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诗品及本事诗

  ○一 司空图的志业与诗笔

  晚唐五代的诗说很发达,除“诗格”“诗句图”外,还有讲诗的品格的,如司空图的诗品;有讲诗的本事的,如孟启的本事诗及各家的续本事诗。就影响而论,当然首推诗品。
  司空图(八三七~九○八)字表圣,河内虞乡人。旧唐书入文苑传,新唐书入卓行传。新唐书云:“黄巢陷长安,将奔不得前。图弟有奴段章者,陷贼,执图手云:’我所主张将军,喜下士,可往见之,无虚死沟中。‘图不肯。”又云:
  “迁洛阳,柳璨希贼臣意,诛天下才望,助丧王室,召图入朝。图阳堕笏,趣意野髦。璨知无意于世,乃听还。图本居中条山王官谷,有先人田,遂隐不出。作亭观素室,悉图唐兴节士文人。名亭曰休休。”又云:“哀帝弑,图不食而卒,年七十有二。”(参旧唐书卷一九○下,文苑本传)就这几段的记载看来,他是一位忠心于封建皇帝、自命为“节士文人”的人,并不愿意隐逸;隐逸是出于不得已。与惠生书云:
  某赘于天地之间,三十三年矣。及览古之贤豪事迹,惭企不暇,则又环顾尘蔑,自知不足为天下之赘也。噫!岂非才不足而自强耶?虽然,丈夫志业,引之犹恐自,诚不敢以此为惮。故文之外,往往深治乱之本,俟知我者,纵其狂愚,以成万一之效。......当今之治,苟在位者有问于愚,必先存质以究实,镇浮而劝用,使天下知有所竟,而不自窘以罪时焉。(文八○七)
  可是他的皇帝已被人民赶随处逃避了,当然不可能再来欣赏他的“志业”。
  好在他有“先人田”在中条山王官谷,正可作避世的处所和资借,由是就隐逸起来,从事“诗笔”,“以自见平生之志”。中条王官谷序云:
  知非子(即图)雅嗜奇,以为文墨之伎,不足曝其名也;盖欲揣机穷变,角功利以古豪。及遭乱窜伏,又故无有忧天下而访于我者,曷以自见平生之志哉?
  因捃拾诗笔,残缺无几,乃以中条别业一鸣,以目其前集,庶警子孙耳。(同上)
  因此,荆┸是晚唐的作家与理论家,一般的都遁于格律俪偶,绮缛淫靡,司空图却要“存质以究实,镇浮而劝用。”前者反映了都市文人的没落,后者反映了封建文人的幻想。

  ○二 诗境的建立

  他的“存质以究实,镇浮而劝用”,只是温和的陶治,并不是急烈的改造。
  与惠生书说的明白:
  唐虞之风,三代非不敝也,赖圣人先其极而变之不滞耳。秦汉而下,......文质莫辨,法制失中,侮儒必止,沈儒必削,则士大夫虽有自负雅道者,既不足以振之,而又激时之怨耳。汉魏之际,其弊益极。惩马融胡广之流,胡李膺质而峻;诫何晏桓范之俗,则王衍简而清。矫之而不和,滞之而不顾,始以类聚相扇,终于浮党见嫉,而至家国皆瘁而不寤也,悲夫!
  这大概也是惩于急进派的失败,所以主张优游浸渍的存雅道,镇浮开。假设表现于政治,当然不是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无为自化的诱掖。由政治推移于诗,也当然不是急烈的刺讥时政的腐败,而是温和的转移世人的习性。与王驾评诗书云:“元白力而气弱,乃都市中豪杰耳。”(文八○七)虽然是就诗的风格而言,但对元白的急烈的“补察时政”的诗及诗论,大概也不甚赞同。所谓“矫之而不和,滞之而不顾,始以类聚相扇,终以浮党见嫉”,虽不能确定所指,但元白诸人,未必不在其内。
  一面以救世的志业移于诗,希望以转移世人的习性;一面没有改革斗争的勇气,逃到中条山王官谷的休休亭,不得不以诗寄托自己的生命。两者相反相成,殊途同归,结果都趋于建立诗境。所以与王驾评诗书力赞王驾五言诗的“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王渔洋香祖笔记引诗品的“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二语,说是“形容诗境亦绝妙”,固然是断章取义,但司空图的力谋建立诗境,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三 二十四诗品

  司空图把诗境说成改善人间世的理想国、与李生论诗书云:“诗贯六义,则讽喻、抑扬、停蓄、渊雅、皆在其中矣,”(文八○七)实则只是逃避人间世的极乐园。诗品提示的二十四种境界──雄浑、冲淡、纤、沈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也都充满了逃避意味:
  一、雄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二、冲淡──素处以默,玄少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日载归。遇之匪深,即之已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三、纤──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四、沈著──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话,大河前横。
  五、高古──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沈彼浩劫,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间清钟。虚亻宁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元宗。
  (元宗即玄宗)
  六、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七、洗炼──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治,绝爱淄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气,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八、劲健──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九、绮丽──神存富贵,始经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露余山青,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禁。
  十、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水采苹,薄言情语,悠悠天钧。
  十一、含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十二、豪放──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皇;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十三、精神──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池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十四、缜密──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十五、疏野──惟性所宅,真龋ē羁。拾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屋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十六、清奇──娟娟群松,不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履寻幽,载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知气之秋。
  十七、委曲──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杏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γ,雕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十八、实境──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间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冷然希音。
  十九、悲慨──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二十、形容──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岭刚;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二十一、超诣──匪神之灵,匪儿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远。乱山高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稀。
  二十二、飘逸──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画中,令色。御风蓬叶,泛波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
  二十三、旷达──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樽酒,日往烟萝,花复茆詹,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过,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二十四、流动──若纳水官,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遗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津逮秘书本)
  这是二十四种诗境,同时也就是诗的二十四种风格。以风格分品诗文,不始于司空图,刘勰已分诗文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体。(详三篇三章一节)但司空图所分与彼不同,用以显示的文学亦异,故不能断定直接的受彼影响;可以断定的,只是司空图以前的人分别诗文品格罢了。
  四库提要卷一九五诗文评类一云:司空图对于二十四诗品,“各以韵语十二句体貌之。所列诸体毕备,不主一格。王士祯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又取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二语,以为诗家之极则,其实非图意也。”
  这是很对的。后来许印林诗品跋谓“雄浑”“高古”等十二类为诗的品格,“实境”“精神”等十二类为诗的功用,(见诗法萃编卷六)也“非图意也”。至司空图的意思,不过是以比喻的品题方法,对二十四种独立的诗境,提示其意趣,形容其风格而已。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叙谓司空图“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四部备要本东坡七集,后集卷九)司空图的诗是否具备这二十四种风格,虽难遽断,但这二十四种风格,总是司空图所体认的。

  ○四 比喻的品题及其来源

  四库提要所谓“各以韵语十二句体貌之”,译成现在的术语,就是用十二句比喻的韵语,提示二十四种诗品的意境与风趣。本来什么是“雄浑”,什么是“冲淡”,视之似易,说出实难,所以只好用比喻以体貌之。司空图是惯用这种方法的,诗品以外,如诗赋赞云:
  知道非诗,诗未为奇,研昏练爽,戛魄凄肌。神而不知,知而难状,挥之八垠,卷之万象。河浑氵允清,放恣纵横,涛怒霆蹴,掀憋倒鲸。空擢壁,冰掷戟,鼓煦呵春,霞溶露滴。邻女有嬉,补袖而舞,色丝屡空,续以麻绚。鼠革丁丁,之则穴;蚁聚汲汲,积而成垤。上有日星,下月风雅,历讠玄(一作诋)
  自是,非吾心也。(文八○八)
  是以比喻的方法,提示诗赋的体性。如李翰林写真赞云:
  水浑而冰,其中莫莹。气澄而幽,万象一镜。跃然羽然,傲睨浮云。仰公之格,称公之文。
  是以比喻的方法,提示诗人的风格。也许有人不满意这种比喻的提示法。不错,它没有直凑单微的说明。但我们要知道,假设说明一种道理,则比喻固是讨巧的遁辞;而指点一种境界,则非比喻不可。梁王曾谓惠施云:“愿先生言事则直言耳,无譬也!”惠施云:“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矣。”(引详一篇三章八节)的确,提示各种境界是需要比喻的,尤其是文学上的境界,离了比喻便很难提示,怪不得司空图以此为不二法门了。
  但这种方法虽至司空图而其用大著,却不是司空图所创始,魏晋六朝已启其端绪。最早是用以品题人物。如山涛称赞嵇康云:“嵇叔夜之为人也,严严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如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篇)后来便用以品题文学。如汤惠休云:“谢(灵运)诗如芙蓉出水,颜(延之)如错采镂金。”(引见锺嵘诗品卷中)颜延之问鲍照,己诗与谢灵运诗孰优劣,鲍照云:“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绩满眼。”(南史卷三十四颜延之传)谢赞美王筠诗,引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续世说文学篇)此外,袁昂作古今书评,也采用比喻的品题。如谓:“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王子敬书,如河洛间少年,虽皆荒,而举体蹉跎,殊不可耐。”(太平御览卷七四八;淳化阁帖卷五作评书,字句亦稍异)虽是书评,不是诗评,而这种品题的方法,据此更可知在六朝已甚风行了。
  到唐代,这种品题的方法更盛行。如旧唐书文苑上杨炯传,载张说云:
  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之文,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暮之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也;若施于廊庙则骇矣。阎朝隐之文,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观者忘疲;若类之风骚,则罪人矣。......韩休之文,乃大羹旨酒,有典则而薄于滋味。许景先之文,如丰肌腻理,虽华可爱,而微少风骨。张九龄之文,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微窘边幅。王翰之文,如琼怀玉斗,虽烂然可珍,而反有玷缺。
  不过汤惠休与鲍照的吕题谢颜是偶然的流露;张说的品题唐初词人,也只是和徐坚的闲谈,都没有著为专文。著为专文的要算中唐皇甫的谕业。题名“谕业”,文中又有“比文之流,其来尚矣”的话,无疑是比谕的品题:
  燕公之文,如梗木丹枝,缔构大厦,上栋下宇,孕育气象,可以燮阴阳而阅寒暑,坐天子而朝群后。许公之文,如应钟鼙鼓,笙簧镦磬,崇乐树羽,考以宫县,可以奉明神,享宗庙。李北海之文,如赤羽白甲,延互平野,如云如风,有ァ有虎,阗然鼓之,吁可畏也。贾常侍之文,如高冠华簪,曳裾鸣玉,立于廊庙,非法不言,可以望为羽仪,资以道义。李员外之文,则如金举玉辇,雕龙彩凤,外虽丹青可掬,内亦体骨不饥。独孤尚书之文,如危峰绝壁,寄倚霄汉,长松怪石,倾倒壑;然而略无和畅,雅德者避之。杨崖州之文,如长桥新构。铁骑夜渡,雄震威厉,动心骇耳;然而鼓作多容,君子所慎。权文公之文,如朱门大第,而气势难敞,廊庑廪既,户牖悉周;然而不能有新规胜概,令人竦观。韩吏部之文,如长江大(广板作秋)注,千里一道,冲飚激浪,翰流不滞;然而施诸灌溉,或爽于用。李襄阳之文,如燕市夜鸿,华亭晓鹤,嘹唳亦足惊听;然而才力偕鲜,悠然高远。故友沈谏议之文,则如隹击鹰扬,灭没空碧,宗兰繁宗,曜英扬苤;虽迅举秀擢,而能沛艾绝景。其他握珠玑,奋组绣者,不可一二而纪矣。(文六八七)
  此文之作,当然受张说的影响,所以文中云:“当朝之作,则燕公悉以评之;自燕公以下,试为子论之。”后来如杜牧赞美李贺的诗歌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右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园移殿,梗莽邱陇,不足为其恨怨悲秋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文七五三,太常寺奉礼郎李贺歌诗集序)也是比谕的品题,或者又受了皇甫的影响。
  张说皇甫的品题是以人为单位,而以比喻提示各个文人的文品;司空图的品题则进而以诗为单位,而以比喻提示各种诗的境界。张说皇甫不过是偶然的借此评文,司空图则用此以全力说诗:因此这种方法的能在文学批评史上取得地位,仍是司空图的功绩。

  ○五 文字以外的风格

  司空图对于二十四诗品,虽如四库提要所言,“诸体皆备,不主一格”,但也寓藏着他的诗学见解。为了知道他的诗学见解。可先看他的诗品以外的诗学论文。与李生论诗书云:
  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卤咸也,止于卤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卤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
  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宣哉。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停蓄、渊雅,皆在其中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学哉?贾阆仙诚有警句,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
  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文八○七)
  由此知他谓诗格之高者要有韵味。不过他所谓韵味,超于普通所谓韵味;是“韵外韵,味外味。”所以与李生论诗书又云:“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傥复以全美为上,即有味外之旨矣。”与王驾评诗书也特别称赞王右丞韦苏州的诗,“趣味澄,若清风之出岫”。
  韵味以外,还提倡景象,但也是“景外景,象外象”。与极浦书云:
  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文八○七)
  无论“韵外韵、味外味,”或“景外景、象外象,”都是指文字声韵以外的风格。据此返读诗品,如雄浑品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冲淡品所谓“遇之匪深,即之已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典雅品所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含蓄品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缜密品所谓“意象欲出,造化已奇。”......都有求之语言文字以外的意思,也就都是说的文字声韵以外的风格。
  至这学说的来源,其远源可上溯于锺嵘的提倡滋味(详三篇九章四节)其近源则出于戴容州所谓“诗家之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四库提要称“其持论非晚唐所及,”盖指晚唐五代群趋于格律的讲明,而司空图则讲明诗的韵味。
  实则不惟此点不同,还有晚唐五代的一般诗论家,大都反道言情,司空图则谓“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学哉?”力主存雅道,去浮简(详二节),也不同。四库馆臣站在封建主义立场,就把不同说成不及。我们在这里,还应当指出他所谓“道学”是软化了的道学,与古文家的简易载道不可同日而语;他所谓“雅道”也是软化了的雅道,与中唐诗人的质直复雅也不可同日而语。

  ○六 文人与诗与诗人之文

  既谋建立诗境,又提倡文字以外的风格,荆┸高标道学,显然仍是纯粹的隐逸诗人的欣赏玩味的情趣。以同样情趣,特别欣赏诗人之文与文人之诗。题柳柳州集后序云:
  金之精粗,考其声皆可辨也,岂清于磬而浑于钟哉?然则作者,为文为诗,才格亦可见,岂当善于彼,而不善于此耶?愚观文人为诗,诗人之为文,始皆系其所尚,所尚(全唐文所尚二字不重,兹据唐诗纪事校增)既事,则搜研愈至,故能其工于不朽。亦犹力巨而斗者,所持之器各异,而皆能济胜以为敌也。
  愚尝览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奔腾于天地之间,物状奇变,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其次皇甫祠部文集所作,亦为遒逸,非无意于深密,盖或未遑耳。今于华下方得柳诗,味其探搜之致,亦深远矣。俾其穷而克寿,抗精极思,则固非琐琐者轻可拟议其优劣。又尝睹杜子美祭在尉房公文,李太白佛寺碑赞,宏拔清厉,乃其歌诗也;张曲江五言沈郁,亦其文笔也,岂相伤哉?
  噫!彼之学者偏浅,片词只句,不能自辨,已侧目相诋訾矣!痛哉!(文八○七)
  司空图欣赏柳宗元的文人之诗,柳宗元则谓诗文的源流,风格,皆“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详四篇第七章八节)从创作而言,的确“罕有兼者”,所以柳宗元的话自然不错。但文人如有余勇作诗,诗人如有余勇作文,不好者不必谈,好者一定别有风味,所以司空图的话也不错。
  从时代而言,中唐诗文分流发展,所以柳宗元谓诗文“乖离不合”;晚唐诗文又逐渐合流,所以司空图揉合诗文。

  ○七 孟启本事诗

  诗品一方面领导了后来的“文品”“赋品”“词品”等等的著作,一方面又领导了后人的“意境”“空灵”等等诗说,在晚唐五代的诗文评中,自然占重要地位。本事诗的价值,不及远甚。但自宋人以后的“诗话”,每偏于诗人及诗本事的探讨,无疑的是受了本事的影响。“诗话”既蔚为大观,则数典及祖,本事诗的价值,也可以想见了。
  本事诗的作者,新唐书艺文志题曰孟启,毛晋津逮秘书因之。四库提要云:
  “诸家称引并作启,疑唐志误也。”孟启自序云:
  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怀佳作,讽刺雅言,著于群书,虽盈厨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为本事诗。凡七题,犹四始也;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各以其类聚之,亦有独掇其要不全篇者,咸为小序以引之,贻诸好事。其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拙俗鄙俚,亦所不取。
  据知孟启认为诗是缘情的,与晚唐五代的一般见解略相仿,所不同者,一般的所谓情率指男女之情,孟启则谓“触事兴咏,尤所钟情”,所以他特别重视诗本事,所以作本事诗。他说各类“咸为小序以引之”,今已亡佚,殊为遗憾。
  本事诗是“诗话”的前身,其来源则与笔记小说有关。唐代有大批的记录遗事的笔记小说,对诗人的遗事,自然也在记录之列。就中如范摅的云溪友议,王定保的唐摭言,其所记录,尤其是偏于文人诗人。由这种笔记的转入精粹的记录诗人遗事,便是本事诗。我们知道了“诗话”出于本事诗,本事诗出于笔记小说,则“诗话”的偏于探求诗本书,毫不奇怪了。

  ○八 续本事诗三种

  本事诗不惟间接的影响了宋人诗话,且直接的领导了几种续本事诗。续本事诗究竟有多少,现已无从知道,我所知的有处常子,罗隐,聂奉先三种:
  处常子的续本事诗,今已亡佚。晁公武群斋读书志卷二十总集类著录二卷,言:“无为处常子撰,未详其人。自有序云:’比览孟初中本事诗,辄搜箧中所有,依前提七章,类而编之。‘然皆唐人诗也。”知一依本事诗,也是分为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七类。
  罗隐的续本事诗,不见著录,也不见有人论列。惟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一,僧齐己松诗条下注明出续本事诗,接着就是白传柳诗二首条,注云:“唐宋诗云,罗隐作续本事诗。”接着又列阴铿石诗,罗邺水诗两注,注并同前。知罗隐作有续本事诗,此四条便是残存的材料。又卷六称罗邺啄牡丹诗,续本事有全篇云云,又于诗后注明出续本事诗,或亦指罗隐此书。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文史类载聂奉先续广本事诗五卷,说“虽曰广孟启之旧,其实集诗话耳。”由此知前谓“本事诗”是“诗话”的前身,一点不错,所以聂奉先集诗话的书,命名续文本事诗。五卷本的续广本事诗,不知何时亡佚,今所见到的说郛及唐宋丛书(出《说郛》)两种本子,都只有十五条。罗隐的续本事诗,是否如处常子的续本事诗之一依孟启旧列,分为七章,无从考索,聂奉先的续广本事诗,则当然与孟启的体裁不同,所以陈振孙说:“虽曰广孟启之旧,其实集诗话耳。”但既曰广孟启之旧,则当然受孟启的影响。至聂奉先的时代,今已无从查考,直斋书录解题未标朝代,或者是宋初人,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