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宋前期文学

  A.李清照
  一、南渡前后词风的演变

  继元祐词人而登上词坛的,是以李清照、朱敦儒、张元干和叶梦得、李纲陈与义等为代表的南渡词人。这批词人主要生活在12世纪上半叶徽宗、钦宗和高宗三朝社会由和平转向战乱的时代。由于时代的剧变,他们的生活和创作环境明显分为两个阶段。他们的前半生,是在徽宗朝畸形的和平环境中度过,生活比较安定舒适,大多数词人是在绮罗丛中吟风弄月,创作上虽已初露锋芒,但被当时还健在的前辈词人周邦彦、贺铸等的光芒所遮掩,尚未取得突破性的进展。靖康之难后,金人的铁蹄改变了他们后半生的生活和创作倾向。民族的屈辱、山河的残破和民众的苦难,促使他们自觉接受苏轼的词风,为救亡图存而呐喊呼号,并日益贴近社会现实生活,去表现战乱时代民族、社会的苦难忧患和个体理想失落的压抑苦闷。南渡词进一步扩展了词体抒情言志的功能,加强了词的时代感和现实感。

  二、李清照的词论

  南渡词坛虽然未出现堪与苏轼、周邦彦并驾齐驱的大词人,但巾帼词人李清照的横空出世,却使南渡词坛放出奇异的光彩。
  首先,李清照在理论上确立了词体的独特地位,提出了词“别是一家”之说。

  在李清照之前,李之仪曾从创作论的角度,提出过词“自有一种风格”的看法(《跋吴思道小词》)。李清照进而从本体论的角度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理论。所谓“别是一家”,意指词是与诗不同的一种独立的抒情文体,词对音乐性和节奏感有更独特的要求,它不仅像诗那样要分平仄,而且还要“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以便“协律”“可歌”。否则,词就成了
  “句读不葺之诗”,而失却了词作自身的文体特性。词作只有保持自身独立的文体特性,才能不被诗所替代,在文学之林中占有独立的地位。如果说苏轼是从诗词同源的渊源论角度提高词体的地位,那么,李清照则是从词的本体论出发进一步确立了词体独立的文学地位。

  三、李清照的生活与创作

  李清照(1084~1155?),自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今属山东)人。她的一生,既享受过幸福,也饱经苦难。18岁与情投意合的赵明诚结婚,夫妇俩诗词酬唱,共同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生活颇舒心适意。闺房绣户是她的生活世界,而美满的婚姻爱情便成为她主要的人生理想。随着赵明诚的出仕,夫妻暂离,生活出现了暂时的缺憾。李清照甜蜜宁静的心弦于是弹奏出一首首略带苦涩和忧怨的望夫词: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剪梅》)

  这些轻盈精妙的相思曲,铭刻着女词人的情感历程。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爱情既有婚姻来维系,更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虽然分离,却互相惦念,一种离愁,由两人分担,“离怀别苦”也减轻了许多,更何况时时尚有传情锦书的慰藉。苦涩的离愁中含有夫妻双方心心相印和彼此眷恋的幸福感,是李清照爱情词的一大特点。

  作为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并没有把自己完全封闭在闺房之内,而是常常走向大自然,去感受大自然的和谐美丽,以拓展胸襟,陶冶情操。如果把她前期词作中所表现的情感世界分为两半,可以说一半是对丈夫的钟情,另一半则是以对自然景物的热爱,以及对禽鸟花草的眷顾:
  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欲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
  这反映出女词人情怀的博大与仁慈。
  靖康之难后,李清照家破夫亡,受尽劫难和折磨。人生命运的剧变,也引起心境和词境的变化: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
  失去了丈夫,她深切地感受到人间的孤独和人生的乏味,往日的一切都失去意义和亮色。往日大雁带来的是丈夫的温情与慰藉,如今见到大雁,引发的是绝望与伤心;从前见菊花,虽人比花瘦,但不失孤芳自赏的潇洒,而今黄花憔悴凋零,则隐含着生命将逝的悲哀。从前轻盈妙丽的望夫词如今变成了沉重哀伤的生死恋歌,词境由明亮轻快变成了灰冷凝重。这是词人情感历程的真实写照,也是时代苦难的象征。

  四、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

  李清照的情感世界是独特的,她的艺术表现方式也是独特的。她善于选取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起居环境、行动、细节来展现自我的内心世界。如《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中“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的动作描写,传神地表现出初到南方时不习惯夜雨霖霪的烦燥心理。而“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声声慢》);
  “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等动作细节,也典型地表现出年老寡居年独有的生活情态和寂寞心境。
  李清照词的语言也独具特色。第一,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语,一经她提炼熔铸,就别开生面,精妙清亮,风韵天然。如“绿肥红瘦”(《如梦令》),
  “人比黄花瘦”(《醉花阴》),“宠柳娇花”(《念奴娇》),“柳眼梅腮”
  (《蝶恋花》)等,都是“人工天巧,可称绝唱”(王士禛《花草蒙拾》)。而《声声慢》开头连用14个叠字,从动作、环境到心理感受多层次地表现出寡居老人闷坐无聊、茫然若失而四顾寻觅的恍惚悲凉的心态,更是千古创格。第二,李清照善于用最平常最简练的生活化的语言精确地表现复杂微妙的心理和多变的情感流程。如“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剪梅》八字,传达出心理的曲折变化:收到丈夫的来信,顿感欣慰而喜上眉梢,然独居的寂寞毕竟难奈,相思之情又袭上心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短短三句,也将内心的犹豫和不堪负载的愁苦量化和具体化,既曲折生动又以巧妙自然。

  语言的清新素雅,很适合表现淡雅清疏的审美境界。她曾赞美桂花是“暗淡轻黄体本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这既是李清照的审美理想,也可视作其审美境界的艺术写照。无论是写情绘景还是咏物,如《醉花阴》、《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和《孤雁儿》等,都不用华丽的色彩、富艳的词藻来装饰,而用白描手法,创造出水墨画般的情婉秀逸的意境。

  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创造力最强、艺术成就最高的女性作家。她以女性的身份,真挚大胆地表现对爱情的热烈追求,丰富生动地抒写自我的情感世界,不仅比“男子作闺音”更为真切自然,而且改变了男子一统文坛的传统格局,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正如清人李调元所说:“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雨村词话》卷三)

  B.南宋初其他词人
  一、朱敦儒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洛阳(今属河南)人。他的词,继承和发展了苏轼抒情自我化的词风,具有鲜明的自传性特点。

  朱敦儒的青少年时代,是在西京洛阳畸形繁华的环境中度过,自称是“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临江仙》)。这时的词表现了他疏狂放浪的行为和寻欢作乐的心理中,也包含着蔑视功名权贵、追求自由独立的人格精神。
  靖康之难的战火把朱敦儒抛入了飘泊的难民潮中。建炎元年(1127)年底,洛阳被金兵占领前后,朱敦儒仓皇逃往东南避难,于建炎四年(1130)辗转至岭南一带。其词清晰地记录了他南奔的行程和感受,词风由飘逸潇洒变得凄苦忧愤。其间表现得最为突出的是飘泊流离的伤悲,从一个侧面表现出战乱时代民族的悲剧和社会的苦难。和对国家破亡,中原沦陷,的忧伤痛愤: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卜算子》)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相见欢》)

  绍兴三年(1133)朝廷再度征召时,朱敦儒便从岭南赴临安任职。但由于宋高宗和秦桧等权奸一味屈膝求和,不思抗战,使得朱敦儒“有奇才,无用处”(《苏幕遮》);“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苏武慢》)的理想也化为泡影。他不禁悲愤怒号:“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水龙吟》)

  在仕途沉浮了十多年,朱敦儒对功名事业已灰心失望,因不附秦桧议和而被罢官之后,干脆任性逍遥:“寻云弄水,是事休问。”(《桂枝香》)从此,他变成了“闭着门儿,不管人间事”的“瘦仙人”(《苏幕遮》。其中《好事近·
  渔父词》十首和《朝中措》(先生筇杖是生涯)最能体现他晚年的人生态度。
  朱词的风格也随着他人生历程的变化而变化。早年以婉丽明快为主;中年以悲壮慷慨为特色;晚年以清疏晓畅见长,语言通俗,明白如话。
  朱敦儒进一步发挥了词体抒情言志的功能,不仅用词来抒发自我的人生感受,而且以词表现社会现实,诗词的功能初步合一,从而给后来的辛派词人以更直接的启迪和影响。

  二、张元干等词人
  南渡以后,词人的创作已不可能完全封闭在自我悲欢离合和个人荣辱得失的圈子,而必须正视和直面苦难的社会现实,去歌唱民族的悲剧和社会的苦难,从而加强了词的时代感和现实感,柔丽婉转的词体也变成了具有战斗性和批判性的精神武器。在这一词风的转变过程中,张元干最为典型。

  张元干(1091~1161)在南渡之前,生活上跟朱敦儒一样疏狂放荡,时常是“百万呼卢,拥越女吴姬共掷”(《柳梢青》)。创作上则模拟“花间”,内容不出酒畔花前,词风绮艳轻狭。靖康之难中,他投笔从戎,曾协助李纲指挥汴京保卫战。目睹民族的灾难,他扼腕痛愤,词风也自觉转向东坡一路,而变得慷慨悲凉。题材取向上则直面山河残破的惨痛现实: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微弄凉月。谁家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夜帆风驶,满湖烟水苍茫,菰蒲零乱秋声烟。梦断酒醒时,倚危樯清绝。
  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石州慢·
  己酉秋吴兴舟中作》)

  此词以高度浓缩性的笔法表现了汉民族空前的灾难:外侵内乱,国破主俘。面对民族的灾难,张元干不仅仅是悲哀,更力图奋战以解除灾难,恢复和平,但朝廷不思抵抗,使他报国无门,只有悲歌怒吼--吼出民族不甘屈服而被压抑的愤切心声!
  即使是在传统感伤型的抒写个人离愁的送别词中,张元干也难忘触目惊心的苦难现实: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洒、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以床夜雨。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

  词人魂牵梦绕着神州的巨变,故都的沦陷,村庄的残破,生民的涂炭;他质问和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是谁造成砥柱倾折,使敌人横行,民众蒙难?理性的反思中含有直指皇帝的批判精神。友人胡铨就是因为公开向投降主和的宋高宗、秦桧挑战而被贬谪,张元干作此词则是为胡铨壮行,对他奋不顾身的战斗精神表示支持和鼓励。张元干后因此词而被捕下狱,并被削籍为民,正反映出此词触痛了宋高宗和秦桧一伙的心病。

  在赠给李纲的《贺新郎》词中,张元干也表达了对朝廷卖国求和的愤慨,抒发了他“气吞骄虏”的豪迈气概和欲挥剑杀敌的战斗精神,也充溢着宝剑蒙尘、无路请缨的压抑苦闷。情怀悲壮激烈,一扫南渡前词中低沉委靡的格调,新的时代铸就了新的词风和词境。

  早年以吟唱婉丽的“睡起流莺语”(《贺新郎》)而闻名的叶梦得(1077~1148),经战火的洗礼,南渡以后也高唱起激昂的战歌:“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赞美骑射演习的战士“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水调歌头·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的英姿,洋溢着老当益壮的战斗豪情。
  另有一些词人,不像张元干、叶梦得那样进进发出壮烈的怒吼,而是用敏锐的艺术感受表现战乱时代普通人的种种体验。如李清照、陈与义的一些作品。

  三、 李纲、岳飞等词人

  高宗建炎、绍兴间(1127~1162),南宋社会的主要矛盾是空前激烈的民族斗争,而朝廷内部的主要矛盾则是主战与主和派的政治斗争。李纲、赵鼎、李光、胡铨等“南宋四名臣”和大将岳飞,是站在这两个斗争前列的代表人物。他们虽然并不以作词而著名,但在民族生死存亡之秋,不仅奋不顾身地致力于保卫家国,也用词作来表现他们的斗争精神,为抗金救国而呼号,代表着时代的最强音。

  李纲(1083~1140)是南宋的首任宰相。他以救国救民为己任,他有七首奇特的咏史词,借历史上敢于平定外忧内患的英明君主来激励宋高宗振作精神以抗击金人,表现出政治家的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赋予了咏史词以强烈的时代精神和战斗性,词的言志功能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体现。

  赵鼎(1085~1147)、李光(1078~1159)和胡铨(1102~1180)都是力主抗战反对求和的名臣,也是公开向秦桧挑战并同被贬到海南而相互支持的战友。他们的词作虽不多,但各自不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他们坚强刚毅的生命意志一不屈不饶的斗争精神。  当李纲等文臣在朝廷为民请命呐喊之时,岳飞(1103~1141)等武将则在战场上拼搏厮杀,戎马倥偬中横槊赋词,用热血和生命谱写出气壮山河的英雄战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满江红》)
  由民族的深仇大恨转化而来的勇猛无畏的战斗豪情、洗雪国耻的迫切愿望和必胜信念,配合着铿锵有力的语言,激昂雄壮的旋律,凝结成词史上辉煌的乐章。
  C.杨万里、范成大的诗作
  一、杨万里与诚斋体
  杨万里(1127~1206)少习理学,讲究品节,关心国事,忧国之念也时常流露在诗歌中,如《初入淮河四绝句》的其一、其四: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干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南宋与金以淮河为界,原为宋帝国内河的淮河如今成了天涯,诗人对此感到深深的悲愤。这两首诗分别从淮河两岸着眼,诉说了人民希望统一的心声。诗风沉郁,感人至深。

  杨万里主要的诗兴是在自然风物和日常生活的情趣上面。杨万里是位理学家,《宋史》把他列入《儒林传》,但理学思想并没有窒息他活泼的思绪和透脱的胸怀,却增进了他对平凡事物中蕴含的哲理的思考,这使他的诗既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又富于理趣,例如《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和《宿灵鹫禅寺》: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栏。
  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终夜鸣。流天溪前无半语,在山做得许多声。
  所咏的都是十分平常的景物或人生经历,但读来却给人以新鲜感。这固然是由于语言的活泼和联想的丰富,但更重要的是诗人对自然和人生有着独特的感受。

  杨万里的诗风发生过多次变化。他早年学诗是从江西诗派入手,后来改而学习王安石和晚唐诗人的绝句,最后终于领悟到应该摆脱前人的藩篱而自成一家,并形成了独具面目的诚斋体。诚斋体的风格特征是活泼自然,饶有谐趣,例如《晓行望云山》和《小池》:
  霁天欲晓未明间,满目奇峰总可观。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诗人敏锐地从平常的事物中捕捉到富有情趣的瞬间,并用浅近自然的语言把他的所见所感表现出来。形成诚斋体的要素之一是诗人把自己的主观情感最大程度地投身在客观事物上,他笔下的草木虫鱼乃至山水风云无不具有知觉和情感,无不充满生机和灵性,例如“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暄”(《桂源铺》),
  “最是杨花欺客子,向人一一作西飞”(《都下无忧馆小楼春尽旅怀》),描写对象的盎然生机自然会给诗歌带来活泼的风格。要素之二是杨万里作诗想象奇特,但不用奇奥生僻的字句或夭矫奇崛的结构,却用浅近明白语言和和流畅直致的章法,近于口语。他在月下饮酒时产生的奇思妙想是:“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他笔下的大风江浪是:
  “北风五日吹江练,江底吹翻作江面。……再吹两日必江竭,却将海水来相接。”
  (《池口移舟入江再泊十里头潘家湾阻风不至》)显然,杨万里的诗风与北宋王、苏、黄等人多用典故成语、多写人文意象的诗风大异其趣,而与吕本中、曾几的后期诗风则有传承关系,但其活泼的程度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具有很大的独创性。

  杨万里晚年自称作诗的状态是“浏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矣”(《荆溪集序》),即无拘无束,信手拈来,这是一种进入了自由王国的成熟境界,杨诗因此而成为宋诗中很有特色的一家。但由此也产生粗率滑易、浅俗无味的缺点,所以杨诗除了部分佳作外,不秒作品不耐咀嚼。这是杨万里刻意追求风格的独特性所付出的代价。

  二、范成大

  范成大(1126~1193)曾长年在各地任地方官,周知四方风土人情,诗中反映的生活面比较广阔。例如他描写民生疾苦的诗,继承了唐代杜甫及元、白、张、王新题乐府的传统,且以写法新颖生动而别具一格,像《后催租行》中借老农之口所说的“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手。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千斗。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语气冷隽,但批判现实的力度并不亚于白居易诗的大声疾呼。
  范成大诗中价值最高的是使金纪行诗和田园诗。

  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奉命使金,以谋废除有损国格的跪拜受书礼。此行虽未达到目的,但他不顾生命危险,节义凛然,受到朝野的一致赞扬。在这次出使过程中,范成大写了一组七言绝句,把自己在沦陷区的见闻感触一一纪之于诗,主要内容是描写沦陷区山河破碎的景象,中原人民遭受蹂躏、盼望光复的情形,凭吊古代爱国志士的遗迹以表示自己誓死报国的决心。例如:
  狐冢獾蹊满路衢,行人犹作御园呼。连昌尚有花临砌,肠断宜春寸草无!(《宜春苑》)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州桥》)
  玉节经行虏障深,马头酾酒奠疏林。兹行璧重身如叶,天日应临慕蔺心。(《蔺相如墓》)
  南宋诗人描写中原的诗大多是出于想象,而范成大却亲临其境,所以感触格外深刻,描写格外真切,在当时的爱国主题诗歌中独树一帜。

  范成大退隐石湖的十年中,写了许多田园诗,其中以《四时田园杂兴》最为著名。这组诗共60首七言绝句,每12首为一组,分咏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和冬日的田园生活。在古代诗歌史上,田园诗事实上大多是士大夫自抒隐逸情抒情诗,如王维、孟浩然诗中的田园风光都是作为诗人静谧心境的外化而出现的。除了少数陶诗以外,古代田园诗中对田园生活最重要的内容--农事反而是忽略不顾的,偶尔出现的樵夫、农人也往往被赋予隐士的性格。至于农村生活的主人公农民的劳作生活及其种种疾苦,唐代诗人如元稹、张籍等往往把此类内容写进《农家词》、《田家词》一类乐府诗中。这些诗中没有田园风光的描写,在习惯上也不被看作田园诗。范成大创造性地把上述两个传统合为一体,全面、真切地描写了农村生活的各种细节。例如《四时田园杂兴》的第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四诸首:
  胡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习茶。
  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桑麻菽麦之景,耕耘纺织之事,生计艰难的酸辛,丰年收获的欢乐,这一切才是田园生活的真实内容,诗歌的主人公也已由隐士转变为农人。范成大成功地实现了对传统题材的改造,使田园诗成为名副其实的反映农村生活之诗。

  范成大诗的语言自然清新,风格温润委婉,只有少数作品风格峭拔。范成大诗的艺术成就很高,然而其诗风的个性不够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