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80年代文学概况

       一 过程:80年代前期
  1976年底“文革”结束后的一段时间,文学并未在较大的范围里实现从“文革文学”的转变。写作者的文学观念、取材和艺术方法,仍是“文革文学”的沿袭。出现对于“文革”模式的明显脱离,是从1979年开始。因此,不少批评家在谈到“新时期”文学的开端时,并不以“文革”结束作为界限。(注:如朱寨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指出,他们把“当代文学思潮史”的下限划在1979年,而不是划在“粉碎‘四人帮’的1976年”,原因是1979年以前,“文艺思想并没有从根本上解除禁锢”;“文艺思想上的拨乱反正,文艺创作有了新的突破”,是在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开始。而“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第四次全国文代会,成为文艺史上转折的里程碑”。《中国当代文学思想史》第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当然,在此之前,已有一些作品预示了这种“转变”的发生。如发表于1977年11月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刘心武)和发表于1978年8月的短篇《伤痕》(卢新华)(注:分别刊载于1977年第11期《人民文学》和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上海)。)。这些艺术上显得粗糙的作品,提示了文学“解冻”的一些重要特征:对个人的命运、情感创伤的关注,和作家对于“主体意识”的寻找的自觉。
   以1985年前后为界,80年代文学可以区分为两个阶段。80年代前期,文学界和思想文化界存在着相当集中的关注点。刚刚过去的“文革”,在当时被广泛看作是“封建专制主义”的“肆虐”。因此,挣脱“文化专制”的枷锁,更新全民族观念的“文化启蒙”(“新启蒙”),是思想文化的“主潮”。与此相关,文学是对于“现实主义”的“传统”的呼唤。在这几年间,文学主题可以说都与“文革”的“历史记忆”有关,是亲历者对“历史灾难”所提供的“证言”,以及对于“历史责任”(“谁之罪”)所作的思考和探究。在小说创作上,出现了“伤痕小说”和“反思小说”的潮流;诗歌创作的主要构成,则是“复出诗人”的“归来的歌”,和青年诗人的“朦胧诗”创作;戏剧,特别是话剧也大多是与“文革”有关的“社会问题剧”。已经在酝酿着艺术观念和方法上的更为深入的变革,但还未成为显在的、受到普遍关注的现象。从总体而言,这几年文学的取材和主题,是指向社会一政治层面的,也大多具有社会—政治的“干预”性质。涉及的问题,表达的情绪,与社会各阶层的思考与情绪同步。文学创作与社会政治、与公众的生活和情感的密切关系,是后来不再重视、并为一些人怀恋的“昔日的光荣”。
   由于“文革”被看作是中国现代文艺史的“最黑暗的一页”,文艺的“园地”受到严重摧残而“百花凋零”,因此,“新时期文学”被看作是“文学复兴”,“复兴”的提出,又通常与“五四”文学相联系,看成是对“五四”的“复归”。在80年代初,人们最为向往的,是他们心目中“五四”文学的那种自由的、“多元共生”局面。但从80年代前期的中心问题看,所要“复活”的,主要是“五四”提倡“科学、民主”的启蒙精神,和以“五四”为旗帜的、在50至70年代被当作“异端”批判的文学思潮。许多批评家和作家的努力,是继续四五十年代胡风、冯雪峰、秦兆阳(也包括周扬等在60年代)以悲剧结局告终的工作。一方面,在承认文学的“革命”性质的前提下,推动文学挣脱图解政治概念、复制社会生活表象和僵化艺术模式控制的状况;另一方面,在维护文学作为“艺术”的“特质”,和重视文学社会承担、批判职能,倡导作家的“启蒙”精神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和结合。对“写真实”和“现实主义”的重申和坚持,公开发表周恩来、陈毅60年代初关于文艺政策“调整”的讲话(注:周恩来《在文艺工作者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1961年6月19日),陈毅《在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1962年3月6日)等。),为50年代以来受到批判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秦兆阳)等文章的观点辩护,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质疑,都说明了推动“新时期”文学“复兴”的人们,最初继续的是五六十年代“未竟”的工作,接过的是他们的旗帜(注:见《文艺报》1979年3月召开的文艺理论批评工作座谈会上,作家、批评家的发言,《文艺报》1979年第4期《总结经验,把文艺理论批评工作搞上去》。)。1979年4月,《上海文学》评论员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说》)(注:当时文艺界对这篇文章反响热烈,《上海文学》等刊物还组织了有较大规模的讨论。),对于这一在中国左翼文学界长期流传的“根本性”观念的质疑,也是在左翼文学观的框架内,来反对把文艺变成单纯的政治传声筒,而寻求不离开文艺“特性”的文艺的政治功用:它申明的是左翼文学中受压抑的派别(胡风、冯雪峰、秦兆阳等)的思想路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新时期”开端所处理的问题,展开的论争,是五六十年代,或更早时间发生于左翼文学的“陈旧”话题,或这些话题的延伸。这包括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写真实”,“现代派”文学,人性和人道主义等。
   在80年代初与文学有关的思想理论问题的论争中,周扬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问题的探讨》(注:刊发于1983年3月16日《人民日报》。据王元化《为周扬起草文章始末》(广州《南方周末》1997年12月12日)称,在周扬与王元化、王若水、顾骧一起讨论后,由王元化、王若水、顾骧起草。王元化主要撰写有关重视认识论问题的部分,王若水撰写有关人道主义部分。在此之前,王元化已就认识论和知性方法的问题,发表过文章(刊发于1979年上海《学术月刊》和1981年《上海文学》上的《论知性的分析方法》等)。王若水在这一时期,也撰写了多篇论人道主义的文章。最著名的是《为人道主义辩护》(上海《文汇报》1983年1月17日)。周扬的文章由王元化定稿,周扬作最后润色,并由周扬于1983年3月7日,在中共中央党校召开的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学术报告会上演讲。)是重要的、产生很大争议的文章。文章试图清算几十年来中国“左”的政治思想路线的哲学根源,来推动思想解放的深化。它的影响与其说是在理论上的,不如说更主要是现实问题的针对性上的。它指出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学说,批评了“终极真理”的观点。提出在认识论上考虑用感性、知性、理性的三范畴,去代替感性和理性的两范畴,以划分知性与理性的区别;认为知性和理性相混淆,以为一旦形成概念,就掌握了本质,是导致简单化、概念化的根源。文章提出的另一重要问题,是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文章不同意把马克思主义全部归结为人道主义,但认为马克思主义包含人道主义。在阐释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它是80年代前期“思想解放运动”思潮中的主要理论依据之一)的“异化”概念时,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理想中的人类解放,不仅是从剥削制度下的解放,而且是从一切异化形式束缚下的解放。文章引出的最大“麻烦”,是认为不仅是资本主义,而且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也存在“异化”,包括经济领域的异化,政治领域的异化(权力异化)和思想领域的异化(个人崇拜,或宗教异化)。这篇文章既得到热烈支持,也很快受到激烈批评(注:在周扬发表讲话后,本来定于3月9日结束的“学术报告会”突然决定延期,并开始对讲话的观点进行批评。3月16日,《人民日报》在发表周扬讲话时,同时刊发会上对这一讲话的批评发言:《黄楠森等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学术报告会上的发言摘要》。)。对周扬文章系统的、最具权威性的批评,由胡乔木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注:这是胡乔木1984年1月3日在中共中央党校的讲话。经修改后刊于《红旗》1984年第2期。)一文中进行,指出“宣传人道主义世界观、历史观和社会主义异化论的”“带有根本性质错误的”思潮,不是一般的学术理论问题,而“牵涉到离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诱发对社会主义的不信任情绪”的问题。随后,周扬做了公开的自我批评(注:1983年11月,周扬在对新华社记者谈话中作了自我批评。在11月中国文联召开的座谈会上说,“我在今年3月份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报告会上发表了那样一篇有缺点、错误的文章。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参见《文艺报》1983年第12期。)。1983年至1984年间开展的抵制和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文学问题和现象被作为“精神污染”列举的事项,除了周扬等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观点外,还包括:“把西方‘现代派’作为我国文艺发展的方向和道路”,创作上“热衷于表现抽象的人性和人道主义”,“渲染各种悲观、失望孤独、恐惧的阴暗心理”,“把‘表现自我’当成惟一的和最高的目的”等等。(注:参见1983年第11期《文艺报》社论和12期座谈会报道。)

           二 过程:80年代后期
  80年代文学在走过一段路程之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80年代的文学主题,作家的基本构成,文学的接受和流通方式等等,在主要的方面仍在延续,但也出现了新的因素。这种“变化”,可以理解为文学创作和理论的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五六十年代中国左翼文学的“话题”的范围,创作的风貌脱离了较为单一的模式,艺术方法的探索和革新以更大的步伐推进,而文学与读者的关系,也变得远为复杂。
   在80年代中期或稍后,“文革”后一度享誉的“复出”作家、诗人,有的创作仍获取新的进展,而许多人则已越过自己创作“高峰”。在面对文学观念、方法变革的巨大压力下,缺乏调整自己步调的潜力,或者显得迟滞,或者新作日见减少。“朦胧诗”的作者也大多走过他们的鼎盛期,80年代初大量涌现的青年诗人,到80年代中期以后仍保持活跃姿态的,并不是很多。有的“知青”小说家的创作也出现了停滞状态。显然,当代作家和作品的“生命力”普遍短暂的问题,在80年代并没有成为历史。为文学写作所作的准备的不足,和开放之后文学潮流急遽的变化,使作家的更替出现超出一般时期的速度。当然,各种“类型”作家中,都存在沉稳而坚实者,尤其是被称为“知青作家”中的一部分。他们和更年轻的作者一起,构成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
   80年代中期文学的变化,因1985年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件,使这一年份成为一些批评家所认定的文学“转折”的“标志”。对“文革”和当代历史的书写仍为许多作家所直接或间接关注,但一批与“伤痕”、“反思”小说在思想艺术形态上不同的作品已经出现。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张辛欣、桑晔的《北京人》,史铁生的《命若琴弦》,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王安忆的《小鲍庄》,陈村的《少男少女,一共七个》,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韩少功的《爸爸爸》,残雪的《山上的小屋》,扎西达娃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等,均发表于这一年(注:马原等的这些小说,分别刊于1995年的《上海文学》第2期、《上海文学》第1、7期、《现代人》第2期、《人民文学》第3期、《中国作家》第2期、《文学月报》1985年第5期、《中国作家》第2期、《人民文学》第6期、《人民文学》第8期、《西藏文学》第1期。)。对于长期习惯于确定的主题意向和“写实”的表现方法的读者和批评家来说,它们令人耳目一新,也因此引起阐释和评价上的分歧。这些作品的主要部分,表现了似乎正相反对的倾向,并在创作成果上昭示了发生于这一年的两个重要的文学潮流。一是所谓文学的“寻根”,和由此产生的“寻根文学”。另一是“现代派”的文学潮流。前者由一批青年作家发动,其主旨在于突出文学存在的“文化”意义(对抗文学作为社会政治观念的载体),试图从传统文化心理、性格上推进“反思文学”的深化,并发掘、重构民族文化精神,以此作为文学发展的根基。当时被指认为“现代派”文学的,有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徐星的《无主题变奏》,残雪、陈村、韩少功的一些小说。这是因为它们有着和西方“现代派”文学相似的主题:表现对于世界的荒谬感,写人的孤独,有的又有“反文化”、“反崇高”的意味,且常用象征、意识流、“黑色幽默”等艺术方法。文学“寻根”引起了争论,“现代派”文学也同样。和几年前的争论相比,这次对“现代派的”争论,提出问题的方式虽没有很大的不同,但批评者和支持者意见本身,却已发生分裂。热烈赞扬这些作品的,有的认为中国当代终于有了自己的“现代派”,这是文学观念和审美意识的创新;有的则指出这些小说的核心是表现时代的进步,“而不是精神的颓废”,在“荒诞”、“魔幻”的外衣下是“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在批评的意见中,违背了社会主义文学的原则,是文学的“堕落”的严厉指责依然存在;但又出现了这些作品还不够“现代派”(以西方某些“现代派”文本为标尺),而有了“伪现代派”的谑称(注:参见黄子平《关于“伪现代派”及其批评》(《北京文学》1988年第2期),李陀《也谈“伪现代派”及其批评》(《北京文学》1988年第4期)等文章。)。
   1985年或更早一点时间,“朦胧诗”已经“式微”。除了杨炼、顾城还不断有新作问世外,其他作者的作品日见减少。与此同时,出现了更多的被称为“新生代”的诗歌写作者。他们不仅反叛当代的诗歌“传统”、而且揭起超越、“反叛”“朦胧诗”的旗帜。他们组织了名目繁多的,存在或不存在的诗歌社团。比起其他的文学样式来,“新生代”诗歌的“实验”要更大胆、激进;加上诗歌界由于观念等的歧异所形成的严重分裂,他们的诗一般难以得到“主流”诗界的承认,在正式报刊上发表的机会也不多。自编、自印诗报、诗刊、诗集,是作品“发表”的主要方式。(注:据1986年9月30日《深圳青年报》对“现代诗群体大展”的预告(徐敬亚执笔)称:1986年,“全国二千多家诗社和千倍百倍于此数字的自谓诗人,以成千上万的诗集、诗报、诗刊与传统实行着决裂”,“至1986年7月,全国已出的非正式打印诗集达905种,不定期的打印诗刊70种,非正式发行的铅印诗刊和诗报22种。”这则消息没有提供上述数字来源的说明。)为显示“新生代”诗的实绩,1986年的九十月间,《诗歌报》(安徽合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了“现代诗群体大展”,先后用九个整版的篇幅,刊登几十家“诗派”(“诗社”)的宣言,代表诗人的简历和代表作。在这些“诗派”、诗人之中,既有许多真诚的艺术探索者,也不乏“闹剧”的热衷者;“大展”的策划者清楚这一点,但并不在意,因为“挑战性”的展示,是他们主要的意图。(注:“大展”的主要策划者徐敬亚在“大展”的《编后》(《深圳青年报》1986年10月24日)中写道,“在正式的报刊上,人们就是不能看到诗坛探索的全部真实,漠视、片面、歪曲——已远非个人性习惯”。“大展”材料在报纸刊出后,由徐敬亚、孟浪、曹长青、吕贵品调整、补充,编为《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由同济大学出版社(上海)1988年出版。)
   在80年代中期,理论批评的变化也值得重视。虽说这期间对文学批评的“科学方法”(强调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方法对文学研究的渗透)的重视异乎寻常且最引人瞩目(1985年也因此被称为文艺学的“方法年”),但改变理论批评界的面貌和格局的,是一批中青年批评家和研究者的出现。有异于上一代批评家的知识背景,尤其是生命体验在批评中的融入,建设起他们批评的个性品格和思想深度。(注: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新人文论”丛书,和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文艺探索书系”,出版了这些中青年批评家的专集。列入“新人文论”的主要有:吴亮《文学的选择》,程德培《小说家的世界》,许子东《郁达夫新论》,季红真《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周政保《小说与诗的艺术》,刘纳《论“五四”新文学》,黄子平《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南帆《理解与感悟》,赵园《论小说十家》,蔡翔《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王富仁《先驱者的形象》,陈平原《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蓝棣之《正统的与异端的》,王晓明《所罗门的瓶子》,陈思和《批评与想像》,李劼《个性?自我?创造》等。“文艺探索书系的理论部分,出版了刘再复《性格组合论》、赵园《艰难的选择》、鲁枢元《文艺心理阐释》、夏中义《艺术链》、钱理群《心灵的探寻》、宋耀良《十年文学主潮》等批评论著。)在这一年,刘再复发表了引起争论的《论文学主体性》(注:刊于《文学评论》(北京)1985年第6期和1986年第1期。)的长文。他以人道主义作为理论基础,来建立了他的“以人为思维中心的文学理论和文学史研究系统”——这一“体系”构造的现实动力,来自于对文学的政治功能和文学创作上的机械反映的厌恶和批判。1985年,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的《论“20世纪中国文学”》,和陈思和的《新文学史研究中的整体观》先后发表。(注:黄子平等的文章刊于《文学评论》(北京)第5期,他们三人并在这一年的《读书》(北京)上,连续就“20世纪中国文学”的问题,发表“三人谈”的对话。论文和对话等,编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陈思和的文章刊于《复旦学报》(上海)1985年第3期。)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并强调对20世纪中国文学进行“宏观”、“整体”把握的主张,不仅推动研究视角、方法的更新,而且暗含着一种重要的观察、评价中国现代文学的尺度的提出,因而其影响不仅限于文学史研究的范围。
   在80年代中期,“回到文学自身”和“文学自觉”是批评家和作家的热门话题。这些命题的提出,表达了作家对文学在人的精神活动领域的独特性地位的关切。在涉及当代文学存在的问题上,则包容着多个方面,如对于要文学承担过多的社会责任的清理(“干预生活”这一口号这时受到广泛怀疑),对文学只关注现实社会政治层面问题的反省,以及长期以来忽视文学的“本体”问题的检讨。这说明,当代作家原先过分注重社会政治问题的“传统”,出现了分裂。在此时,“文学自觉”既是一种期待,也可以说是对已存在的部分状况的描述。不过,期待之物所带来的苦涩“后果”,也开始体味到。1988年初,《文艺报》发表的《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以后》(注:载1988年1月30日《文艺报》,作者王蒙,署名阳雨。)一文,反映了在作家分化、“严肃文学”(或“纯文学”)“边缘化”、读者对“严肃文学”的关注程度降低等趋势面前,文学界的复杂的心理反应。对于“失去轰动效应”的文学,有的认为是文学的“疲软状态”,是作家“脱离现实”、失去对社会迫切问题的敏感和把握能力所致。另外的看法则认为,这正是文学走向自觉、深沉,走向成熟的开端。

           三 文学诸样式的状况
  80年代文学中,小说的发展比较充分,成绩也最为显著。诗歌在“新时期”初始阶段,特别是“朦胧诗”阶段,曾引人瞩目;不仅为诗本身,而且为整个文学脱离“文革模式”的转型,对文学观念和方法的探索、革新,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但后来,诗的前景变得捉摸不定:本世纪以来汉语现代诗存在的众多难题,以及持各种不同标尺对新诗历史和现状的尖锐对立的评价重又凸现。许多人仍期望诗引起轰动,和有众多的读者。诗的寂寞和诗人的寂寞,被看作是诗歌的危机。这种预期,使他们无法发现八九十年代有着真诚和专注的一批探索者存在。
   在六七十年代,文学的各种样式(小说、诗、散文,甚至戏剧本身),都表现了过度的“戏剧化”倾向。那种设计类型化人物,来构造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的“戏剧化”,在80年代受到质疑和摒弃。在小说创作中,40年代“京派”小说家倡导的“散文化”是用来“解放”文体僵化的最初“手段”。传统意义上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情节”在小说中的重要性受到质疑,重视人的内心世界的揭示的倾向,被批评界称为文学创作的“向内转”。象征、意识流、变形和寓言等方法的运用,丰富当代小说的表现力,改变其总体风貌。小说产生的重要变革,与80年代中期以后,对小说与现实世界关系的思考,以及对“叙事”的“性质”的认识有关。在80年代,小说的各种类型中,中篇小说的数量和质量有很大发展。中篇小说在五六十年代,并没有受到特别的注意。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小说家宁愿取其两端。80年代中篇小说数量猛增,(注:据不完全统计,1949年到“文革”前的十七年中,中篇小说约四百余篇,当时较有影响的,有《铁木前传》(孙犁)、《在和平的日子里》(杜鹏程)、《归家》(刘澍德)等不多的几部。1978年,发表的中篇有三十多篇,1981、1982年共一千一百多篇,1983年和1984年,各有八百余篇。)且为小说创作中成绩最为显要者。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之间的区别,从形态学的角度说,主要是内在结构上的区别,但“结构”的不同形态产生的根由,则与它们各自处理的生活素材的规模有重要关系。中篇在对现实问题反应的较为迅捷,和包含的容量的程度上,是短篇和长篇的过渡(或边界)形态。这一有较大容量的形式,是许多在反思“文革”上,有许多的事、情、思急于讲出的作家所乐于采用的。中篇的形式的勃兴,又与刊物和出版的条件的变化有关。每期二三百页码的大型文学期刊的大量创办,使大量中篇小说的发表成为可能。另外,目前仍继续沿用的、主要以字数作为稿酬计算标准的方法,也助长了这一趋势。需要指出的是,在五六十年代,短篇篇幅膨胀这一“中篇化”的现象,就已相当普遍,而引起一些批评家的关切;如何写“短”的短篇,成为经常讨论的问题。因此,中篇小说在80年代的兴盛,又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不过,80年代以来,小说样式上这种划分的重要性,在一些作家的观念中已趋于淡薄。长篇小说在80年代也有一定的数量,但是,获得好评的不很多。较有影响的长篇有《芙蓉镇》(古华)、《沉重的翅膀》(张洁)、《活动变人形》(王蒙)、《浮躁》(贾平凹)、《古船》(张炜)、《金牧场》(张承志)等。长篇从数量到质量上的明显拓展,发生在90年代。
   在经过了“伤痕”、“反思”及“寻根”等小说形态之后,80年代后期小说创作的“热点”是所谓“先锋小说”(注:关于这些小说创作,批评家先后使用的“先锋派”,“先锋小说”,“先锋实验小说”,“实验小说”,“当代新潮小说”等名称。)和“新写实小说”。它们看起来走着不同的道路:一是十分重视“形式”,将过去看作是技巧性的“叙述”,提高到小说“本体”的核心地位,而轻视“题材”的意义(取材多是潜入“历史”);另一是关心“题材”的价值,着重表现现实社会的人生问题和困境,向“写实”的传统方法“回归”。不过,在中国社会和文学的特定情景中,“写实”已不再可能走老路,而对“形式”的追求也不可能达到“纯粹”,这两者之间也存在一开始人们所忽视的共通点。在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小说的另一热点是王朔的写作。由于他的不少作品改编为影视作品,本人也参与这种改编,他的影响在一个时期里迅速扩大,而被各个不同的阶层所阅读(观赏)。他的小说的“意义”主要是表达了这一时期微妙的文化心理矛盾:“世俗”生活愿望的认同和排拒,对政治、知识“权力”的消解性调侃和依恋,在文学的“雅”、“俗”之间的犹疑徘徊,……他企图对这些矛盾加以调适,在改变了的社会情势下获得新的身份和位置。他的写作所体现的“文化立场”,为一些作家、批评家所理解或喝彩,也受到固守文学“精英”立场的另一些人的抨击:后者称他的小说是“痞子文学”。
   戏剧(主要是话剧)在“文革”后最初的时间里,创作和演出都十分活跃。配合时势,表现切近的社会政治问题,发挥论辩和教谕的功能——这一当代戏剧的“传统”仍在有力地继续。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若干“社会问题剧”引起轰动,产生明显的“社会效应”。这种“效应”自然又只有短暂时效。80年代的大量话剧,与50至70年代的情况相似,只有极个别能被剧团列为“保留剧目”,在若干年后再度上演。同时,现代剧作家如曹禺、丁西林等重视话剧的文学文本(不仅是演出的脚本)功能这一点,也不可能得到保持。因此,大多数话剧在演出时,就不被阅读;在不被上演时,当然也更不再被阅读。
   戏剧存在的种种问题,引发了戏剧界不断的“戏剧危机”的讨论(注:比较集中的如《戏剧艺术》1983年第4期开始,历时一年半的“关于戏剧观念讨论”,《戏剧报》、《戏剧界》、《剧本》等刊物在此同时也刊发有关讨论文章。另外,戏剧的“民族化”等问题,在《人民戏剧》、《剧本》等刊物上,也刊发了不少讨论文章。)。涉及的问题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对戏剧“功能”的再认识,以期望改变那种戏剧是回答社会问题,对观者进行宣传教育最好工具的观念,克服创作上抢题材、赶任务和说教等弊端。另一是“戏剧观”和艺术方法的多样化,改变当代创作上“易卜生模式”,演剧体系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模式”的一统地位,对另外的戏剧观和戏剧模式持开放、接纳的态度。即不仅肯定“写实的”(创造生活幻觉)的戏剧,而且也承认“写意的”、“象征的”(排除幻觉)的戏剧,承认布莱希特、梅特林克的经验,和中国传统戏曲的经验。戏剧观的探讨,是60年代初黄佐临提出的问题(注:1962年3月,黄佐临在全国话剧、歌剧创作座谈会(广州)上,作了提倡多样化的戏剧观的发言。后在同年4月25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漫谈“戏剧观”》的文章。)的承接和展开。这种创新的要求,在剧本创作和演出上得到了表现,出现了一批探索性的作品。其中高行健等有更突出的表现。不过,80年代戏剧改革,有时会表现出对形式(表现手法)因素的倚重,视境的拓展却不都能有相应的平衡。(注:艺术手法变革的试验,是较易实行的方面。事实上,在“文革”前的60年代初,这种试验就已开始。如黄佐临导演的话剧《激流勇进》(胡万春编剧,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便运用多种具象手段,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
   在80年代,削弱“戏剧”对散文的过度影响,是散文作家与批评家的一项重要工作。与此相关的是,存在着散文概念的“窄化”(严格化)的趋势,这是这一时期散文观念变革的另一重要方面。提出和重新界定“散文”、“美文”、“抒情散文”、“艺术散文”等概念的行动,包含着将杂文和报告文学(甚至“随笔”)从“散文”中分离的意向。散文“窄化”的趋向,是对当代一个时期散文范围的“无边”,和叙事性成为散文结构中心因素的情况的反拨;也与80年代文学强调艺术性的潮流有关。报告文学在80年代,曾有两次“高潮”。一是“文革”结束后不久,另一次是80年代末。报告文学常拥有大量读者。原因之一是,由于新疆报导所受到的限制,它承担了新闻报导的某些功能,以“文学”的形式来“报告”读者关心的社会新闻和现象。如何从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的角度来处理这类社会问题和社会事件的“调查报告”性质的文字,是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当代的许多“报告文学”作品,既难以用“文学”的标准来品评,也难以用新闻的特征来衡量。近年来,有的批评家将它们归入“亚文学”的范围,是一种处理的方法。

           四 总体风格和作家姿态
  在80年代,尽管“文学自觉”曾是激动人心的口号,不过,即使是最强调“艺术至上”的作家,也有着相当强烈的民族关切和历史责任的承担,面临着具体境遇中的“历史”的提问。这种责任承担,使有关“历史”清算和(群体的和个人的)“历史记忆”的书写,几乎是80年代作家或有意,或无意的选择。这不仅是“题材”意义上的,而且是创作视域、精神意向上的。
   作家的意识和题材状况,影响了80年代文学的内部结构和美感基调。在相当多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沉重、紧张的基调。(注:对于“新时期”文学的某一方面的特征,黄子平曾用“紧张”这一语词来描述。见他为《1990年度小说选》撰写的序言。香港三联书店1991年版。)这里的沉重、紧张,既是指情感“色调”,但也指结构形态,作品的“质地”。在不同阶段,或不同的作家那里,这种“基调”呈现为多样的表现方式。从情感“色调”而言,有那么多的悲剧性事件需要讲述,那么多长期被压抑的情绪需要释放、宣泄(“激情的作用往往胜过技巧的效果”),那么多的社会、人生问题需要探讨,而若干基本观念也需要重估。80年代的社会政治、人生问题,个体与群体,生命与文化,时间与空间,现实与历史,传统与革新,东方与西方等问题,都要求进入文学文本,试图在创作中涉及和讨论。在“文体”上和“结构”上,则是较少空隙的密度。叙述语调既是那样的紧张急迫,而作品中又常拥挤着众多的意象、隐喻、象征和寓言,以此来承担过重过多的“意义”和“问题”。在80年代,能够以较为裕如和放松的笔调与风格来写作的作家并不多(汪曾祺可能是其中的一个)。这种相当普遍的“美感”基调,与作家的现实处境有关,事实上,这也是中国当代普遍性的象征思维方式和审美风尚的延伸。
   探索、创新,是80年代文学界的普遍的强烈意识。探索、创新、突破、超越等,是文学批评界使用频率很高的几个词语。开放的环境提供的文学比较(与西方现代文学,也与本国“五四”到40年代的文学,以及当代台湾等地区的文学),使作家意识到中国当代文学不尽人意的状况,而产生了普遍、持久的“走向世界”的愿望,期望在不长的时间里,出现一批有思想深度和艺术独创性的作品。不同知识背景和不同年龄段的作家,都努力从各个方面,去获取激活“超越性”的创造力的因素,追求“从题材内容到表现手段,从文艺观念到研究方法”的“全方位的跃动”(注:上海文艺出版社“文艺探索书系”《编辑前言》。该书系出版于1986-1988年间,收“探索色彩更为浓厚而又确实在某些方面实现了突破和超越的作品”。创作方面有《探索诗集》、《探索小说集》、《探索戏剧集》等,理论有刘再复等多人的专著。)。不同的思想艺术基点和不同层面上的文学探索,表现为多样的情形:发掘以前曾被禁止、或很少涉猎的题材(爱情,监狱和劳改队,性,庸常琐屑的生活,私人性的经验……);创造很难用“正面”、“反面”,“伟大”、“渺小”的标准加以划分,在道德判断上暧昧含糊的人物;尝试某种美学风格(悲剧,悲喜剧,反讽,“零度情感”的叙述,……),运用前此当代文学中罕见的艺术方法(意识流,开放性结构,多层视角,纪实与虚构的互相渗透)……其间,最为重要的探索也许表现在“哲学”、世界观的层面上。这包括对文学的“本质”、对文学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的理解。这自然会在文学的思想艺术形态上得到体现。创新的强烈愿望,既是文学界充满活力的证明,但也是浮躁心态的流露。不少作家(特别是“复出作家”和“知青作家”)意识到留给他们的时间很有限,长久的文化封闭所造成的吸取人类文化成果的任务又如此艰巨,这种种压力,是普遍性焦躁情绪产生的主要原因。
   80年代文学继续了当代文学的“潮流化”的倾向。但“潮流化”也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推动着文学的新变和“现代化”进程的人们,通常会采用组织“运动”、掀起“潮流”的方法,来提出其主张、纲领,并加速其实现。批评家也善于归纳作家写作的某些类同点,给予突出和命名,而这反过来也会使作家有意无意间产生对“潮流”的趋近或依附的心理。这一倾向,在创作上,表现为一定阶段的作品在取材、主题、方法等的趋近和相类。因此,也就有可能对80年代文学作出“潮流”性质的描述(诸如朦胧诗、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这种描述虽说有些粗疏,但也大体不差。具讽刺意味的是,作为对于“社会性”和“类同化”的反拨,在80年代末和90年代提出的“个人化”写作,在继续崇尚“潮流”的语境中,会不由自主地转化为一种新的“潮流”。这使那些信仰文学写作的“自主”、“独创”的作家,颇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