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伍尔夫

    
  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原名弗吉尼亚·斯蒂芬,是英国现代著名的女小说家、评论家和杂文作者。她的小说创作实践推动了现代小说的发展,她的理论进一步巩固了意识流小说的地位,她的影响在文学上经久不衰。但是,40年代到60年代,在英国对伍尔夫的评价一直偏低。从70年代起,英国文学研究领域却突发了对她重新研究的兴趣,甚至对她的“发疯”、相貌、癖性、爱好、私生活等等都有人进行专题研究。弗吉尼亚·伍尔夫已成为英国文学界的一位传奇人物。
    
  1882年,弗吉尼亚·伍尔夫生于伦敦,父亲斯蒂芬爵士是一位学识渊博、颇有声望的哲学家和评论家。弗吉尼亚自幼身体屠弱,未上学,在家跟着父亲读书。当时许多学者名流是她家的常客。家境的富裕、父亲的博学、家藏书籍的丰富以及学者名流的影响熏陶,使她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和细腻敏感的性格。1904年父亲去世后,她迁居伦敦文化区布卢姆斯伯里,后来她的家就成了“布卢姆斯伯里团体”的活动场所。这个文学团体的成员时常在一起讨论问题,反对当时的社会风尚,反对文学艺术方面的清规戒律,提倡自由探索。这个团体不仅对她本人后来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技巧有影响而且对两次大战之间的英国文化生活和思想生活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1912年,弗吉尼亚与伦纳德结婚。1917年,夫妇俩在自己的寓所楼下创立了“霍格斯出版社”,出版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作品,包括伍尔夫自己的一些作品,T.S.艾略特的一些早期诗集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一些短篇小说。
    
  伍尔夫自幼精神比较脆弱,精神分裂症曾多次发作。进入30年代之后,病情日益恶化,但她仍奋力写作,经常在一本书写完之前就开始酝酿新作,但每写成一部作品总是感到不满意,情绪时常处于困惑和消沉的状态。1941年3月,伍尔夫由于对刚完成的小说《幕间》不满意,又因为二战战火已燃烧到英国,更由于她确信自己的精神分裂症即将复发,便留下一纸绝命书,感谢丈夫多年对她的关怀和照顾,随后就投河自尽。
    
  伍尔夫否定生活的客观性和现实性,强调“内心真实”。她认为“生活是一圈光晕,一个始终包围着我们意识的半透明层”,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一个普通人的“头脑接受着千千万万个印象——细小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刻下来的。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阵阵不断坠落的无数微尘”,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因此,视接近生活的本来面目为己任的作家,就会深入到人物的意识深层,他们的作品也就会“没有情节,没有喜剧,没有悲剧,没有已成俗套的爱情穿插或是最终结局”。她指责贝纳特、威尔斯、高尔斯华绥等作家花很大心血去描写无关宏旨的物质生活背景和人物环境,而不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他们的作品,即使结构再严谨,技巧再精妙,也不可能再现生活的真实,只能得其形而失其神,令人失望,这类作家只能称为“物质主义者”。因此,要“拯救英国小说的灵魂”,就要尽早“转过身来背对闪这些物质主义作家。她呼吁:“让我们在那万千微尘纷坠心田的时候,按照落下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让我们描出每一事每一景给意识印上的(不管表面看来多么互无关系、全不连贯)的痕迹吧。”表现这些观点的《现代小说》成为意识流小说的宣言。
    伍尔夫的小说,除了意识流小说的一般特点外,还有以下主要特征:
    
  ①小说的人物不多,主要角色一般为女性,且常常是母亲,如达洛卫夫人、拉姆齐夫人。反映的是中上层社会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这段动荡时期里的精神世界。
    
  ②善于运用象征暗示等手法去反映人物心灵世界的微妙变化,表现生活的意义,人生的价值。《海浪》以一天的时间变化表现人物的意识流动.象征人生的各个阶段;《到灯塔去》以物质世界的“窗”象征观察生活的窗口,似“灯塔”来象征“明暗交替”的生活,以及人物的性格。
    
  ③描写富有诗意,文笔流畅委婉。《到灯塔去》的第二部,犹如一首散文长诗,读来清新。她的作品中没有像乔伊斯的小说中那样的复杂文体,也没有大量的语言变异。
    
  ④人物意识的流转方式多姿多彩。有限定于同一个人物的“单独型”(《墙上的斑点》、《雅各布的房间》),有多种意识流混杂的“交叉型”(如《达洛卫夫人》),有以一种意识流为纽带的“放射型”(如《到灯塔去》),也有多股意识保持分流的“平行型”(如《海浪》)。
    
  伍尔夫的创作生涯是从书评和随笔开始的。从1905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一直为《泰晤士报》文学副刊撰写文章。著有2集散文集《普通读者》(1925-1932),5卷日记和6卷书信集。1912年结婚后在丈夫伦纳德的鼓励下,她才开始小说的创作。
    
  她的第一部小说《出航》(1915)和第二部《夜与日》(1919),无论结构布局、人物塑造还是遣词用句,都还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总的说来还属于传统小说的范畴。短篇小说集《星期一或星期二》(1921)的出版标志着伍尔夫对意识流小说实践的开始。《墙上的斑点》通篇是内心独白。“我”看到墙上有一块黑色的“污迹”,意识就随之飘逸开去……结果,这一污迹原是一只蜗牛。这一斑点是蜗牛或别的什么,在小说中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客观事物“蜗牛”充当了“我”意识转向的契机,使得“我”把表面上那些互不相关的零碎的思绪连成一体。
    
  《雅各布的房间》(1922)是伍尔夫第~部长篇意识流小说。主人公雅各布在房间里面对先前的住客遗留下来的废纸什物,浮想联翩,追忆了他从童年起的成长轨迹。在这部小说中,作者第一次试图使全知全能的叙述者退隐,让读者通过作品中人物的视野和角度来观察来感觉。但是,小说中对人物还有一些叙述者的介绍,如对伊丽莎白·弗朗德这一盛年寡妇的一些情况交代。这与后来比较成熟的意识流小说(如《达洛卫夫人》)不同。
    
  一伍尔夫1922年着手写作《达洛卫夫人》时已读完了在《小说评论》杂志上连载的《尤利西斯》,从中受到很大的启发。《达洛卫夫人》(1925)的事件都压缩在1923年6月中旬一天上午9时到次日凌晨短短15个小时内,记述了这段时间内达洛卫夫人的内心活动,并通过回忆和现实的交错穿插,概括了她一生的重要经历。在这部小说中,叙述者可以说已经完全退居幕后无影无踪了。一些基本事实都是通过作品中其他人物的意识来折射的。主要角色的精神活动不是按客观时间和逻辑顺序而是按心理时间进行的。这部小说对时间试验的成功,表明伍尔夫的创作终于脱离了传统的轨道、取得了背对“物质主义者”的“叛经离道”的成功。
    
  拉尔夫在1927年发表的《到灯塔去》,通常被认为是她的代表作。小说在人物塑造、主题思想和时空运用、意识流转方式等技巧方面都独具匠心,把意识流小说的创作推向高潮。
    
  海浪》(1931)是伍尔夫后期的作品。小说以一天之内从日出到日挂中天再到日落的时间变化来代表人物的幼、青、壮、老这些人生各个阶段,以波浪流动、潮起汐落象征时光的飘逝,以三男三女六个人物的内心独白和意识的波浪表现这些人物从幼到老的经历。在这部小说里,情节、对话已尽量减少,对外部事物的描写也几乎消失。
    
  《岁月》(1937)和《幕间》(1941,死后发表)的技巧,在相当程度上退回到了早期的作品。虽然这两部小说所体现的批判意识比以前的作品强烈而尖锐,但作品的结构显得松散、破碎,描写的成分也明显地有踪可寻。
    
  伍尔夫对生活具有特殊的敏感,对技巧刻意求新,但由于她的生活经历狭隘,她的作品缺乏像乔伊斯、福克纳等其他意识流小说家的作品里所展示的那种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有些作品在结构布局上有旁逸斜出之嫌(如《海浪》的几段幕间曲打断了行文的和谐),但这些都不妨碍伍尔夫成为现代文学中一位杰出的小说家。
    
  《到灯塔去》是伍尔夫的代表作,是她意识流技巧运用最成熟最出色的一部作品,是对“小说艺术的持久贡献”。该小说以作者幼年的生活为基础,以她父母为主要人物雏形,以灯塔为其中心象征物,探讨了生活的意义、人生的价值、以及人际关系等问题,极富哲理。
    
  小说以6岁的詹姆斯提出要到附近小岛看灯塔开篇,以到达灯塔收尾。全书分三部分。第1部“窗”,象征观察现实的窗口,占整部作品的二分之一还强,是全书最主要的、最成功的一部分。詹姆斯看到美丽的灯塔之光,萌发了要到小岛看灯塔的愿望。母亲答复:如果第二天天气好的话,就带他去看灯塔。而父亲却说令人扫兴的话,断言翌日天气不好,灯塔去不成了,以此展开了“到灯塔去”的争论冲突。结果,还是由于天气原因,没有去成。在这一部分中,除了拉姆齐一家10人外,还有4个客人,但中心人物是拉姆齐夫人。第2部,“岁月流逝”是一个过渡部分,是个插曲。它以诗般的语言交代了随后10年没有参观灯塔的原因及拉姆齐一家的人世变迁。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拉氏一家一去不复返,到灯塔去这一旅行也无从说起。其间,女主人拉姆齐夫人不幸谢世,大儿子安德鲁人伍后捐躯法国战场,大女儿普鲁结婚后死于难产。第3部。“灯塔”描述了拉姆齐先生率领儿女詹姆斯和凯姆最终实现了夙愿,到达了灯塔,但詹姆斯目睹的这座灯塔与萦绕于他心头的灯塔之间具有不一致性,这使詹姆斯对人生和真实有所领悟。在拉姆齐一家三人到达灯塔的同时,客人画家莉丽小姐想起拉姆齐夫人,终于画下了关键性的一笔,完成了10年前动笔的、要表现拉姆齐夫人形象之本质的图画。
    
  《到灯塔去》的表面情节虽然简单,但作品在主题思想、人物塑造及艺术手法等方面都有其独到之处。作品试图揭示一种人生的意义:男性(以拉姆齐先生为代表)和女性(以拉姆齐夫人代表)的对立因素取得平衡,共同组成一个有序的理想世界。
    
  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伍尔夫当然并非是第一位,但是,以往的哲学家、小说家都以男女两性的对立争斗为其主要特征。以“男女交融汇合”的方式创造男女的大同世界这一观点,是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率先试图表现的。作品还提出了男女的异质因素,以及男女双方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在不同的阶段都在向“交融”这一共同目标而努力。女性注重直觉,男性注重理性;女性感情丰厚,胜过男性;女性在交融的努力过程中是积极主动,男性则消极被动。女性的天性是促进和谐统一,而男性的天性喜孤独和分离。没有女人,就不可能达到交融汇合,就只能是分崩离析。但是,对于世界的贡献,男人却是“无可比拟地更为重要的一个”,女人相比之下是“微不足道的”。因此,男女双方都要发挥自身的优势,互相帮助,都应“共同注视同一事物,比如灯塔”,才能使他们“感到团结一致”,组成一个有机的和谐的统一体,达到永恒的境地。这是无论男性或是女性都无法单独完成的。
    
  为了更好地表达这一观点,伍尔夫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也别具一格。拉姆齐夫人是一个兼具女性的阴柔之美和男性的阳刚之美的“双性精神”的人物。她首先表现为女性的阴柔之美。她容光照人,注重直觉,处事周全,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和怜悯心。这些特点使她成为抚慰孩子、鼓励丈夫的贤妻良母,关心他人、乐于助人的殷勤主妇,连接人物的纽带,沟通人物情感的桥梁。她是“鲜花缤纷的果树”,“捧着樱草花和紫罗兰,……从万花丛中轻盈地走过来”专事奉献、赐人欢乐的“女神”。对这么一位“女神”,作者一反一般小说中女性依附男性的描述框架,把她描绘成丈夫的精神的支柱和力量的源泉。拉姆齐先生时时需要妻子来肯定他的天才,以便恢复他的理智。他发现自己一分一秒钟都不能没有她,有时甚至向坐在窗内的妻子瞧上一眼就觉得信心倍增。而拉姆齐夫人每当丈夫在事业上碰到困难时,总要以保护神的姿态,表明丈夫对自己的依附和受自己保护的关系,使他对她有绝对的信念。她的保护欲和控制欲不仅仅表现在丈夫身上,还体现在她对周围其他人的身上。她认为,一个男子在精神上不依附女子,其过在他的妻子,是做妻子的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她在心底里也承认她自己喜欢“呆子”胜过喜欢聪明人,喜欢小孩胜过喜欢成年人,因为小孩和“呆子”容易控制,容易满足她的保护欲和控制欲。因此,当她与孩子们坐在一起时,甚至连海浪的声音对她也是一种慰藉,因为海浪~再重复着她的心曲:“我在守护着你——我是你的后盾。”但当她不与孩子们在一起时,海浪的声音却突然使她惊恐不安,因为她失却了保护和控制的对象。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都各有鲜明的性格特征。拉姆齐先生注重逻辑,注重理性,尊重客观事物,在探求现实真理的道路上既是一个坚韧不拔者,又是一个懦弱者。莉丽既屈从于社会习俗,又试图逃避现实。班克斯耿直又老练,卡迈克尔神气十足,塔斯莱愤世嫉俗,书卷气十足。这些人物与拉姆齐夫人的形象相映衬,使小说的人物塑造在意识流小说方面不同凡响。
    
  《到灯塔去》在艺术手法上也颇具特色。小说的结构布局借用了呈示、展开和再现这三个相连的奏鸣曲形式,富有音乐抒情的特征。象征群的运用,尤其是中心象征物“灯塔”的多重意义,使作品含蓄蕴藉,富有回味。“放射型”的意识流转方式(即以拉姆齐夫人的意识为中心,向四周人物发射连结的方式),使小说具有多层次的立体感。
    
  小说在时空安排上既有压缩又有扩展。第1部只写了一个下午拉姆齐一家及宾客围绕着翌日能否到灯塔去展开的争论。但在这段空间时间里,人物意识的流动幅度是宽广的,因而在心理时间上,它包容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组成的有相当长度的生活内容。第2部在时间上与第1部相距10年。在这10年的空间时间里,别墅无人居住,从心理时间角度看,它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因而相对于第1部,第2部的故事在空间时间上作了扩展。第3部的空间时间也只有半天,但在拉姆齐一家三人前往灯塔和观赏灯塔的过程中,时间既有向未来的进展,又有对过去的回溯。莉丽在作画过程中,更是连续不断地勾起对拉姆齐夫人的回忆。在这里,空间时间和心理时间不断地交错,融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到灯塔去》闪耀出作者智慧的光芒,它独到的思想内容和接近完美的艺术形式和手法,把意识流小说的创作推向了顶峰,在英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