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辽金文学

  A.辽金文学既况
  一、辽代诗歌
  辽诗留存下来的作品只有七十馀首,作者既有契丹人,也有汉人。其中最能体现辽诗特色的当推契丹诗人之作。契丹诗人大多是君主、皇族和后妃,这是因为他们较早有机会接触汉文化。
  契丹女诗人萧观音、萧瑟瑟的成就颇有可观。萧观音的诗作比较多样化,既有雄豪俊爽,颇见北地豪放气概之诗,也有委婉深曲之作。前者如《伏虎林待制》: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老虎不投降。
  粗犷奇崛,气势不凡。后者如《怀古》: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借咏史以兴发感慨,深婉含蓄。她另有《回心院词》十阕,情感深挚,意象细腻,向称佳作。萧瑟瑟的诗颇含政治见解,现存的《讽谕歌》、《咏史》都是讽谕朝政的。前者说:“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枕燕云。”诗中指出国家面临的危难,劝谏朝廷励精图治。后者则借史实来讽刺朝廷的昏暗壅蔽,大厦将倾。两诗都稍嫌直露,但情感激切,风格奔放。诗用骚体写成,句式参差错落,具有较强的力度。
  辽诗所存作品虽然不多,但它既表现出契丹人的民族性格及其社会生活状况,又体现出他们逐步接受汉化的过程,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二、金诗发展的三个阶段

  金是女真族建立的政权,始于1115年,迄于1234年。金在灭辽侵宋以后,占据了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在文化上比辽有显著的进步。女真统治者在政治制度、文化建设诸方面广泛地吸收了汉文化的要素,使金朝的封建化进程发展很快,其文学成就更远远超过了辽代。金代诗坛,诗人辈出,作品繁多。其发展过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金国初建到海陵朝(1115~1161)。此期的主要作家都是由辽、宋入金的文土。这种情形,后人称为“借才异代”。其中比较重要的诗人有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等。他们以宋人而仕金,内心颇多矛盾,作品中常流露出故国之思。但他们在客观上充当了文化传播的使者,其创作为日后金诗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第二个阶段是金世宗、金章宗统治时期(1162~1208)。随着金朝对汉文化的主动接受,生活在金国的各族人民在文化上互相吸收、融合,金诗也逐渐走向成熟,初步形成自己的特色。此期的主要诗人有蔡珪、王庭筠、党怀英、周昂等。他们被金末的元好问称为“国朝文派”。他们的诗作与金初“借才异代”
  的诗人有较大的差异。由于他们大多为金朝的文学侍从之臣,作品中已不再有对异族政权的拒斥倾向;艺术上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宋诗的影响,例如王庭筠的诗风就颇有仿效苏、黄之处,但从总体上看,他们的诗篇已初步形成了雄豪粗犷的北方文学的特质,蔡珪的《野鹰来》,王庭筠的《韩陵道中》等诗,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第三阶段是金朝在蒙古的进逼下被迫南渡直到金亡前后。在这期间,金朝的国势逐渐衰微,但诗歌创作却相当活跃,不事雕琢、重在达意的文学思想占据了主导地位,产生了一批关心国计民生的好作品。此时诗坛由赵秉文、李纯甫主盟,他们各有自己的诗学主张,形成了两个不同的诗歌流派。赵秉文主张师法古人,强调多样化的风格,但对个人的独创性有所忽略。他本人的诗作也不拘一格,五古、七绝显得清远冲和,有蕴藉之致,如《暮归》、《雨晴》等。其七古则气势奔放,雄丽高朗,如《游华山寄元裕之》。王若虚的文学思想与赵秉文相近,他著有《滹南诗话》,论诗崇尚真淳而反对奇诡。李纯甫则另立一派,他论诗力主自成一家,诗风奇险雄肆,其《雪后》等诗,意象奇崛,光怪陆离,近于韩愈诗风。雷希彦,李经、李经、李汾等人的诗都有类似的风格特征。

  此期诗坛更值得注意的新气象是,随着金国国势的日益衰微,社会动荡不安,人民饱受战乱之苦,忧时伤乱的题材走向渐趋加强。不少诗人写出了反映动乱现实的诗篇,如赵元的《修城去》写金国人民在蒙古侵扰下的灾难,宋九嘉的《途中出事》写兵荒马乱中的流民生涯,都堪称写实的佳作。最能代表这种新气象的诗人首推元好问,他的创作使金诗的成就飞跃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B.元好问
  一、元好问的生活与创作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祖先出于北魏鲜卑拓拔氏。他32岁登进士第,曾任南阳等县的县令,后入朝任右司都事、东曹都事等职。金亡,他被元兵押解到聊城,后回到家乡从事著述。

  元好问是金代最重要的诗人,也是杰出的诗论家。他存诗一千四百馀首,作品之富在金代诗坛上首屈一指,成就也最为突出。元好问生逢金代后期的动乱时代,亲身经历了亡国的惨痛,他个人的遭遇与民族、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他的诗歌生动地展示了金、元易代之际的历史画卷。在艺术上,元好问全面地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熟练地掌握了各种诗体的艺术形式。时代和个人的条件使他成为金代诗坛上迥然挺出的大诗人。

  二、元好问的纪乱诗
  无论是从思想价值还是从艺术成就来说,元好问诗都以那些写于金亡前后的
  “纪乱诗”为上乘。“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元遗山集》)在国破家亡、身为敌囚这些重大变故的刺激下,诗人以他那“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郝经《遗山先生墓铭》)的艺术禀赋,写出了一系列雄浑悲壮的纪乱诗。

  元好问“纪乱诗”的特点之一,是他对国家灭亡、人民遭难的现实不是一味地哀叹悲泣,而是把悲壮慷慨的感情表现于苍莽雄阔的意境之中。如在蒙古军围攻汴京城时写的《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之二:
  渗淡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

  对于战争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和国家的危急形势,诗人深为悲怆沉痛,但字里行间仍充溢着一股慷慨壮烈之气。这类作品在元好问诗中相当常见,如“北风猎猎悲笳发,渭水潇潇战骨寒”(《歧阳三首》之三),“紫气已沉牛斗夜,白云空望帝乡秋”(《卫州感事二首》之一)等,都是以雄劲的笔力抒写深哀巨痛。情感悲凉而骨力苍劲,是元好问的独特诗风。

  元好问“纪乱诗”的另一个特点是具有深刻的历史洞察力。他往往把对现实的悲怆情怀与对历史的批判意识融合在一起,从而增加了诗的思想深度。如《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
  塞外初捐宴赐金,当时南牧已骎骎。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华表鹤来应有语,铜盘人去亦何心。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阅古今。

  这是天兴二年(1233)诗人被蒙古后押解出京时所作。当年金人破宋,俘宋徽、钦二帝,在青城受宋人之降;如今蒙古军破金,也在青城受金人之降,历史的悲剧在同一个地方重演。诗人在国家沦亡的悲愤中,对国家武备松驰而招致败亡的历史教训作了深刻的省察。其他如《出都》、《岐阳三首》等,也都表达了诗人对金朝败亡原因的理性思考。

  元好问擅长各种诗体,尤以七律的成就最为突出。他的七律,深受杜甫的影响,功力深厚,意境沉郁。他的七古也往往气势磅礴,意象奇伟壮丽,但又没有粗戾豪肆、一览无馀之病。《涌金亭示同游诸君》、《游黄山》等诗就集中地体现出这种特色。即使是被拘聊城时所作的《南冠行》,仍然是壮气凛然,风骨遒劲,后半首中更充满奇特壮逸的想象。他的五言诗,浑融含蓄,如五古《颖亭留别》中“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二句,物我相融,意象平淡而韵味隽永,体现出元诗的另一种风格。

  三、元好问的其它文学成就

  元好问也是金代最杰出的词人,现存词作三百馀首,数量为金词之冠,艺术造诣也雄视一代,风格与其诗风类似:气象雄浑苍莽,境界博大壮阔。《木兰花慢·游三台》、《水调歌头·赋三门津》等,都是其代表作。元词中又有摧刚为柔、幽婉深挚之作,如咏赞双蕖和雁丘的两首名作《摸鱼儿》,分别写人与雁的殉情,手法绵密,情致深婉。故宋末张炎称道元好问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有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词源》卷下)。

  元好问在古代文学批评史上也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的诗论集中在一些论诗绝句和序跋文字中。其《论诗绝句三十首》相当全面地评论了自汉魏下迄宋季这一千馀年间的重要诗人及诗派,表达出重视自然天成的意境和雄放壮伟的风格的诗学主张,一直为后代的诗论家所重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论诗绝句自身也是优美的诗歌作品,例如其二和其七:
  曹刘侍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堪称历代论诗诗中最具有艺术性的作品之一。

  金亡之后,元好问为了保存金源一代的文献,编成《中州集》十卷,附《中州乐府》一卷。全书收录金代的251位诗人的2026首诗作,且每人名下各系小传,或叙生平事迹,或评所作诗文,旨在以诗存史。《中州集》不仅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而且是金代历史的宝贵史料,是元好问一生文学业绩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