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80年代初期的小说

       一 小说潮流的几个概念
  对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文学创作,当时文学界曾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等概念来指称。这些概念被广泛接受和使用。它们的出现,既表现了当代批评家热衷于文学潮流的类型概括的“传统”,也反映了当时创作的实际状况。因而在用来描述这一时期的创作上相当有效。当然,对文学潮流的这种描述,又同时参与了对文学走向与秩序的制约。“伤痕文学”等概念所指称的创作,主要是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因此,在许多情况下,它们也与伤痕小说、反思小说、改革小说等概念等同。
   “文革”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在七八十年代是无法回避的事件,也是作家思考、表达的焦点。由于这时的作家都是事件的亲历者,因此,有关“文革”的写作,又可以看作是亲历者对历史创伤提供的“证言”。“伤痕文学”提法的出现,直接起因于揭露“文革”灾难,描述知青、知识分子、受迫害的官员在“文革”中的悲剧性遭遇作品的大量出现。较早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的,是北京作家刘心武的《班主任》(注:《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当时的评论界认为这一短篇的主要价值,是揭露了“文革”对“相当数量的青少年的灵魂”的“扭曲”所造成的“精神的内伤”(注:朱寨《对生活的思考》,《文艺报》1978年第3期。)。接着,《文汇报》(上海)刊出另一部受到广泛阅读和争论的短篇《伤痕》(卢新华)(注:《文汇报》1978年8月11日。),它也在“反映人们思想内伤的严重性”和“呼吁疗治创伤”的意义上,得到当时推动文学新变的人们的首肯。后者的篇名,与后来“伤痕文学”名字的出现,存在某种关系。随后,揭露“文革”的历史创伤的小说,影响较大的还有:《神圣的使命》(王亚平),《高洁的青松》(王宗汉),《灵魂的搏斗》(吴强),《献身》(陆文夫),《烟缘》(孔捷生),《我应该怎么办》(陈国凯),《记忆》(张弦),《铺花的歧路》(冯骥才),《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重逢》(金河),《枫》(郑义),《一个冬天的童话》(遇罗锦),《生活的路》(竹林),《罗浮山血泪祭》(中杰英),《天云山传奇》(鲁彦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周克芹)等。迟至1986年才出版的长篇《血色黄昏》(老鬼)(注:这部长篇完稿于80年代初,写“知青”在内蒙古农村和牧区“插队”的悲剧生活。由于描述的直率,几家出版社先后拒绝接受。1986年才由工人出版社(北京)出版,并成为当时的畅销书。),也应看作是属于这一范围的作品。
   “伤痕文学”最初是批评性的、带有贬斥含义的称谓。这些作品的感伤的、悲剧性的情感基调,揭露性的取材趋向,被一些批评家看作是五六十年代“暴露文学”、“写阴暗面”等在80年代的重演。因此,围绕《伤痕》等作品,在1978年夏到次年秋天发生了热烈的争论。评价上的分歧,集中在如何看待这些作品的意识形态含义,和如何估量它们的社会功用上——问题提出,仍延续中国左翼文学批评的特定方式。持否定态度者认为,它们对“伤痕”的暴露太多,“情调低沉”,“影响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斗志”;它们是“向后看”的、“用阴暗的心理看待人民的伟大事业”的“缺德”文艺(注:对这些小说持否定意见的代表性文章有《向前看啊!文艺》(黄安思,1979年4月15日《广州日报》),和《“歌德”与“缺德”》(李剑,1979年第6期《河北文艺》)。后一篇文章写道,我们“坚持文学艺术的党性原则”的文艺,应该“歌德”。因为“现代中国人并无失学、失业之忧,也无无衣无食之虑,日不怕盗贼执仗行凶,夜不怕黑布蒙面的大汉轻轻扣门。河水涣涣,莲荷盈盈,绿水新地,艳阳高照,当今世界如此美好的社会主义为何不可‘歌’其‘德’?”文章并说那些“怀着阶级的偏见对社会主义制度恶毒攻击的人”,“只应到历史垃圾堆上的修正主义大师们的腐尸中充当虫蛆”。)。辩护者同样从“接受”的角度,却认为它们可以发挥“使人警醒起来、感奋起来”的社会功能(注:冯牧《对于文学创作的一个回顾和展望》,《文艺报》1980年第1期。)。不久,伤痕文学概念的贬斥含义便逐渐消褪。这一争论,是40年代初(延安)和五六十年代有关“歌颂”和“暴露”,有关“写真实”等争论的延续。由于社会和文学状况发生的变化,对问题的严重性的估计和争论的势头已明显削弱:这一长期争论不休的“严重”问题,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问题史”中,开始“边缘化”;虽然在以后,坚持认为这一问题具有严重性质的论者,还会一再将它提出。
   “伤痕文学(小说)”的概念产生不久,又有了“反思文学(小说)”的提法出现。这两个概念的出现略有先后,各自指称的作品,大体上也可以按时间加以排列。但是,在特征上两者的界限并非十分清晰,有的作品,也很难明确它们的归属。即使那些具有鲜明的类属特征的作品,也并不一律按时间的先后呈现。这些复杂的情况表明,它们只是对这一时期创作的一种大致的描述。对它们之间的关系的一种说法是,伤痕文学是反思文学的源头,反思文学是伤痕文学的深化。(注:何西来《历史行程的回顾与反思》,《当代文艺思潮》(兰州)1982年第2期。)反思小说在“问题”的提出方式上,有明显的变化。这类小说的主题动机和结构,表现了作家这样的认识:“文革”并非突发事件,其思想动机、行动方式、心理基础,已存在于“当代”历史之中,与中国当代社会的基本矛盾,与民族文化、心理的“封建主义”的积习相关。对于“文革”的性质,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及“责任”,作家以对现代化国家的热切追求出发,来表达他们的相当一致的思考。在这方面,同时出现的“改革文学(小说)”也有着相同的思想基点。前者揭露、思考“文革”对现代化(尤其是人的现代化)的阻滞和压抑,后者则面对“文革”的“伤痕”和“废墟”,呼唤、表现在城市和乡村的改革。蒋子龙在这个时期,显然是特别关注这一题材的作家(注:蒋子龙(1941-)在1976年,就以改革题材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而知名。在“文革”后的这段时间,他发表的表现工厂、城市改革的小说,还有《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拜年》、《赤橙黄绿青蓝紫》、《锅碗瓢盆交响曲》、《开拓者》等。)。发表于1979年的短篇《乔厂长上任记》,被看作是开“改革文学”的风气之作。另外一些被列举为“改革小说”的作品,还有《沉重的翅膀》(张洁)、《龙种》(张贤亮)、《花园街五号》(李国文)等。有的批评家,还把《人生》(路遥)、《鲁班的子孙》(王润滋)、《老人仓》(矫健),以及贾平凹、张炜的一些小说,也归入这一类型。“改革文学”或“改革题材小说”既切合对于创作贴紧现实,与社会生活同步的要求,又能平衡对于“伤痕”揭发在创作上的比重,因而受到指导创作的部门的重视、提倡。
   作为一种整体性的文学潮流,“伤痕”或“反思”文学在1979年到1981年间,达到“高潮”。此后势头减弱,虽然对“文革”的历史记忆,长久留存在不少作家情感经验中,并在此后的创作中以不同方式被继续发掘。

           二 潮流的生成和特征
  文学(尤其是小说)对“文革”的叙述,一开始表现得有些“杂乱”。有的侧重个人的经验,在思想意向上也存在多面性。这种情况,在有根深蒂固的统一的“方向”意识的文学界看来,是不成熟、而且是危险的;不论是思想观念,还是叙事艺术,“规范”都是必要的。而政治权力对否定“文革”和当代“历史”做某种有限程度改写的要求,很快获得具有强烈启蒙意识的作家的呼应。文学的选择和规范,在80年代表现为更多样的方式。文学批评自然承担着制约和“导向”的最重要任务。例如,对于电影《苦恋》、小说《飞天》、《在社会的档案里》等的讨论和批判,给批判性主题创作提出所应依循的边界。《爱,是不能忘记的》的讨论,质疑了现实政治和“重大”社会问题之外的个人生活、情感表现的价值。从70年代末开始建立的评奖体制,虽然常常显露了评价标准的矛盾、混乱(有时,是文学界各种观点、力量妥协的产物),却也相当有效地参与了对“方向”的选择(注:在五六十年代,戏剧等作品及演出曾有评奖活动,但小说及诗等则未见此举。从1978年开始,全国性的文学评奖活动(主要由中国作协,或中国作协主办的《人民文学》、《诗刊》等主持)开始举办,分别有年度(或跨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全国优秀新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等奖项。另有文化部、中国剧协的“全国话剧、戏曲、歌剧优秀剧本奖”。重要的奖项还有专授予长篇小说的“茅盾文学奖”。1997年,还设立了全国性的文学各种体裁(包括文学理论批评)的“鲁迅文学奖”。至于各刊物、各省市作协等的评奖,名目繁多。)。
   以文学方式来“反思性”地叙述“文革”,其实在“文革”还未被宣布结束时就已开始。60年代末以后的处于“地下”状态的青年诗歌,以及后来的一些手抄本小说等,写下了作者对这场革命、对现实生存困境的情感反应,他们的怀疑和批判,并表达他们的精神向往。这指的是前面已述及的郭路生(食指)、芒克、多多、根子、北岛等的诗,以及《公开的情书》、《波动》等中篇小说。那时,反思性的写作并未形成潮流,与社会“主潮”的关系也较为复杂,因而,写作者的体验和思考,表现出较明显的多向性。而在后来的“反思”文学潮流中,那些更带“个人性”的部分,没有获得有力的继续和展开。“文革”后冠以“伤痕”、“反思”、“改革”小说的反思性创作,自然表现了作家不同的思想艺术造诣。但是,多数作品有相近的倾向。这些作品表达的相当一致的看法是,“文革”是历史的倒退,是“封建专制”的“复辟”,“野蛮代替文明、迷信代替科学、愚昧代替理性”——作家基于启蒙理性的信仰,把当代中国和“文革”的社会矛盾,概括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注:参见季红真《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对于当代历史的曲折,又大多主要从革命政治权力在当代的命运的角度,来处理现象,提出问题。
   这期间,反思“文革”和表现社会改革的小说,从小说的艺术形态看,大多属于在20世纪中国小说中颇为发达的“问题小说”类型。关于“文革”发生的责任,和现实社会问题的性质、根源,是这些作品的创作动机,并成为它们的形态特征。一种围绕所提出的问题而展开分析、证明的“观念性结构”上,为许多小说所使用。而且,借助人物、或叙述者的议论,来表达对当代社会政治和人生问题的见解的叙述方法,也很常见。不过,“新时期”作家觉醒的“主体意识”,对感性体验和人物性格、命运的独立性的尊重,以及对“文革”的观念图解类型小说的警惕,推动作家寻找一种“平衡”:坚持小说的尖锐的“问题意识”,但尽力避免陷入当代那些演绎观念的老套。他们相当普遍地以中心人物的生活道路,来连结“新中国”(甚至更长的历史时间)各个时期的重要社会政治事件(如四五十年代之交政权交替的转折,50年代的反右运动和“大跃进”,60年代初的经济危机等),通过对人物命运的表现,对历史反思所提出的问题给予回答。这种处理方式,几乎囊括被看作反思小说的那些著名作品,如短篇《内奸》(方之),《李顺大造屋》(高晓声),《“漏斗户”主》(高晓声),《剪辑错了的故事》(茹志鹃),《月食》(李国文),《小贩世家》(陆文夫),《我是谁》(宗璞),《小镇上的将军》(陈世旭),中篇小说《布礼》(王蒙),《蝴蝶》(王蒙),《人到中年》(谌容),《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一弓),《河的子孙》(张贤亮),《洗礼》(韦君宜),《美食家》(陆文夫),长篇《芙蓉镇》(古华)等。在一种相近的沉郁氛围的背景上,常会出现一个男性的主人公。他的当代的坎坷的人生之路,与当代社会政治的重要事件相连;甚至可以说命运的乖谬是由这些事件所决定。不过,事实上,这些反思小说的艺术价值,并不都表现在这一统一框架上。有时,反而存在这一叙述线索的“缝隙”中:恰恰是在这里,可以发现作家独到的感性体验和对历史的思考深度。

           三 历史创伤的记忆
  当代“历史记忆”的主要书写者,是在50年代受到打击(胡风事件和反右派运动等)、有过二十余年苦难生活经历的一批作家,如王蒙、张贤亮、李国文、从维熙、方之、陆文夫、高晓声、张弦等。虽然批评家一般不用“伤痕”、“反思”等概念谈论诗歌等样式的创作,但牛汉、曾卓、公刘、邵燕祥、流沙河、白桦、林希这一时间的作品,也有同样的历史创伤的主题。这些作家的多数,是在四五十年代之交社会急剧转折时期确立他们的政治信仰、文学立场的。他们投身左翼的革命运动,接受了关于人类理想社会的许诺,愿意以“阶级论”和“集体主义”作为自己的世界观,也接受文学对于政治的“服务”的文学观。不过,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思想“阴影”,通过俄国和西欧的古典作品,以及“五四”作家的创作,在他们身心中留下深刻的印痕,且在某些时机,成为他们思想情感中的主导因素。他们“复出”之后,二十余年的个人的和社会的创伤记忆,很自然地成为小说取材的中心。在有些作家那里,甚至成为难以逾越的取材区域。
   
   王蒙(注:王蒙(1934-),河北南皮人。40年代末在北平读中学时,参加中共组织的学生运动。50年代前期,在北京从事青年团工作。反右派运动中成为右派分子,遣送京郊劳动改造。60年代初在北京师范学院任教。1963年,主动举家赴新疆工作。“文革”结束后返回北京。1986-1990年,曾担任中央政府的文化部长。主要作品集有《冬雨》、《深的湖》、《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在伊犁——淡灰色的眼珠》,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恋爱的季节》、《失恋的季节》、《暗杀》。选集和文集有《王蒙小说报告文学选》、《王蒙文集》(1-4卷)和1993年华艺出版社出版的《王蒙文集》(1-10卷)。)在八九十年代是个多产作家。除小说创作外,还发表了大量的散文随笔,创作谈,批评文章,以及一些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论文。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伤痕”、“反思”小说时期,王蒙的涉及“文革”的作品(如《最宝贵的》、《表姐》、《布礼》、《蝴蝶》、《杂色》、《春之声》、《海的梦》、《相见时难》等),很快就离开那种揭露、控诉的题材和情感方式,也离开当时普遍采用的历史事件的结构框架。它们表现出更关注人的心灵现实,和对历史理念、逻辑所作的哲理思辨的倾向。这些作品的基本主题,是个体(大多是青年时代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与他所献身的“理想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小说的主人公一开始都具有独特年代所赋予的理想化信念,并热情参与对这一“新世界”的创造。但这一“理想社会”不仅没能有力实践这一信念,反而使献身者受到伤害和陷入精神上的迷误。在探索这一历史现象时,他的小说表现出一种他和有的批评家所说的“辩证”观点。他不把历史的责任归于某一或某几个人,也不想以某种僵硬的伦理观来裁决人、事。他竭力要从混乱中寻到秩序建立的可能,从负有责任者那里发现可以谅解之处,也会在被冤屈、受损害者中看到弱点,和需要反省的“劣根性”。在一些作品那里,历史和个人曲折命运会被归结为某一浮浅的政治命题(如革命者与“人民”的“鱼水关系”),但在同一作品或另外的作品中,又有深沉的人生感悟浮现,并接触到现代中国历史的一些基本主题(“启蒙者”的悲剧命运等)。他既警惕地提防对纯粹的精神理念的沉迷,并质疑知识者的“精英”意识,而又流露出对成为“精神旗帜”的留恋。对于历史和自身的反省态度,使他的小说避免了普遍性的感伤,不过,思想信仰有时也会被抽离了具体的历史形态和实践内容,在他的小说中成为不可分析、怀疑的教条,转化为对人的压迫的力量:这一思想框架的封闭性,限制了思想境域的拓展。……种种的矛盾和复杂性,构成他的小说的较为丰厚的内涵,也同时存在一种含糊不清的历史和精神态度;而“辩证”观点所具有的穿透力,与精神上策略性的暧昧的界限,也常常难以分清。在他的长篇中,《活动变人形》是具有执著反省精神的长篇。它写倪吾诚的人生的失败,试图表现在东西文化冲突中,知识分子身、心的困窘处境。作者曾说,这部小说他写得十分痛苦。这种痛苦可能不只是来源于认识到的文化矛盾,更可能与设身处地的切肤之痛有关,流露出深刻的精神上的失望。在这部长篇中,“封建文化”的残酷、野蛮的体现,更多由一组女性承担。缺乏谅解的深层的记忆,使这些女性的“恶魔”性格,被细致而不留情地刻画得令人惊悚。
   王蒙在小说艺术上,作了多样的探索。80年代初的《布礼》、《蝴蝶》、《春之声》、《夜的眼》,采用了一种类似西方“意识流”小说的方法,以主要人物的意识流动来组织情节,结构作品。这引起习惯于阅读“写实”作品的读者的惊喜或责难,而发生了有关“意识流”问题的争论。(注:80年代中期,在西方的艺术观念和方法大量介绍引进之后,对这一探索曾有重新评价。有的批评家指出,王蒙的以理性为主干的“意识流”,在实质上与表现非理性意识的西方意识流小说不同,认为是把技法与其哲学内涵剥离。为王蒙这些小说辩护者,则认为他创造了“东方意识流”的形态。)在《名医梁有志传》、《来劲》、《球星奇遇记》和《坚硬的稀粥》等作品中,运用的是戏谑、夸张的寓言风格。他似乎有意离开了规范的“写实”小说的路子,放弃了专注于典型情节的构思和人物性格的刻画。他更关心的,是对于心理、情绪、意识,印象的分析和联想式的叙述。这形成了一种流动不居的叙述方式:语词上的变化和多样组合,不断展开的句式,对于夸张、机智、幽默才能的充分展示,等等。当然,当叙述者有时过分迷醉于在叙述中体现的智力优越感时,也会走到缺乏控制的“滥情”。
   
   张贤亮(注:张贤亮(1936-),江苏盱眙人。50年代初到甘肃省任教,开始文学创作。因在《延河》1957年7月号发表诗《大风歌》,成为右派分子。据张贤亮自述,在1958年到1976年的十八年中,两次劳改,一次管制,一次“群专”(即交由“人民群众”监督、“专政”),一次投入监狱。1979年开始重新写作。出版有长篇《男人的风格》、《习惯死亡》、《我的菩提树》,中短篇集《灵与肉》、《肖尔布拉克》、《感情的历程》,以及《张贤亮自选集》(1-4卷)、《张贤亮近作》等。)1957年因发表诗《大风歌》,被划为右派。1979年重新写作后的小说,有一部分表现80年代中国社会经济变革,如长篇《男人的风格》,中篇《龙种》、《河的子孙》,另一部分则主要以自身近二十年“苦难生活”经历为素材。后一部分更为批评界所注意,被看作是他的代表性作品。它们是《土牢情话》,《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长篇《习惯死亡》,和出版于90年代的另一部长篇《我的菩提树》(又名《烦恼就是智慧》)等。他的不少小说,曾在不同时间,在不同的问题(爱国主义;赞美苦难的“宗教意识”;批判意识与蒙昧主义;性描写)上,引起激烈争议。这些争论,涉及《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长篇《早安,朋友》。这使张贤亮在80年代,成为“知名度”很高的作家。
   在他的那些带有“自叙传”色彩的小说中,一再出现的主要人物,是被流放、劳改的右派,一个被社会所遗弃的“读书人”。他在西北贫瘠的荒漠地区经受着饥饿、性的饥渴和精神的困顿。在细致地展示知识者的受难情景和心理矛盾的同时,也为他提供了肉体和精神的救赎者——生存和劳动方式都相当“原始”的底层劳动者,尤其是其中泼辣、能干而又痴情的女性。他们坚韧的生命力和灵魂的美,抚慰他濒于崩溃的精神,成为他超越苦难的力量。因此,这些小说往往会编织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些小说对主人公的刻画,无意中显现了现代中国知识者潜在意识中的“传统”因素。不论是对于原始性的崇拜,还是阅读《资本论》以反省西方“人道主义”的影响(《绿化树》等作品,被作者称为“唯物论者的启示录”),都不能改变“读书人”那种凭借知识以求闻达的根深蒂固的欲望。这使得有的小说(如《绿化树》等)的情节和意识,暗合了中国古典戏曲、小说的表现“落难公子”的模式(注:参见黄子平《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叙事模式”的抽样分析》,《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在长篇《习惯死亡》中,“读书人”的苦难经历已成为无法摆脱的梦魇,纠缠于主人公与异国恋人的情爱中。性爱已无法拯救受难者,死亡、恐惧的记忆,化为精神存在,将他“异化”为非人。写于1993年的长篇《我的菩提树》,通过日记和对日记的注释,以“记实”方式展示劳改生活的可怕内幕。在80年代以来的创作生涯中,那段苦难生活记忆,成为他再也无法走出的题材的“牢笼”。
   
   高晓声(注:高晓声(1928-),江苏武进县人。主要作品集有《79小说集》、《高晓声1980年小说集》、《高晓声1981年小说集》、《高晓声1982年小说集》、《高晓声 1983年小说集》、《高晓声 1984年小说集》、《陈奂生》、《高晓声小说选》、《高晓声代表作》、《高晓声幽默作品自选集》,长篇小说《青天在上》、《觅》、《陈奂生上城出国记》等。)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解约》发表于1954年。1957年,因与陆文夫、陈椿年等江苏青年作家组织“探索者”文学社,筹划创办同人性质的文学刊物《探求者》,而成为右派分子。失去“公职”,遣送到武进的农村务农,直至“文革”结束后才重新写作。1979年到1984年是高晓声小说创作旺盛时期,每一年都有一本小说集出版。此后,作品渐少。在80年代初,高晓声小说以表现当代农民的命运著称,《李顺大造屋》、《“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等,是当时有影响的作品。和那些反思小说一样,人物的生活道路与当代各个时期的社会政治事件、政策的关联,是作品的基本结构方式。在这些小说中,引人注目的是对当代农民性格心理的“文化矛盾”的揭示。在历史变迁时期,作为一个“文化群体”的农民的行为、心理和思维方式的特征:他们的勤劳、坚韧中同时存在的逆来顺受和隐忍的惰性,对于执政党和“新社会”的热爱所蕴含的麻木、愚昧的顺从。因为在探索当代农民悲剧命运的根源上,作品提出了农民自身责任的问题,因此,这些小说被有的批评家看作是继续了鲁迅有关“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显然,高晓声在一个时期,醉心于在作品中留下80年代以来农村变革的每一痕迹,而让人物(陈奂生等)不断变换活动场景,上城、包产、转业、出国,而创作的思想艺术基点则留在原地。高晓声的另一类短篇,如《钱包》、《鱼钓》、《绳子》、《飞磨》等,以简单、富于民间色彩的故事,来寓意某种生活哲理,在有的批评家那里,得到更多的肯定。高晓声小说的语言平实质朴,叙述从容、清晰。善于在叙述中提炼有表现力的细节,来刻画人物的心理特征。他的小说的幽默,常以不经意的叙述方式传达出来,对农民的嘲讽中包含着浓郁的温情,表现了一种将心比心的谅解。
   
   刘心武(注:刘心武(1942-),四川成都人。在北京读小说、中学。80年代以来出版的小说集主要有:《刘心武短篇小说选》、《班主任》、《这里有黄金》、《到远处去发信》、《大眼猫》,长篇小说《钟鼓楼》、《风过耳》、《四牌楼》、《栖凤楼》、《仙人承露盘》。另有八卷本的《刘心武文集》。)1961年在北京任中学教师起,开始写作和发表作品,但没有产生什么影响。1977年以后发表《班主任》、《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等短篇,提出“文革”在青少年心灵上留下的“后遗症”问题,而声名大噪。《班主任》和《伤痕》,通常被看作是“新时期文学”开端的标志。曾一度担任《人民文学》主编(1986-1990),因发表马建的存在严重争议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受到批评而被停职。
   在80年代,刘心武以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人道主义的精神立场,来关注作为社会个体的普遍人的生活状况和处境。80年代后期,以“纪实小说”形式,发表《5?19长镜头》、《王府井万花筒》、《公共汽车咏叹调》,写北京市民的生活和文化心态。80年代的这些创作,都明确地在作品中提出一个社会问题,并呼吁一种社会解决方式。当那种单一的问题意识稍有消褪的时候,刘心武以较裕如的视角和方法,来描述具有特定的风情、习俗、世态的北京市民社会的图景,这体现在《如意》、《立体交叉桥》,和长篇《钟鼓楼》、《四牌楼》、《风过耳》中。这些小说,被称为“京味都市小说”。进入90年代,刘心武提出“大众文学精致化,精致文学大众化”的构想,沟通两者,并以通俗小说形式,写作在通俗刊物上连载的中篇《一窗灯火》。他在文化讨论中所表达的观点和他的写作实践本身,显示了一部分在80年代呼唤“救救孩子”,持精英“启蒙”立场的作家的市民化趋向。不过,正如作家自己所表述的,这种“市民化”有一定的限度。这里反映了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对自身位置的某种“设计”:以主流文化身份去表现和引领“大众”,又以想像性的“大众”心态来阐释和认同“转型”的现实。这种现实和艺术的处理方法,引发了另一系列的问题。
   
   讲述“文革”记忆的作家,尚有从维熙、李国文、张弦等。李国文(注:李国文(1930-)祖籍江苏盐城,出生于上海。50年代开始发表小说。80年代以来出版的作品有,长篇《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中、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危楼记事》、《没意思的故事》、《涅槃》等。)1957年因为发表短篇《改选》成为右派。“文革”后的主要作品有短篇《月食》,短篇系列《危楼记事》,长篇《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等。从维熙(注:从维熙(1933-),河北玉田县人。1950年开始发表作品。成为右派后,被遣送至劳改队。80年代以来出版的作品集有:中短篇小说集《遗落在海滩上的记忆》、《洁白的睡莲花》、《远去的白帆》、《燃烧的记忆》、《驿路折花》、《雪落黄河静无声》,小说选集《从维熙小说选》、《从维熙中篇小说选》、《从维熙集》,长篇小说《北国草》、《逃犯》(上篇《风泪眼》,中篇《阴阳界》,下篇《断肠草》)、《裸雪》,纪实回忆录《走向混沌》。另有八卷本的《从维熙文集》。)5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文革”后他的小说引人注意,在很大程度上与题材的选取有关。当代的监狱和劳改队的状况,在此前的创作中是个“禁区”。从维熙的这一期间的大部分作品,都与受难的知识分子坎坷的生活道路有关。它们是《大墙下的红玉兰》、《第十个弹孔》、《燃烧的记忆》、《泥泞》、《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远去的白帆》、《雪落黄河静无声》、《断桥》、《风泪眼》。其中有些小说,故事发生在劳改队和监狱大墙里面,又有中篇《大墙下的红玉兰》这样的题目,因此,有的评论文章称这类小说为“大墙内”小说,或“大墙文学”。从取材上说,读者容易联系起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癌病房》、《古拉格群岛》等小说。但它们之间在视角、思想立场和审美意向上,却大异其趣。从维熙继续了中国传统戏曲、小说的历史观,即把历史运动,看作是善恶、忠奸的政治力量之间的冲突、较量的过程。“文革”等的曲折,和这其间正直者的蒙冤受屈,都是奸佞之徒(在他的小说中,他们或者是“国民党还乡团”,或者是“四人帮”及其“帮凶”)一时得势的结果。这种历史的道德化的观念,决定了从维熙的小说形态。人物被处理为某种道德的化身。着力刻画的“正面人物”(或“英雄人物”),都显现为灵魂“纯净”,道德“完美”(《雪落黄河静无声》中对范汉儒(注:这一人物的取名,有着“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和“民族之魂”的含意。关于这部中篇的思想评价,当时曾发生过争论。),使用了“看不见他身上的一点杂质,透明得就像我们医药上常用的蒸馏水”的描写)。复杂的生活现象,被条理、清晰化为两种对立的道德体现者的冲突,并以此构造小说的情节。叙述者与人物、情境之间的欠缺距离、间隔,使情感常表现为缺乏节制。比较而言,在涉及当代知识者的苦难历史这一主题上,他的纪实性回忆录《走向混沌》更值得重视。它以作家自己在1957年及以后几年的遭遇为主线,涉及当时北京文坛的状况。环境和人物不再被抽象化、理念化,对“受难”知识分子自身也有了反思,而提供了对当时情景的较为可信的陈述。

           四 历史反思中的“知青小说”
  在80年代,“知青文学”(或“知青小说”),是用来描述一种文学现象的概念。批评界对它的使用,涵义上并不一律。较普遍的说法是,第一,作者曾是“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第二,作品的内容,主要有关知青在“文革”中的遭遇,但也包括知青在后来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情感,如他们返城以后的情况。与“伤痕文学”等一样,人们用这个概念,来专指叙事体裁(小说,或纪实性叙事作品)的创作。而北岛、舒婷、芒克、食指等,一般不被称为“知青作家”,他们的创作,也较少被称为“知青文学”(或“知青诗歌”)。这种命名的状况,可能表现了对于诗的题材的“超越性”的意识。“知青文学”在“文革”期间已经存在,但这一概念在80年代才提出,这说明了它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出现的时间。另外,这里并不特别强调“知青作家”的这一说法,是因为许多“知青”出身的作者,后来的写作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作为一种文学创作的潮流,“知青文学”却无可置疑地存在过。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写作知青题材小说的作家有孔捷生、郑义、叶辛、张承志、梁晓声、张抗抗、柯云路、李锐、肖复兴、史铁生、张炜、韩少功、竹林等。
   与50年代遭受挫折的“复出”作家相似,知青文学也常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和“复出”作家一样,特殊的,与国家社会政治密切关联的生活经历,使他们觉得表现自身的生活道路具有重要的价值。不同的是,50年代反右派运动的受难者,在“文革”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在公众心目和自我意识中,他们被当作“文化英雄”看待。而“知青”这一代人在“文革”中的生活意义,不论是自我、还是社会评价,却是可疑和模糊不清的。这是推动知青那种持续不断为一代人的青春立言的动力。比起“复出”作家来,通过个人命运以探究历史运动的“规律”,对历史事件做出评判的创作动机,要较为淡薄,而对“这一代人”的青春、理想的失落的寻找更为关心。另一点不同是,他们没有那种深刻的“少共精神”,没有50年代初的那种“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注:王蒙写于50年代的长篇《青春万岁》中,青年学生唱的歌曲中的句子。)的情感记忆。或者说,这种更多靠灌输获得的精神,在“文革”中已出现裂痕,甚至打碎。这样,知青小说创作在小说形态上和内在情绪上,有别于“复出”作家的创作。他们并不热衷于以个体的活动来联结重大的历史事件,也较少那种自以为已洞察历史和人生真谛的圆满和自得。他们的作品中,有较多的惶惑,有较多的产生于寻求的不安和焦虑。
   由于“文革”后知青的历史位置与现实处境的含糊不清,因而,知青的那段生活,便是他们为确定现实位置而不断挖掘、重新审察的对象。这种记忆的挖掘、搜寻的方式和价值取向,既与时间有关,又和作家个人经历的独特性相连。因此,知青小说对于历史的叙述,一开始就表现出体验和阐释的多向性。早期的知青小说,更着重于对“文革”悲剧的感伤的揭露和控诉:他们的青春、信念的被埋葬,心灵的受扭曲的过程。在卢新华的《伤痕》,陈建功的《萱草的眼泪》,郑义的《枫》,遇罗锦的《一个冬天的童话》,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竹林的《生活的路》,老鬼的《血色黄昏》等作品中,有对生活基本权利得不到保障、真诚信仰被愚弄的愤怒,和回首往事的悔恨和悲哀。随后,在越过最初的悲剧揭露、展示的表现方式之后,一部分创作,在视点、情感处理和叙述方法上出现了变化。这一变化,与“知青运动”事实上已结束有关,也与大批知青返城后的处境有关。城市对于这些“游子”的态度是复杂的,但无论如何,它绝不是原先所企望的理想的“天堂”。城市既提供了开拓新生活道路的可能,也有事先没有料到的推拒,以及上学、就业、住房、婚姻、人际关系等等的困扰。即使具体生活问题得到解决,已破碎的生活信念、价值观,也不一定能得到修复或重新确立。在新的环境下,已逝的生活将会在记忆中“重构”。批评家普遍认为,在表现新的生活矛盾与精神困惑上,写于1981年的短篇《本次列车终点》(王安忆)和中篇《南方的岸》(孔捷生),是表现“知青文学”这种转移的最早作品。这两篇小说的题目都具有双重寓意:“终点”与“岸”,都意味着到达和寻得归宿,意味着漂泊的结束;但是,小说中所表达的,则是另一种性质的漂泊无定的开端。此后,知青小说在生活评价上开始“分裂”。或者继续坚持对“文革”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否定,和生活的荒谬性的冷静批判。或者在复杂的历史过程中,“剥离”出值得珍惜的因素,维护一代人的“青春年华”和献身精神。在不断地将“知青”投身运动的精神抽象化,并坚决地捍卫这“极其热忱的一代,真诚的一代,富有牺牲精神、开创精神和责任感的一代”(注:梁晓声《我加了一块砖》(《中篇小说选刊》1984年第2期)。梁晓声1949年生于哈尔滨市,1968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70年代开始写作、发表作品。1977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父亲》等。出版有短篇集《天若有情》、《白桦树皮灯罩》和长篇小说《一个红卫兵的自白》、《雪城》等。)的价值上,梁晓声的创作是有代表性的。从1968年起,他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生活了七年。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雨》、《雪城》等小说中,也写到知青所受的愚弄,但也表达了“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比失去的多”的“无悔”宣言。他持续地保持一种分明的道德立场,和悲壮的浪漫风格。在张承志、史铁生的“知青”题材的写作中,对往昔生活的挖掘,则表现为另一趋向。他们在开始时,已明显离开社会政治视角,而着重发现民间生活中可能具有的人性品格,以作为更新自我和社会的精神力量。“文革”初期与后期的知青,在对生活的看法上,也有许多的变化。王安忆曾对比地谈及六九届初中生的情况,说他们并没有形成如“老三届”(注:“老三届”,指“文革”开始的1966年已在中学就读的,在1963年、1964年、1965年入学的初、高中学生。)那样的社会理想和价值观。“在刚刚渴望求知的时候,文化知识被践踏了;在刚刚踏上社会,需要理想的时代,一切崇高的东西都变得荒谬可笑了”。他们许多人没有经历“老三届”的那种“痛苦的毁灭”,不需要为自己的青春的价值辩护,因而也失去了从“插队”的乡村中寻找精神财富的动机。从王安忆写她“插队”的淮北乡村生活的小说,包括她的长篇《69届初中生》,很难看到对于这片土地的“恋情”,看到诗意的想像。持一种较为冷静的态度来写知青生活,写“上山下乡”运动,是这一题材后来出现的变化。阿城和李晓都迟至1984年才开始发表他们的创作。他们的小说虽然也写知青生活,但其视角和题旨,已难以用“知青文学”来概括。阿城和李晓由于家庭等方面原因,“文革”中被排除在“运动”之外,成了“旁观者”,有可能看到置身其中者所难以看到或忽略的事态。(注:阿城的父亲钟惦棐,1956年到1957年间,因发表《电影的锣鼓》,《上海在沉思中》等文章,成为右派分子。李晓父亲巴金在“文革”中作为“反动作家”受到迫害。)李晓的短篇从题材的时间“次序”上说,他首先写的是“知青”返城后的情况。《继续操练》、《机关轶事》、《关于行规的闲话》等,写返城后从事各种职业的“知青”,为权、利等欲望所进行的“操练”——钻营、欺诈和不择手段的倾轧。在这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在《屋顶的青草》、《小镇上的罗曼史》和《七十二小时的战争》中,追叙这些权势场上的“弄潮儿”在“文革”中的经历;这似乎包含着对他们现实心理行为所作的溯源。他用嘲讽、调侃的“喜剧”方式来处理这些“悲剧事态”,作品的内涵有浓重的宿命的悲哀。他关心的是发生在这些为生存而挣扎、搏斗的青年人身上的人性扭曲过程及后果。着力于知青生活题材小说创作的作家,还有叶辛和张抗抗。(注:叶辛(1949-)出生于上海,1969年到贵州“插队落户”,出版的以“知青”生活题材的长篇有《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蹉跎岁月》、《风凛冽》、《在醒来的土地上》、《孽债》等。张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文革”期间在黑龙江兵团劳动。1975年出版了表现“上山下乡”生活的长篇《分界线》。80年代以来发表了《爱的权利》、《夏》、《北极光》、《淡淡的晨雾》等中、短篇小说和《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等长篇。)
   “知青文学”作为一种潮流,在80年代中期以后已失去实质意义。当然,这场牵涉到千百万人的命运的运动,留在许多人记忆中的不可能很快消失,它对现实的影响仍在继续。况且,这一历史事件所提供给文学的“资源”,也很难说已经充分挖掘。在这种情况下,这段“历史”还会被不断提起。80年代后期以来,有关的作品有张抗抗的长篇《隐形伴侣》,陆天明的长篇《桑那高地的太阳》,郭小东的长篇《中国知青部落》,邓贤的纪实性长篇《中国知青梦》,陈凯歌的自传性作品《龙血树》,以及90年代知青的回忆录《回首黄土地》、《草原启示录》、《魂系黑土地》、《劫后辉煌——在艰难中崛起的知青、老三届、共和国第三代人》等。不过,在进入90年代以后,知青对自身经历的回顾,逐渐转化现实的成功者的怀旧,对昔日“辉煌”的构造,反思与批判的色彩几已消失。在这样的潮流中,陈凯歌的《龙血树》(注:《龙血树》,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2年版。陈凯歌,1952年生于北京。“文革”中15岁到云南“插队”。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执导的影片有《黄土地》、《大阅兵》、《孩子王》、《霸王别姬》等。《龙血树》在中国大陆没有印行。)具有特殊的意义。对于自己在“文革”中的经历和见闻的讲述,有一种沉痛的自省的基调。一些事件和场景,被放置在叙述的关节处,构成如电影中的场景。对于“文革”中的那些受难者,那些卑微生命的毁灭,作者怀着深切的人性关怀。他既在具体情景上,也从意义的象征上,来试图揭示其中的时代历史和个体命运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