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浙东派的事功文学说

  ○一 北宋三派的揉合

  浙东派以温州永嘉郡四县──永嘉、瑞安、乐清、平阳为主。据周行已所作赵彦昭墓志铭,元丰作新太学,温州同游者有蒋元中、沈彬老、刘元承、刘元礼、许少伊、戴明仲、赵彦昭、张子充。(浮集七)叶题二刘文集后云:“永嘉僻远下州,见闻最晚,而九人者,乃能违志开道,蔚为之前。”(水心集廿九)
  近代孙诒让跋横塘集(横塘集,永嘉丛书本卷末),仍沿用其说。惟王十朋作何提刑墓志铭云:“永嘉自元以来,士风浸盛。......至建炎绍兴间,异才辈出,往往甲于东南。”(梅溪文集,后集廿九)稍有不同。但元丰止有八年,随后就是元,疑一样的的元丰诸先生。
  九先生以及其稍后的永嘉诸老的学术,渊源于北宋三派。王十朋送叶秀才序云:
  吾乡谊理之学甲于东南,......后学士子群居学校,战艺场屋,笔横渠而口伊洛者,纷如也。(后集廿九)
  楼钥温州进士题名序云:
  河南二先生起千载之绝学以倡学者,此邦之士,渐被为多。(攻愧集五三)
  周行已戴明仲墓志铭,亦特别提出“尝从洛阳程氏问学”,(浮集七)孙诒让横塘集跋更考知自蒋赵张三先生外,皆学于程门。是和道学派有渊源。邓广铭先生浙东学派探源引浙江通志云:
  永嘉先辈以经鸣者,渊源皆出于(袭)原。(天津益世报读书周刊第十三期)
  又指出周行已沈子正墓志铭,载子正永嘉人,父资使从学程颐、吕大临、龚原。
  (浮集七)龚原是王安石门人,同时周行己又尝与曾巩倡和,知和经术派也有关系。四库提要谓周行己开永嘉学术之源,而导流者则推薛季宣(卷一六○,浪语集提要)。周行己寄鲁直学士云:
  当今文伯眉阳苏,新词的砾垂明珠:我公江南独继步,名誉借甚传清都。......婴儿失乳投母哺,当亦饮食琼浆。(浮集,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卷八)薛季宣作读东坡和靖节诗(浪语集,永嘉丛书本卷八)跋东坡诗案(集六),又作专咏东坡的诗(集十二),知对议论派也颇崇依爱好。周好己上祭酒书云:“又二年读书,盖见古人文章,浩浩如涛波,纟丽如春华,于是乎而慕之。又学为古文,上希屈宋,下法韩柳。”全同于欧苏意念。但又说:“又二年读书,益见道理,于是始知圣人作书遗后世,在学而行之,非以为文也,乃知文人才士不足尚。”
  (集五)又转于周程意念。薛季宣作反古诗说(集三有序),后易名诗性情说(集廿七有书后)。又作香奁集叙,称“韩为诗有情致,形容能出人意表”。
  (集卅)作李长吉集序,称“他人之诗,不失之粗,则失之俗,要不可谓之诗人之诗。长吉无是病也,其轻纤丽,盖能自成一家”。(集卅)更接近辞章了。

  ○二 王十朋的论赞韩柳欧苏

  薛季宣生绍兴四年(一一三四),卒乾道九年(一一七三),比他大二十二岁的王十朋(一一一二~一一七一),乐清人,也是永嘉派的重要人物。曾作论文说一篇,提出文章与年共进,老来每悔少作,(前集十九)并没有多少见解。
  有见解的没有标题论文,如策问先引刘禹锡序柳宗元文云:“文章与时高下。”
  又引苏轼记韩文公碑云:“公起布衣,谈关而麾之,天下靡然归于正。”然后发问云:
  尝因二子之论而验其时与人,必刘子之言是信耶?则吐辞为经,如孟荀二子,实战国人也,战国之分裂能病天下之文,曷为不能病二子乎?必苏子之言是信耶?
  则战国二儒贤过韩愈,愈能起八代之衰,而二儒乃不能起战国之病何也?我国朝四叶文章最盛,议者皆归于仁祖文德之治,与大宗伯欧阳公救弊之力;沉浸至今,文益粹美,远出乎正元元和之上,而进乎成周之郁郁矣,是果时耶人耶?二者若兼有之,与刘苏二子之说又皆不同,何也?愿与诸君辩之。(梅溪文集,四部丛刊本前集十四)
  言外之意,显然时与人并重,用现在的话说来就是“时人二元论”。时人二元论是在解释文学潮流,至文学利病,他从作者的有无刚气理解。蔡羰明文集序云:
  文以所为主,非天下之刚者莫能之。古今能文之士非不多,而能杰然自名于世者亡几,非文不足也,无刚气以主之也。孟子以浩然充塞天地之气,而发为七篇仁义之书,韩子以忠犯逆鳞勇叱三军之气,而发为日光玉洁表里六经之文,故孟子辟杨墨之功不在禹下,而韩子氐排异端攘斥佛老之功又不在孟子下,皆气使之然也。若二子者,非天下之至刚者欤!(后集廿七)
  这受苏辙影响是很明显的,实在受道学家影响。道学家的本体论是理与气,因此也每以理与气论文。不过王十朋改为刚气,便成为他的新说,而这种新说也正是永嘉派所氤氲。北宋三派的经术议论两派都有事功的意味,都有史学的倾向。
  传至永嘉,以时局及其他关系,事功与史学的意味益浓。时人二元论是史学家的通常见解,刚气是事功家的应具性格,不过王十朋移来论文,便成为他的贡献。
  王十朋的另一贡献,是:韩、柳、欧、苏的并提与分辨。绍兴庚午(一一五

  ○)七月上氵日,读东坡大全集于会趣堂,作读苏文云:

  唐宋文章未可优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使四子并驾而争驰,未知孰后而孰先,必有能辨之者。
  不学文则已,学文而不韩、柳、欧、苏,是观诵读虽博(观字疑当在韩柳字上),著述虽多,未有不陋者也。
  韩欧之文,粹然一出于正,柳与苏好奇而失之驳;至论其文之工,才之美,是宜韩公欲推逊子厚,欧阳子欲避路放子瞻出一头地也。(前集十九)前两则是并提,后一则是分辨。分辨的还有杂说云:
  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韩,法奇于柳,法纯粹于欧阳,法汗漫于东坡;余文可以博观,而无事乎取法也。
  贾谊赋过相如,杨子云不知也;柳子厚平淮西雅过韩退之,子厚自知之。子厚之文,温雅过班固;退之之文,雄健过司马子长;欧公得退之之纯粹,而乏子厚之奇;东坡驰骋过诸公,简严不及也。(前集十九)
  读苏文的分辨兼及辞意,杂说的分辨专论文辞。自现在看来,这种并提与分辨,止是平庸的常识,并没有新鲜的意义。要知这就是后人承受了这种意见,而王十朋首先在若干作家中,选提出来分析比较,作为楷模,当然应标出特书。至韩柳的“指意不同”,王十朋在策问也曾详论,(前集十五)兹从省不述。还有对于诗,他不满意“学江西诗者谓苏不及黄,又言韩欧二公诗乃押韵文耳”,特作读东坡诗,(后集十四)抗辩阐扬,兹亦不述。

  ○三 吕祖谦的看史方法

  寿春人吕祖谦(一一三七~一一八一),全祖望改编的宋元学案自为东莱学案,黄宗羲的原本则标为永嘉学案之一,引朱熹谓永嘉之学,伯恭(祖谦字)兼君举(陈傅良)同父(陈亮)之长。吕祷谦与朱侍讲(熹)书云:“所论永嘉文体一节,乃往年为学官时病痛,数年来深知其缴绕狭衲,深害心术,故每与士子语,未尝不以平正朴实为先。去夏与李仁甫议文体,政是要救此弊。”(东莱文集,金华丛书本卷三)知确为永嘉派,不过后来又趋向道学。与陈同父书云:
  某窃谓若实有意为学者,自应本末并举;若有体而无用,则所谓体者,必参差卤莽无疑也。
  又云:
  词章古人所不废。(集五)
  一面重视本末体用,一面又不废词章,所以要融合道学辞章,而归于史文。
  吴了良窗集续集序云:“自元后,谈理者祖程,论文者宗苏,而理与文分为二。吕公(祖谦)病其然,思融会之,故吕公之文,早葩而晚实。”(窗集卷首)一点不错。吕祖谦著史说一卷,第一条言看通鉴之法云:
  昔陈莹中尝谓通鉴如药山,随取随得。然虽是药山,又须是会采;若不能采,不过博闻︹记而已。子问于列子曰:“子好游乎?”此可取以为看史之法。大抵看史见治则以为治,见乱则以为乱,见一事则止别一事,何取观史?当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如何处之。如此观史,学问亦可以进,知识亦可以高,方为有益。(集十九)
  只说到学问知识,没有说到史学文学,但永嘉派的史学文学本来最重学问知识,所以学问知识的方法,也就是史学文学的方法。吕祖谦编文海(就是宋文鉴),朱熹说“何补于治道于后学?”(东莱学案)恐怕正是针对吕祷谦希望有补于治道后学而发。吕祖谦太学策问云:
  今日与诸君共订者,将各发身之所实然者,以求实理之所在,夫岂角词章记诵事无用之文哉?(集二)
  “实理所在”的文章就是有补治道的文章,各家文集中自也不乏这种作品,但主要的还是史文,所以特提看史之法。朱熹说他“爱说史学”,(东莱学案)
  诚然。

  ○四 陈傅良的批评经生文士

  同样归依史文的还有瑞安陈傅良(一一三七~一二○三),答贾端老云:
  闲居须课一书,要当自古文书始,俞年便可到春秋之末,而及通鉴可也。
  又云:
  示谕看过左氏传,甚善。疏问数条,只是小小事,自未是穿贯五霸之变。五霸功罪未分,则东迁之不竞,与历年多处未见着落。春秋同是圣人经世之用,要其托史见义,以五霸为据案;而左氏合诸国之史,发明经所不书,以表见其所书,因五霸之兴衰,究观王道之缺,则战国之事起,周亡而秦汉出矣。此其大略。若夫精详,非面莫究。太史公书又以接尚书春秋之统绪,而下逮秦汉,其用功略与左氏同;而不敢比拟春秋,是以变为纪傅书表耳。何当合并,共讲其指。(止斋文集,四部从刊本卷卅五)
  “经世之用,要其托史见义”,是重视史文的原因,同时也是对史文的要求。
  就史文而论,他更重视正史。答薛子长云:
  谕方阅南北二史,尽佳,然一代沿革,附见表志者,往往不收,未免遗恨,则诸史要不可废。自荀袁二纪以来,下逮司马通鉴,大率欲视左氏。盖左氏本依经为传,纵横上下,旁行溢出,无非解剥经谊,而非自为书。今乃合太史公纪世书传,系之编年,则其间事辞葛,势必至得此遗彼。由此观之,类不如正史之悉也。(集三十六)
  正史就是纪传体的史书。徐得之作左氏国纪,就编年改为国别,与纪传体相仿,陈傅良为之作序,称“学者诚得国纪伏而读之,因其类居而稽之经,某国事若干,某事书,某事不书,较然明矣”。(集四十)也是重视纪传体的言论。吕祖谦虽说编年纪传二体都不可废(史说),但止论读编年体的通鉴之法,弦外之音,自然是编年优于纪传。可见二人虽同重史文,但所重的史文并不同。吕祖谦的看重编年,是喜其“体统源流相承”;陈傅良的看重纪传,是恶编年的“事辞葛”,“得此遗彼”:喜恶不同,同是站在事功的观点。
  吕陈二人还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朱熹说“伯恭于史分外子细,于经却不甚理会”。(东莱学案)陈傅良更进而援经入史。徐得之左氏国纪序云:
  古者事言各有史。凡朝廷号令与其君臣相告语为一书,今书是已。被之弦歌,谓之乐章,为一书,今诗是已。有可臧焉,而官府都鄙邦国习行之,为一书,今仪礼若周官之六典是已。自天子至大夫士氏族传序,为一书,若所谓帝系书是也。
  (集四十)
  直然是说“六经皆史”,也就是说六经都是“圣人经世之用”,而托之以见义的。依据这种观点,自然不满意当时的经生,也不满意当时的文士。答刘公度云:
  经生徇偏,何者为全?文士逐末,其本安在?(集卅八)
  文章策云:
  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非无文人也,不以文论人也;非无文法也,不以文为法也。是故文非古人所急也。古者道德同而风俗一,天下未尝惟文之尚也,学校进士无文教也,乡党选士无文科也,朝廷爵士无文品也。士之有文,皆涵养之素,而谈笑之发,蹈履之熟,而议论之及,非有意也。是故虽其所出,而非其所为;虽其所有,而非其所知。文之在天下,郁郁矣。
  又云:
  道盛则文俱盛,文盛则道始衰矣。射策之晁错,不如木强之申屠;谈经之公孙,不如戆愚之汲黯。自汉以来,甚矣文之日盛,而士之俗日漓,人才之日乏,而国家之日不理也;华藻之厚,而忠信之薄也;词辨之工,而事业之隔也;学问之该,而器识之浅也。吾不意夫文之为天下患如此也!汉之文,杨雄其尤,美新之作,庸人耻之;唐之文,韩愈其尤,谀墓之诮,在当世固不兑。鸣呼,他何望哉?(集附录)
  条刘公度书自然是经生文士同样非斥,文章策好象止非文士,但举例及于谈经之公孙,则经生亦在非斥之例。南宋的经生大半是道学家,文士当然是辞章家,反对经生文士就是反对道学家和辞章家。
  不过他反对道学家,可也接受了道学家的意见。如说:“道盛则文俱盛,文盛则道始衰矣。”所不同者,道学家的道指心性而言,他同重在理国材能与事业器识。他反对辞章家,也接受了辞章家的意见。如答丁子齐,劝他“磨龙乎事业,奋发乎文章”。并且说:“古之大人,未有不兼通此而后可以应天下之故者。”
  (集卅六)不同者,辞章家专重文章,他则要植基于“磨龙事业”。

  ○五 陈亮的文章责任说

  浙东派的另一主力是永康,永康的领袖人物是陈亮,黄宗羲特撰永康学案(全祖望改为龙川学案),但朱熹则一样视为永嘉之学。陈亮送吴允成运干序云:
  往三十年时,亮初有识知,犹记为士者必以文章行义自名,居官者必以政事书判自显,各务其实而极其所至,各有能有不能,卒亦不敢强也。自道德性命这说一兴,......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为士者耻者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龙川文集,《四部备要》本卷十五)
  这显然是攻击道学,提倡辞章。所以他的文学意见较周、薛、吕、陈都丰硕。
  有人认为当时的文章,尤其是科举文,纵弛浮浅,应改变文格。陈亮作变文法云:
  古人重变法,而变文尤非变法所当先也。
  这就是说法是不好轻易改变的,而变文更要在变法之后。从理论上言之:
  天下之士,岂不欲自为文哉?举天下之文,而皆指其不然,则人各有心,未必以吾言为然也。然不然之言,交发并至,而论者始纷纷矣。纷纷之论既兴,则一人之力,决不能胜众多之口。此古人所以重变法,而尤重于变文也。可见改变文格,不是一二人的力量所能奏效。从例证上言之:
  夫之弊之极,自古岂有俞于五代之际哉?卑陋萎弱,其可厌甚矣。艺祖一兴,而恢廓磊落,不事文墨,以振起天下之士气,而科举之文,一切听其所自为,有司以一时尺度律而取之,未尝变其格也。其后柳仲涂以当世大儒,从事古学,卒不能麾天下以从己。及杨大年刘子仪因其格而加以瑰奇精巧,则天下靡然从之,谓之昆体。穆修张景专以古文相高,而不为骈俪之语,则亦不过与苏子美兄弟唱和于寂寞之滨而已。故天圣间,朝廷盖知厌之,而天下之士,亦终未能从也。
  其后欧阳公与尹师鲁之徒,古学既盛,祖宗之涵养天下,至是盖七八十年矣。故庆历间,天子慨然下诏书,风厉学者以近古,天下之士,亦翕然丕变,以称上意。
  于是胡翼之、孙复、石介以经术来居太学,而李泰伯梅尧臣辈又以文墨议论游泳于其中,而士始得师矣。当是时,泞交未有课试之法也,士之来者至接屋以居而不倦,太学之盛,盖极于此矣。乘士气方盛之际,虽取三代两汉之文,立为科举取士之格,奚患其不从?此则变文之时矣,艺祖固已遂知其如此矣。然当时诸公,变其体而不变其格,出入乎文史,而不本之以经术,学校课士之法,又往往失之太略,此王文公所以得乘间而行说于熙宁也。
  可见必须法变而后文格始变。现在的文格,纵弛浮浅,“议者思所以变之,其意非不美矣,而其事则艺祖之所难,而嘉之所及也。三年课试之文,四方场屋之所系,此岂可一朝而变乎?”那末怎样办呢?陈亮续云:
  昔庆历有朝翼之学法,熙宁有王文公学法,元有程正叔学法,今当请诸朝廷,参取而用之,不专于月书季考,以作成大学之士,以为四方之表仪,则祖宗之旧可以惭复,岂必遽变其文格以惊动之哉?(集十一)
  这是因为陈亮是事功家,很自重政治,也很看重历史,由是对于纵驰浮浅的文章,主张请诸朝延,积极诱导,不必消极变革;至欲以一二人的力理改变文格,他认为绝对的无济于事。他不附合议者的改变文格,并不是赞成当时的纵驰浮浅的文章,特别是科举的骈丽之文,尤为卑薄。有吴叔异者,以自己作骈丽之文赠陈亮,陈亮复书云:
  亮闻古人之于文也,犹其为仕也,仕将以行其道也,文将以载其道也。道不在我,则虽仕何为?虽有文,当与利口者争长耳。韩通之原道,无愧于孟荀,而格不免以文为本,故程氏以为倒学,况其止于驰聘语言者,固君子所不道,虽终日哓哓,欲以陵乐一世,有识者固亻免首而笑之耳,岂肯与之辩论是非哉?君子不成人恶,岂愿其至此?然而彼既不可晓,虽与之辩论,如水投石,而又甚焉。
  何者?水投石,不入而止尔;人之难晓,必且取辱,是以君了不为也。(集廿一)
  喜笑怒骂,一至于此,则对于骈俪文当然是极端非。非骈俪文,相反的便称赞古文。他就欧阳修的文中选出一百三十篇,题名欧阳文粹,作书后云:
  公之文根乎仁义,而达之政理,盖所以翼六经,而载之尤世者也,虽片言半简,犹宜存而弗削,顾犹有所去取于其间,毋乃诵公之文,而不知其旨,取于犯是不韪而不疑也!初天圣明道之间,......其文犹袭五代之卑陋,中经一二大儒,起而麾之,而学者未知所向,是以斯文独有愧于古。天子慨然下诒书,以古道饬天下之学者,而公之文盛极矣。公于是时,独以先王之法度未尽施于今,以为大阙。其策学者之辞,殷勤切至,间以古今繁简浅深之宜,与夫周礼之可行与不可行。而一时习见百年之治,若无所事乎此乾,使公之志弗克遂伸。......迄于宣政之末,而五季之文,靡然遂行于世,然其间可胜哉!二圣相承,上十余年,天下之治,大略举之文,犹未还嘉之盛,盖非独学者不在圣意,而科制已非祖宗之旧,而况上论三代?始以分之文,学者虽私诵心之,而未以为急地。故予参掇其通于时文者,以与朋友共之。由是而不止,则不独尽究公之文,而三代两汉之书,盖将自求之而不可御矣。先王之法度犹将望之,而况于文乎?则其犯则不韪,得罪于世之君子而不辞也。虽然,公文之雍容典雅,纟于余宽平,读之蔼然,足以得祖宗政治之盛,其关世教,岂不大哉?(集十六)一则说欧阳修的文章,“根乎仁义而达之政理”。再则说欧阳修的志业,“独以先王之法度,未尽施于今”。
  三则说读文瞳以得祖宗政洁之盛。“称颂揄所,都归本于政教事功,可见他是以政教事功的观点评赞欧文,以政教事功的责任托于文章。
  以政教事功的责任托于文章,最有厚望的是论,陈亮书作论法后云:
  大凡词不必作好语言,意与理胜则自然超众。故大手之文,不为诡异之体,而自然宏高;不为险怪之辞,而自然典丽;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
  不善学文者,不求高于理与意,而务求于文彩词句之间,则亦陋矣。故杜牧之云:
  “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昔黄山谷去:
  “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拨萃。”
  (集卷十六)并没有说出作论法的是何人,可能就是陈亮自己。俞成萤雪从说亦引列陈亮论作文之不(稗海本卷上),知他对作文作论的方法,颇重视,也有研究。
  六叶的教事说比陈亮更攻道学,更趋向辞章的是叶(一一五○~一一二三),永嘉人,不止是永嘉集大成者,也是浙东派的集大成者,特别是关于文学方面。吴明辅问“道学名实真伪”,叶答书引列诗书两经,谓“皆以学致道,而不以道致学”。
  又云:
  道学之名,起于近世儒者,其意曰“举天下之皆不足以致其道,独我能致之”,故云尔。其本稍差,其末大弊矣。(水心文集,四部从刊本卷廿七)这是攻击道学。罗袁州文集序云:
  夫文如珠玉焉,人之所挟以自贵重也。蔚豹之泽必雾隐,孔鸾之舞必日中,快读而疾愈,争傅而纸贵,鸟有轻溷瓦石,芒芒不决耶?(集十二)
  这是趋重辞章。陈亮已将政教事功的责任托于文章,但鲜明的说文章应以政教事或不职志的是叶。赠薛子长云:
  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盆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盆也;笃行而不合于大义,虽高无盆也;立志不存于忧世,虽仁无盆也。(集廿九)
  文章以教事为职志,诗也要矩于教。跋刘克逊诗云:
  自有生人,而能方之类,诗其首矣。古今之体不同,其诗一也。孙了/诲人诗无庸自作,必取中于古,畏其志之流,不矩于教也。后人诗必自作,作必奇妙殊众,使忧其材之鄙,不矩于教也。水为沅湘,不以清,必达于海。玉为璋,不青以子,必荐于郊庙。二君(克庄克)知此,则诗虽极工,而教自行,上规父祖,下率诸季,德艺成,而家盆大矣。(集廿九)
  “关教事”的诗文要基于理,因此陈亮说作论要理胜,叶更说文章当以义理为主。周南仲文集后序云:
  夫文者言之衍也。古人约义理以言,言所未究,稍曲而伸之尔。其后俗盆下,用盆浅,凡随事逐物,小为科举,大为典册,虽刻损华,然往往存义理之外矣,岂所谓文也?君子于此寄焉则不足以训德,学者于此习焉则足以害正,力且尽而言不立,去古人不愈远乎?(集十二)
  又于习学记言赞吕祖谦文鉴云:
  按上世以道为治,而文出于其中。战国至秦,道统放灭,自无可词。后世可词惟汉唐。然既不知以道为治,当时见于文者,往往论杂乖戾,各瓷私情,极其所到,便为雄长,类次者复不能归一,以为文正当尔,华忘实,巧伤正,荡流不反,于义理愈害而治道愈远矣。此书刊落浩禳,百存一二:苟其义无所才,虽甚文不录;或于事有所该,虽质不废;钜家鸿笔,以浮浅受黜;稀名短句,以幽远见收。合而论之,大抵欲约一代治体归之于道,而不以区区虚文为主。(敬乡楼丛书本卷四七)
  表面看来,曰“道”,曰“义理”,好象同于道学家,但道的标准是义有所考,事有所该,所重在“用”,和道学家的所重在“体”,大相迳庭。

  ○七 文肆诗切说

  教事是诗文的内容,至形式,叶适主张文肆诗切。观文殿学士知枢密院事陈公文集序云:
  经欲精,史欲博,文欲肆,政欲通。(集十二)
  “文欲肆”,所以反对拘限四六。秦议中的宏词一篇云:
  若乃四六对偶,铭檄赞颂,循沿汉末,以及宋齐,此真两汉刀笔吏能之而不作者,而今世谓之奇文绝技,以此取天下士而用之于朝廷,何哉?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士大夫以对偶亲切、用事精的相夸,有以一联之工,而遂擅终身之官爵者。此风炽而不可遏,七八十年矣。前后居卿相显人,祖父子孙相望于要地者,率词科之人也。其人未尝知义也,其学未尝知方也,其才未尝中器也,操纸援笔以为比偶之诩,又未尝取成于心,而本其源流于古人也,是何所取而以卿相显人待之,相承而不能革哉?(集三)
  依据这种观点,古代的文章是称赞建安,宋代的文章最称赞元,当代的文章最称赞陈亮。题陈寿老文集后云:
  建安中,徐、陈、应、刘,争饰词藻,见称于时,识者谓两京余泽,由七子尚存。自后文体变落,虽工愈下,虽丽愈靡,古道不复庶几,遂数百年。元初,黄、秦、晁、张,各擅毫墨,待价而显,许之者以为古人大全,赖数君复见。及夫纷纭于绍述,埋没于播迁,异等不越宏词,高第仅及科举,前代遗文风流泯绝,又百有余年矣。(集二十九)
  龙川集序云:
  同甫(陈亮)既修皇帝王霸之学,上下二千余年,考其合散,发其秘藏,见圣贤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儒者失其指,故不足以开物成务。其说皆今人所未讲,朱公元晦意有不与,而不能夺也。(集十二)
  又作书后,说陈亮的文章:“海涵泽聚,天霁风止,无狂浪暴流,面回旋起γ,萦映妙巧,极天下之奇险。”(集廿九)大概陈亮是他的同调学侣,黄、秦、晁、张是他们所从出。陈亮三国纪年论建安七子云:“汉兴,文章浑厚典雅,最为近古,武昭以后衰矣。......至若建安七子之风概似矣。”(陈集十二)和叶的论调正是兮蛮相通。
  “文欲肆”,不可“以对偶亲切相夸”;诗欲精,不可“漫广莫”。徐斯远文集序云:
  庆历嘉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派章焉。然而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浅深,材有大小,以夫漫广莫,徒枵然从之,而不足以充其所求,曾不如ㄕ鸣吻决,出豪芒之奇,可以运转而无极也。故近岁学者已复稍趋于唐,而有获焉。(集十二)这是反对漫广莫。徐道晖墓志铭云:
  盖魏晋名家多发兴高远之言,少验物切近之实。及沈约谢永明体出,士争效之,初犹甚艰,或仅得一偶句,便已名世矣。夫束字十余,五色彰施,而律吕相命,岂易工哉?故善为是者,取成于心,寄妍于物,融会一法,涵受万象,苓桔梗,时而为帝(帝字原毁,据永嘉丛书本补),无不按节赴之,君尊臣卑,宾顺主穆,如丸投区,矢破的,此唐人之精也。然厌之者,谓其纤碎而害道,淫肆而乱雅,至于廷设九奏,广袖大舞,而反对浮响凝固商,布缕缪绥绣,则失其所以为诗矣。然则发今人未悟之机,四百年已废之学,使后复言唐诗者自君始,不亦词人墨卿之一快也!(集十七)
  题刘潜夫南岳诗藁云:
  往岁徐道晖诸人,摆落近世诗律,敛情约性,因狭出奇,合于唐人,夸所未有,皆自号四灵云。于时刘潜夫年甚少,刻琢精丽,语特惊俗,不甘为雁行比也。今四灵丧其三矣,冢钜沦没,纷唱迭吟,无复第叙。而潜夫思益新,句愈工,涉历老练,布置阔远,建大将旗鼓,非子孰当?昔谢显道谓陶治尘思,模写物态,曾不如颜谢徐庾留连光景之诗。此论既行,而诗因以废矣。悲夫!潜夫以谢公所薄者自鉴,而进于古人,不已参雅颂,轶风骚可也,保必四灵哉?(集廿九)
  前者赞奖四灵,后者又说“何必四灵”,抑扬不同,同是提倡精切。有刘子至者,致书叶适,鼓吹“天机自动,天籁自鸣,不待周琢”,而至“浑脱圆成”
  地位。叶适答书云:“子至得从来下功深之力,方有今日,第其间尚有短乏未坚等,滓垢未明净者,以下功犹未深也。若便要放下,随语成章,则必有退落,反不逮周刻把持者矣,切须审详。”(集廿七)也是反对漫,提倡精切。

  ○八 楼钥的和平正直说

  永嘉永康以外的鄞人楼钥(一一三七~一二一三),宋元学案列晦翁私淑,但引袁容延四明志,永嘉王和叔丹亦尝以经世之学授之。又冯云濠引行状,官永嘉时,闻薛季宣深于兵略,屡请问焉。(宋元学案七十九,邱刘诸儒学案)
  据不知不止籍隶浙东,学问的渊源也出于浙东一派,虽然也私淑朱熹。他的攻鬼集有答朱晦庵书,自称“尚庶几在弟子之列”。(集六十六)但祭薛寺正(季宣)也说,“尝登公之门。”祭吕太史(祖谦)也说,“登公之门,尝闻余论之一二。”(并集八十三)是对朱熹止是私淑,对薛季宣吕祖谦才是亲炙,祭薛文特别标出“施之政事,著之文章”,也正是浙东派的意念。答綦君(更生)
  论文云:
  来书谓长江东流不见其怪,瞿唐氵艳之所迫束而后有动心骇目之观,诚是也;然岂水之性也哉?水之性本平,彼遇风而纹,遇壑而奔,浙江之涛,蜀川之险,皆非有意于奇变,所谓湛然而平者固自若也。氵艳之立中流,或谓其乃所以为平,此言尤有深致。故乐之未亡也,与天地同和,可以感发人之良心;而其既亡也,史纪其精者,谓能使人叹息忄妻怆至泣下г襟者,然后可以为声之妙,曾不知哀以思者乃亡国之音,所谓安以乐者何在耶?清庙之瑟,一唱而三叹,其亦异于后世之乐矣。妄意论文者,当以是求之,不必惑于奇,而先求其平。以水喻文似本于苏洵的仲兄字文甫说,(详六章三节)历险求平似本于张耒的答李推官书,(详六章八节)这更可知他和“护苏氏尤力”的吕祖谦关系尤深,所以宗仰相同。不过张耒的企响是“不求奇而奇至”,楼钥手企响是“不必惑于奇而先求其平”,意念并不一致。苏轼与鲁直云:“凡人文字,务使平和,至足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东坡续集卷四)楼钥的意见似与相近,但也不全同。
  一则苏轼视奇怪为“至足余溢”,楼钥视奇怪为诗文之病。二则苏轼求之文字,楼钥索之心平气和。答綦君论文书又云:
  唐三百年,文章三变而后定,以其归于平也。而柳子厚之称韩文公乃曰文益奇,文公亦自谓怪怪奇奇,二公岂不知此,盖在流俗中以为奇,而其实则文之正体也。宋景文公知之矣,谓其粹然一出于正。至未免耶?典谟训诰无一语之奇,无一字这异,何其浑然天成如此!文人欲高一世,或挟战国策士之气以作新之,诚可以倾骇观听,要必有太过处。呜呼,如伊川先生之易传,范太史之唐鉴,心平气和,理正词直,然后为文之正体,可以追配古作,而遽读之者未必深喜,波平水静,过者以为无奇,必见高崖悬瀑而后快。韩文公之非无奇处,正如长江数千里,奇险时一间见,皆有触而后发;使所在而然,则为物之害多矣。故古文之感人如清庙之瑟。若孟郊贾岛之时穷而益工者,悲忧憔悴之言,虽能感切,不近于哀以思乎!(攻愧集,四部丛刊本卷六六)
  北海先生文集序亦云:
  夫唐文三变,宋之文亦几变矣,止论骈俪之体,亦复屡变。作者争名,恐无以大相过,则又习为长句,全引古语,以为奇倔,反累正气;况本以文从字顺,便于宣读,而一联或至数十言者,识者不以为善也。(集五一)
  这又象是本于王各的反难尚易,但也不尽同;王禹是在提倡易道易晓,(详一章五节)楼钥是在提倡“心平气和,理正词直”。易道易晓纯是修辞问题,“心平气和,理正词直”则与持身立言有关。答杜仲高(旃)书云:
  杜之诗,韩之文,如王右军之书,皆古今一人而已。近世士大夫水墨积习之工类不甚至,唐人多能书,欧虞褚薛是其尤颖异者,疲精竭神,各自名家,终不足以望右军阃域,若诗与文可以力取而强进之耶?诋之为村夫子者,固自难言。
  然王荆公以为与元气侔,盖极言诗诗之高致,若曰“所以拜公象,再拜涕泗流”,正为茅屋为秋风所破,叹一诗用意之大。东坡谓“自是稷契等辈口中语”,正谓其语似稷契辈尔。参造化之妙,别是一种肺肝,兼体众体,间见层出,不可端倪,忠义感慨,忧世愤激,一饭不忘君,此其所以为诗人冠冕。后人著意形似,亦有可杂之诗中而不可辨者,至其奔逸绝尘,虽诸名公,恐未免瞠乎若后。此难与不知者道也。(集六六)
  也是在就杜诗的能成为“古今一人”,说明不在“著意形似”,而在有“忠义感慨,忧世愤激”的“一种肺肝”。换言之,也是在修身立言。“著意形似”
  的模杜诗的是江西诗派,此言可能是针对江西诗派而发,浙东派本来是反对江西诗派的。至归重修身立言,无疑的与私淑朱熹亲炙薛吕有关。吕祖谦曾注唐鉴,并就原本十二卷扩编为二十四卷,当然推许爱好。朱子语类卷百三十九载一日说作文云:“不必著意学如此文章,但须明理,理精后文字自典实。伊川晚年文字如易传,直是盛得水住。”可见他的称赞易传唐鉴,也大概是接受的朱吕的意见。

  ○九 四灵的论诗碎唾

  叶赞许的四灵──徐照、翁卷、徐玑、赵师秀。徐照字道晖,一字灵晖,翁卷字续古,一字灵舒,徐玑字致中,号灵渊,赵师秀字紫芝,号灵秀,皆永嘉人。他们刻镂诗律,却没有著为诗论,零咳碎唾,一见于叶重任玑墓志铭,引徐玑与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
  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出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漫面无禁,岂能明家哉?(水心文集廿一)
  二见于刘克庄野谷集序,引赵紫芝论五言律体曰:
  一篇幸止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矣!(后村大全集九四)
  三见于韦居安梅间诗话,引杜小山问句法于赵紫芝,赵答云:
  能饱契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
  片片断断,见不出具体的意见,但重锤炼,反漫,总可借窥一二。

  ○十 陈耆卿吴子良的文字三要

  车若水脚气集引王象祖云:“水心持作者之权,一时门人孰为升堂,孰为入室,晚得陈窗而授之柄。”是叶的文学传于陈窗,名耆卿,临海人。上楼内翰书云:“窃以文于天地间,为物最钜.”(窗集,四库珍本本卷五)但自序窗集却云:“今而后当涵浸乎义理之学;词章之习,不惟不敢,亦不暇。”
  (集首)徨却顾,没有铸成坚定的意见。铸成坚定的意见的倒是门人吴子良。
  吴子良亦临临海人,十六从学陈耆卿,廿四又从学叶(窗集续集序)。跋陈耆卿窗集云:
  为文大要有三,主之以理,张之以气,束之以法。窗先生控周程之旨趣,贯欧曾之脉络,非徒工于文者也。(窗集末)
  序窗集续集云:
  文有统绪,有气脉。统绪植于正,而绵延枝派旁出者无与也;气脉培之厚,而盛大华藻外饰者无与也。......宋南渡之文,以吕,叶倡,接之者,寿老(耆卿)
  其徒也。......不幸吕公不及见,而叶公晚见之,惊诧起立,为序其所著论孟纪蒙若干卷,窗初集若干卷,以为学游谢而文晁张也。(窗集卷首)三要之说,又见于所作林下偶谈卷二,知是他的坚定的意见。理是周、程、游、谢的义理,法是欧、曾、晁、张的脉络,气是宋人的常谈,所以这种意见正是得之陈耆卿,而陈耆卿又得这吕祖谦、叶。(参三节,六节)林下偶谈引叶、陈的言论最多,也可为旁证。
  基于三要的意见,自然不会赞成刻镂精奇。偶谈卷二云:
  文虽奇,不可损正气;文虽工,不可掩素质。(宝颜堂秘笈本)因此颇菲薄四灵,偶谈卷四云:
  水心之门,赵师秀紫芝、徐照道晖、玑致中、翁卷灵舒,工为唐律,专以贾岛、姚合、刘得仁为法,其徒尊为四灵,翕然亻效之,有八俊之目。水心广纳后辈,颇加称奖,其详见徐道晖墓志,而末乃云:“尚以年不及乎开元元和之盛,而君既死。”盖虽不没其所长,而亦终不满也。
  又引叶王木叔诗序云:
  木叔不喜唐诗,闻者皆以为疑。夫争妍斗巧,极外物之意态,唐人所长也;及要其终,不足以定共志之所守,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评,其可忽诸。又引跋刘潜夫诗卷,(见七节)并据加案语云:
  此跋既出,为唐律者颇怨,而后人不知,反以为水心崇尚晚唐者,误也。水心称当时诗人可以独步者,李季章赵蹈中耳。近时学者歆艳四灵,剽窃模仿,愈陋愈下,可叹也哉!
  作叶为说诠释,可以说是非参半:叶的主要思想是不赞成江西末流的漫广莫,希望矫以精切,而四灵的规模晚唐,恰与相合,所以“颇加称奖”。但叶还要诗“矩于教”,四灵则止是流连光景,所以又告诉作诗者,“参雅颂,轶风骚”,“何必四灵”?这可见叶有褒有贬,而吴子良则释为全然讥斥;这是吴子良的意旨,不是叶的意旨。偶谈卷三云:“大序云,亡国之音哀以思。退之论魏晋以降以文鸣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
  近世诗人争效唐律,就其工者论之,即退之所谓魏晋以降者也,而况其不能工者乎?”世是在讥斥诗人的争效唐律,那末首效唐律的四灵当在讥贬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