为之,只懂得伸开手掌,乞丐一样一年到头、一天到晚问我们要钱,钱、钱!”

  蓝钦极度的憎恶,使美国记者们十分诧异,因为这固在他们想象之中,却出乎意料之外。

  蓝钦又道:“不瞒各位说,我已经很疲乏了,疲乏到不想动,甚至连上床都没气力似的,但是一提到这些,我的气力忽地涌上来了。可是与其说是‘力’,毋宁说是‘气’,我们在这里有不少地方受气,五月二十四日的事件不过是最大、最能说明问题的一次罢了。”

  有人问:“那么大使可否告诉我们,我们美国在福摩萨所受的气,最尖锐的表现在什么地方呢?”蓝钦道:“最尖锐的当然是表现在战争问题方面。”他透了口气道:“在座各位之中,不少曾经参加过高丽战争。”记者群中立即响起一片“唔唔”声,蓝钦道:“听你们的声音,便知道像高丽战争的那种战争,今后我们能免则免。我们不提在高丽战争中谁胜谁负,但这一仗可以强调的是:美国有过一次可怕的回忆,也有过一次值得参考的经验。因此,如果再在中国大陆和他们拚命,后果如何,你们可以想象,倒不是说我们会失败,而是说我们会很疲劳——我想你们会懂得‘疲劳’。

  “在高丽,红色中国只是出动了志愿军,这一仗在板门店的冷板凳上结束了,战场上我们没有获得的,谈判桌上我们仍然没有获得。当然内中是有极大距离的:战场上我们希望越鸭绿江南下,而谈判桌上他们却把我们阻挡在“三八”线!

  “蒋介石,他就渴望我们再来一次高丽之战,为了他个人的‘生’,不考虑我们的‘死’!甚至不想一想:高丽之战结束以后,福摩萨的地位可以不变;但大陆之战结束以后,包括上帝在内,没有人敢保证福摩萨甚至东南亚其他围堵共党的国家与地区,到时还在我们手里!蒋介石一旦消失,这会对我们没有损失,可是福摩萨一旦消失,我们的损失就难以言喻,我们将永远失去全部中国!”又道:“在这个难以缓冲的矛盾中,双方的别扭积累成为‘五·二四’暴动,这就是全部事实。”

  有人再问:“东京有人说,台北的这次反美暴动,是蒋介石报复孙立人反蒋的一箭之仇,大使以为然否?”蓝钦道:“孙将军的事情,时过境迁,我们最好不提,全世界都在这样估计,而白宫显然无从辟谣,最好的办法是不理。当然,也有人说这次暴动的引起,为的是我们在美国、日本、星马、甚至台北建立反蒋滩头阵地,此外相信还有不少猜测,我想我们最好的办法是:给它一百个不理。我们只能强调一点:这次暴动大大地损害了我们美国,因此在事件还未平息之前,我们应该向蒋提出最严重的抗议!至于以后如何?相信白宫和五角大厦在一两天中必有指示送到这里。”

  蓝钦忙着,老蒋也没闲着,他也召集有关之人,紧急会商,气呼呼地说道:“那个国务院为什么派克郎汉来了,目的何在,不消说得,有人说他是中央情报局的,我相信!因此我不能不对你们说;这次暴动的后果十分严重,蓝钦看来已经非常克制,可还是非常没有礼貌,他在我这里不像一个大使!他如此,而克郎汉又如彼,那么你们听着:好戏就在后头!”

  蒋介石越说越气道:“娘希匹,我开始反共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几个还在红漆马桶翻筋斗哩!(注:江南俚语,意思是尚未出世。)现在竟想骑在我们头上哇啦哇啦,还要撒尿,真是岂有此理!好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听着:现在,他们恨死我了!不怕!台湾没有我们,共产党早就来啦,我们在自由世界中反共有功,不怕他!

  “不怕他,可是要格外小心防着他!菩萨似的敬他,强盗一样防他,这个精神不变!我们要以不变应万变!无论各部门,不管是文是武,对于这次事件的步伐一致,那便是两个字;抱歉!你们要拿最动听的话,最热诚的话写在纸上,挂在嘴边。总而言之,这次我们是错定的了!我们无论如何是十恶不赦,我们错定了!

  “可是在另外一个问题上,我们坚决要求把美军在台地位重新考虑!我们众口一词,承认错误,一再道歉,但是我们必须强调:事件的发生完全因为他们的治外法权而起1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明天我们上街,随时会给美国兵开枪打死。如果给打死的是个老百姓,那么第二个刘自然案子又来了!如果打死的是官员,娘希匹,你们想想:这笔账怎么算?

  “美国是什么脾气?我们会不知道?因此他们如果再开枪,老实说一点也不稀奇,所以我们要一口咬定美军在台湾地位问题,非改不可万他一天不改,我们就没个完!如果改了,那很好!如果死不肯改,那么因为我们吵得凶,不肯让,他们今后多少也会有顾忌!

  “总而言之,这批人今后对我们会更不客气,或许反而客气起来,可是不足为信,那是假的!他们一厢情愿要这个那个,最后目的就是要我们下台!”蒋介石咬牙切齿道:“他们也不照照镜子、翻翻日历,看看今日之下,美国人在世界上还有多大威风?像我们这种盟友还剩几个?娘希匹,花花轿子人抬人嘛,他们既然什么事也做得出来,我们也可以显显本事!”

  过得一日,叶公超邀请蓝钦、克郎汉等吃饭,借以交换意见。那蓝钦还是一肚子气道:“大使馆还不能用,但是业务不能停顿,贵部长虽然答应给我们一个适当地方,可是远水近火,等不及了,我们决定在台糖大厦‘美军台湾防守司令部’里面办公。至于大使馆其它事务,就在中山北路二段美国领事办公处办理。美国新闻处,搬到仁爱路包罗尔处长寓所办公去了。”

  叶公超唯唯,苦笑道:“这真是抱歉的事,要找到一个适合贵使馆办公的地点,的确不是三几天之中可以办到的。贵使馆等几个机构既然有了临时办公处,那我们还是好好地找一找吧。”又道:“这几天事情太多,因此到医院里探望贵使馆等几位受伤朋友的工作,我已委托礼宾司长汪丰、美洲司长许绍昌等二位代表,分头慰问。”

  蓝钦干笑一声道:“多谢了。他们去过好几个地方,又到大使馆对正在收拾破烂的使馆人员作了一些愿意帮忙的表示。”叶公超微笑道:“我们的歉意一言难尽,希望大使阁下能够谅解。那天他们在使馆碰到皮礼智参事和安全分署卜兰德署长,说贵使馆正在整理,有人在照相,也有人在拍摄电影,几乎每一个被毁的房间,每一个角落都记录下来了。还有一位职员手拿记录簿,一一登记被人们写在墙壁上和木板上的标语。”蓝钦冷笑道:“贵部长不介意吧?”叶公超苦笑道:“这是贵使馆的事,我们自难插嘴。不过此事影响太大,因此贵我双方都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以免有碍双方友谊,如今将捣毁情状一一拍摄,希望贵大使能在影片上有所说明,那是一个不幸的事件。再说贵使馆墙上板上的标语,更不能代表敝总统的意思,请贵大使能够有所谅解。”

  叶公超接着向蓝钦和克郎汉举杯道:“从国务院赶来台北的客人,请发表谈话,我要说的话,似乎已经说完。”克郎汉道:“我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不过有两件事应该转告部长先生,一件是敝国国防部已经公开宣布,雷诺上士绝对不予再审,他此刻还在菲律宾,住在马尼拉克拉克机场、第十三航空队总部之内,看来今晚可以飞回美国。另一件,则是有关美国援华军事顾问团的人数,泰勒将军这位陆军参谋长,曾在今天一早出席参院拨款小组作证,透露从今年七月一日开始,我们在这里的顾问团人员由一千八百八十七人,裁减到一千两百三十三人。”

  叶公超暗叫不妙,可又不便参加意见,但一望而知美方已老羞成怒,说不定还有什么花样在后面呢!

  蓝钦多次感到叶公超等人的不安之情,暗忖:“国务院指示说:一方面声色俱厉,要他们知道这次事件的严重,仅仅道歉还不够,得拿出更多的诚意来!另方面和他们虚与委蛇,蒋介石既然如此这般,闹翻是不成的,反而误事,该使他们安静下来,以为我们继续对他支持。”便与叶公超碰杯道:“克郎汉先生的话是真的,雷诺案按照美国法律确无再审之理。由于贵国部队的改组,训练大有成绩,顾问团人员的相应减少,这对贵国部队来说,是一个好现象。”叶公超暗忖:“这分明是鬼话,美国顾问团不但希望一直派到连队,而且恨不得每一个班都能安插,如今扬言减少,还不是呕气?”当下笑而不言,见气氛业已松懈一些,便道:

  “董显光大使已经致送了‘道歉照会’,助理国务卿劳勃森先生认为此乃‘适当的道歉’,恰如贵国政府所要求的一样,怀特先生也曾发表了声明,这件不幸的事情,看来可以告一段落了。只是问题的关键,我想我应该重复一遍:确乎没有解决。据今天华盛顿的消息,贵国国务院和国防部高级官员,明天将应召到贵国国会一个委员会作证,说明台北事件和日本方面关于涉及美国军人事件所引起反感的内在原因,这一消息,证明我所指的关键问题的确值得予以密切注意。”叶公超低声道:“反正今夜没有外人,我们可以无话不谈,大使阁下从香港赶回台北那天晚上,情况如何,我们都还记得,可是当我们发布新闻的时候,说明有民众向大使阁下‘报以掌声’的,但真相如何?”叶公超指指右肩:“它很清楚,它挨了石块的抛击。”众人尴尬难言,叶公超苦笑道:“敝国政府如此苦心,说明此事百分之百并非‘反美’,而是由于雷诺案的判决所引起的。当然,当天在大使馆地上,也发现了不少标语传单,此事可以分两种解释,一是共党所为,二是出于民族观念。对于前者,老实说不大像,但将来公布时可能有点用处,非红帽子不足以杀鸡儆猴。既然是后者的可能性大,那么刚才我所说的关键问题,也就更应该谈一谈了。”

  克郎汉斜着一只眼睛问道:“如何谈法?”

  叶公超道:“这次不幸事件的发生,诚然是由于少数不法分子的煽动越轨,但追究祸源,仍不能不归因于刘案未获得公平合理的审判。为了惩前毖后,防止今后再有类似刘案发生,贵我双方对于驻台美军人员如有私人犯罪行为,应否仍享有外交特权,有受敝国法权管辖这一点,确有必要重加考虑。我先说一说我的意见,还请诸位多指教。”

  于是蓝钦等人听叶公超字斟句酌地说道:“雷诺枪杀刘自然一案,从中国法律观点来看,既经证据确实,复经供认不讳,即使是被认为‘自卫’,也只有量刑轻重的问题,似乎不应该作出完全无罪的判决。贵国顾问团圣约翰上士,在致刘自然太太的慰问信中,曾经说过:‘美国法律制订的精神,在于宁使几个犯罪的人逍遥法外,也不愿意把任何无辜的人定谳’,这当然是审判人员主要的依据。可是这种法律精神,是一般中国人所无法了解的。因此,拿这种和中国传统观念根本抵触的法律,在中国领土之上施用于与中国人民直接利害关系的案件,其易于引起纠纷,实在是势所必然!”叶公超喝了口水,又道:

  “事实上,由于风俗习惯、思想观念、以及法律原则的不同,贵国驻在各友邦的军事人员,与当地人民发生不愉快的纠纷,可以说几乎无地无之,并不独在中国为然。这些纠纷的本身,原是不足重视小事,但是往往因为不能获得合理的解决,乃致引起了重大的误会,影响了各友邦人民对于贵国的情感,也减弱了贵国援外政策应得的成就。应该指正,这是贵国的损失,也是整个自由世界的损失。”

  蓝钦等人有的抽烟,有的喝酒,静默一阵,叶公超又龇牙咧嘴地说道:

  “关于驻外美军与各地人民发生纠纷的症结所在,贵国有识之士、包括在座诸位在内,也都早已洞察。据贵国通讯社一再报道:贵使馆有几位高级官员,曾一再建议贵国政府,与敝国重订有关美军地位的协定,早已获得贵国政府同意,而且已经进行了十六个月之久,关于这一项协定的谈判,希望由于这次不幸事件的惨痛教训,能够早日达成圆满协议。”说完举杯,众人将酒喝了。

  蓝钦一脸冷笑,心想此事乃美国故示“民主”的虚招,想不到对方将计就计,准备实干。是否谈得拢?有没有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准儿,一切有待白宫决定,但白宫此刻正在气头上,那有随便谈妥之理?当下不置可否,问叶公超道:“据我们所知,台北是没事了,可是在台北附近,还有不少地方在反对美国?可是真的?”叶公超忙说决无此事,又说蒋介石如何“大怒”,警卫力量如何“充沛”、老百姓如何“合作”等等。蓝钦淡淡一笑,躬着个背对叶公超道:

  “部长先生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通知临时办公处,把贵国军民在附近所贴标语拿来供给贵国参考。”叶公超冷汗直淌,强笑道:“大使阁下,设若确有其事,也必出于误会。”

  蓝钦冷笑道:“贴标语,喊口号,此乃最最尖锐之事,怎么说是误会?”叶公超道:“确是误会。首先是‘军民’之说不符事实,事件停止之后,即有少数暴民还在胡作非为,却与军人无关今日之下,凡属军人,没有一个不在岗位上反共,以及严防暴徒,个个在保证贵国人员包括侨民在内的安全,因此大使阁下‘军民’之说,必是道路传闻。暴民有之,与军无涉。”

  蓝钦淡淡一笑,又听他说道:“其次,即使有少数暴民在郊区肇事,那绝非反美活动,而只是这一事件的余波。大浪过后,余波得慢慢平息,此是实情,尚望亮察!”蓝钦皱眉道:“那台北附近的治安情况究竟如何?我不提‘反美活动’了,免得部长先生又有误会。”叶公超透了口气道:“中美一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台北附近今天有好几个地方戒严,因此引起了大使阁下的注意,事情确有几桩,只是都不严重。譬如基隆,贵国有两艘驱逐舰一直没有移动,只是舰上官兵这几天并未登陆,却也未曾发生任何事件。又如宜兰,传说有人捣乱,结果并无疑状,今天开始戒严,更不可能发生什么。台中更是防卫严密,整天由宪兵警察戒备之外,陆军警戒部队又已出动布防,街上行人稀少,出不了事。员林比较麻烦点,大使阁下所说证据,怕是从员林取得。因为有大批学校里的教职员曾到员林警察局刑事组商量,希望警方准许他们贴标语,散传单,警方当然一口回绝,教员们也就散了,大使阁下所提的证据,或许从他们并未动用的标语传单中取得。”

  蓝钦笑道:“我们不提这个,此刻倒有两件事想请问部长先生,一件是:员林的暴徒居然用教员领头,正式向警方接洽,请问警方抓人没有?”叶公超苦笑笑,摊摊手道:“这个,希望大使阁下谅解,如果警方动手抓人,那反而会出事的。因此员林刑事组那个姓王的组长,不得不好言好语劝他们取消此意。”

  蓝钦又道:“还有一点:既是事件平息,为什么还要戒严?”叶道:“那是以防万一。”蓝钦又问:“既然事件平息,为什么你们各报还在刊登各方捐助刘自然太太款项的消息?”叶道:“唉!大使阁下对东方的情形应该了解:这是一件命案,人家同情死者遗属,给她帮助,报纸理该刊登,否则既不近人情,又影响了报纸的对外关系,任何一国、任何一家报纸都会这样做的,而且台北的报纸对贵国己经帮了不少忙了!”

  蓝钦怪笑道:“这样说反而要向这些报纸道谢才是!”叶公超道:“因为他们将成百成千的来信一个字也没登出来,只是登了捐款人的名字,这在事实上的确帮忙,此话是真。”

  克郎汉道:“我想起一件事来,想请部长先生有所解释:贵我双方虽有不幸事件,可是谈起来还很‘友好’,到底是老朋友嘛!嗯?我想请教的,乃是暴徒进攻大使馆的时候,有一批人带着重工具进去,企图凿开密电室的门户,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公超闻言语塞,强笑道:“关于这一件事,敝国也在郑重调查之中。”克郎汉道:“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经过电钻凿过的地方,痕迹非常明显,电影纪录也已经清清楚楚地拍摄下来,阿克曼先生等又亲眼目睹,人证物证俱在,相信贵国不难调查吧?”

  叶公超想起了老蒋的嘱咐,暗忖此刻可以拿出来抵挡一阵,于是作轻松状道:“实不相瞒,内中确有内幕呢?那就是共谍!”

  众人闻言一怔,听叶公超说道:“在一百多名严重嫌疑犯中,已经查出有几个人曾有共谍案底,因此抬着重工具的暴徒是不是他们几个?目的何在?需要一个时间,才能取得结果。”

  克郎汉微笑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对自由中国的安全实在不胜担心之至!请问:根据贵国近年来的情报交换,知道共产党在福摩萨已经完全消灭,甚至一个也不剩,半个也不可能。出入境条例又如此严格,保证没有共谍可以渗入,这是一面。”叶公超笑容敛收,听他咬着雪茄,慢条斯理地说:“另一面。攻打美国大使馆暴徒中居然出现了共谍!据阿克曼先生他们说,他们目击这批人精神健旺,行动一致,有如什么机关里的工作者,决无可能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此外那些重工具,它的来历不可能是个谜,因此更引起了我们重大注意。此外,重视这件事的并非贵国,贵国根本没有提到这件事,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贵国会纵容共谍分子如此胡作非为……”

  叶公超见克郎汉喝开了酒,忙道:“刚才克郎先生的看法甚有见地,不过鄙人早己有言在先,对干这件案中案,我们还在审慎调查阶段,一切过早的结论,对事情没有帮助,希望我们彼此冷静,为了双方的友谊,对任何事物不要从坏的方向推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