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体类

  ○一 文体二义

  中国所谓文体,有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是体派之体,指文学的格(风格)而言,如元和体、西昆体、李长吉体、李义山体,......皆是也。一是体类之体,指文学的类别而言,如诗体、赋体、论体、序体,......皆是也。曹丕《典论·论文》云: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是指体派而言。又云:
  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文选卷五十二)。
  所谓“非一体”者何?论文又云:
  夫文本同而未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者不同,故能之者偏也。
  则又指体类而言。在曹丕看来,四科的体类不同,所以“能之者偏也”。但“能之者偏”的缘故,不由于学习各异,而由于体气有别。所以体类与体派,在习作上,有密切的联带关系。
  曹丕以后的文体论,群趋于体类的研究,研究体派者很少。惟张融门律自序云:
  吾文章之体,多为世人所惊,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夫文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政当使有其体。......吾之文章,体亦何异,何尝颠温凉而错寒暑,综哀乐而横歌哭哉?政以属辞多出,比事不羁,不阡不陌,非途非路耳。
  然其传音振逸,鸣节竦韵,或当未极,亦已极其所矣。汝若别得体者,吾不拘也。
  (南齐书本传)又戒子云:
  吾文体英绝,变而屡奇,既不能远至汉魏,故无取嗟晋宋。(同前)其所谓文体,当然是就风格的体派而言。此外,如梁武帝萧衍手敕答沈众云:“卿文体翩翩,可谓无{夭小}尔祖。”(陈书卷十八沈众传,众祖为沈约)梁简文帝萧纲与湘东王书云:“比见京师文休,懦钝殊常。”(详一章八节)萧子显自序云:
  “鸿序一作,体兼众制。”(梁书卷三十五萧子显传)江淹杂体诗序云:“魏制晋造,固亦二体。”(文选卷三十一杂体诗注)其所谓文体,也都是就体派而言。
  梁武帝、简文帝、萧子显和江淹,都只提到体派的文体,没有对体派的文体加以分析。张融好象略加分析,但也不过是说文章没有固定的常体,所以劝他的儿子(门律自序也是在戒子)不要“使耳为心师”,效法他的文体;“汝若别得文体者,吾不拘也”。对体派的文体加以精密的分析者,还要推论文专家的刘勰。他的文心雕龙体性篇云:
  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
  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元宗者也。精约者,字省句,剖析毫其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趋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典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至所以铸成不同的八体者,他的意见和曹丕相仿,也以为由于体气的关系。
  体性篇续云: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ㄈ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携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实则文学的体派──就是风格──的完成,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
  主观的原因之最大者,就是作者的体气;由不同的体气,铸成不同的性格,由不同的性格,表现为不同的作风。但体气以外,还与习作有关。如一时有一时的作风,一派有一派的作风,就是由于各时各派的习作不同。这都是主观的原因。主观的表现,往往由于客观的感召与需求。感召就是社会的刺激;由社会刺激可以使文学作风,得到一种启示。需求就是时代风尚;由时代风尚,可以使文学作风得到一种助力。如战前的幽默文学的盛行,就是由于社会的刺激使然,而一时读者的爱好,也是助成作家的大量生产的原因。所以曹丕和刘勰的解说并不错误,止是未免太重主观的体气罢了。

  ○二 魏晋以前的文体论

  魏晋六朝的休派的文体论,略如上述;此下述体类的文体论。体类的文体论,后汉已有人论述。以今所知,安帝永宁(一二○)中,有陈忠论诏令文云:
  古者帝王有所号令,言必弘雅,辞必温丽,垂于后世,列于典经。故仲尼嘉唐虞之文章,从周室之郁郁。(《后汉书·周荣传》)
  至汉末的蔡邕,在他的独断里,分天子令群臣之文为四类: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书:
  策书,策者简也。礼曰:“不满百丈,不书于策。”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长一短,两编下附篆书,起年月日,称“皇帝曰”,以命诸侯王三公。其诸侯王三公之薨于位者,亦以策书诔谥其行而赐之,如诸侯之策,三公以罪免,亦赐策,文体加上策,而隶书以尺一本两行,唯此为异者也。
  制书,帝者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诏三公、赦令、牍令之属是也。剌史太守相劾奏申,下上迁书,文亦如之。其征为九卿,若迁京师近臣,则言官具,言姓名;其免若得罪,无姓。凡制书有印,使符下,远近皆玺封;尚书令印重封;惟赦令、牍令、召三公诣朝堂受制书,司徒印封,露布不州郡。
  诏书者,诏诰也,有三品。其文曰:“告某官,官如故事,”是为诏书。群臣有所奏请,尚书令奏之,下有“制曰天子答之曰可,若下某官”云云,亦曰诏书。群臣有所奏请,无尚书令奏“制”字,则答曰“已奏如书,本官下所当至,”
  亦曰诏。
  戒书,戒敕刺史太守及三边营官,被敕文曰“有诏敕某官”,是为戒敕也。
  世皆名此为策书,失之远矣。
  群臣上天子之文也分为四类: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驳议:
  章者,需头,称“稽首上书”,谢恩,陈事,诣阙通者也。
  奏者,亦需头,其京师官但云“稽首下言”,“稽首以闻”;其中有所请若罪法劾案,公府送御史台,公卿校尉送谒者台也。
  表者不需头,上言“臣某言”;下言“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左方下附曰“某官臣某甲上。”文多用编两行,文少以五行。诣尚书通者也。公卿校尉诸将不言姓,大夫以下有同姓官别者言姓,章曰报闻,公卿使谒者将大夫以下,至吏民,尚书左丞奏闻报可,表文报已奏如书。
  凡章表皆启封;其言密事,得皂囊盛。其有疑事,公卿百官会议,若台阁有所正处而独执异议者曰驳议。驳议曰:“某官某甲议以为如是”,下言“臣愚戆议异”;其非驳议,不言“议异”;其合于上意者,文报曰“某官某甲议可”。
  (四部备要本蔡中郎集外集卷四)
  陈忠所提示的是诏令文的文章,蔡邕所提示的是诏令文及奏议文的规程,也就是方法。章学诚谓文章出于纵横家(引见二篇二章一节)。纵横家的游说之辞,和后世的奏议书牍的性质相近。所以早期的文章,除了史传文以外,要以互相告语的诏令、奏议和书牍为最多。(此就成篇幅的文章而言,至未成篇幅的散文,则最早者为占卜文字。)王充论衡超奇篇云:“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
  文人如此,所作的文章可知。因此东汉的文体论只论及诏令文和奏议文。
  至韵文方面,除了诗颂辞赋以外,要以铭诔为最早,所以论铭诔的论文,也较论其他韵文的论文在先。蔡邕作有铭论一篇云:
  春秋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昔肃慎纲贡,铭之苦矢:所谓“天子令德”者也。黄帝有巾几之法,孔甲有盘于之诫,殷汤有甘誓之勒,鼎有丕显之铭。武王践阼,咨于大师,而作席机楹杖杂铭十有八章。周庙金人,缄口书背,铭之以慎言,亦所以劝进人主,勖于令德者也。昔召公作诰,先王赐联鼎,出于武当曾水。吕尚作周大师,而封于齐,其功铭于昆吾之治。汉获齐侯宝樽于槐里,获宝鼎于美阳。仲山甫有补哀阙式百辟之功。周礼大司勋,凡有大功者铭之太常:所谓“诸侯言时计功”者也。宋大夫正考父三命兹益恭,而莫侮其国;卫孔悝之父庄叔,随难汉阳,左右献公,卫国赖之,皆铭于鼎。晋魏颗获秦杜回于辅氏,铭功于景钟:所谓“大夫称伐”者也。钟鼎礼乐之器,昭德纪功,以示子孙。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
  近世以来,咸铭之于碑。德非此族,不在铭典。
  蔡邕的论铭,和他的述昭令奏议相仿,彼述诏令奏议的规程,此论铭的制度。
  创作方法及文章价值,都未曾论及。虽然规程制度,也有关于创作方法。

  ○三 桓范的各体文学方法论

  至魏晋六朝的文体论,始进到多方面的研究讨论。最早的当然是曹丕的四科说。他不惟{隐木}括古今文学,分为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而且论及四科的体性。曹丕以后的恒范,更很详明的阐说各体的文学方法。隋书经籍志法家,载所作世要论十二卷,今存于群书治要卷四十七者十有四篇(避唐太宗讳作政要论),关于论文体的有序作、赞象、铭诔三篇。序作篇云:
  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义,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且古者富贵而名贱(原校贱疑姓)废灭,不可胜记,惟篇(原校篇疑笃)论ㄈ傥之人,为不朽耳。夫奋名于百代之前,而流誉于千载之后,以其览之者益,闻之者有觉故也。岂徒转相放效,名作书论,浮辞谈说,而无损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体,而务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故夫小辩破道,狂简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赞象篇云:
  人赞象之所作,所以昭述动德,思咏政惠,此盖诗颂之末流矣。......若言不足纪,事不足述,虚而为盈,亡而为有,此圣人之所疾,庶几之所耻也。铭诔篇云:
  夫渝世富贵,乘时要世,爵以赂至,官以贿成。......此乃绳墨之所加,流放之所弃。而门生故吏,合集财货,刊石纪功,称述动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远追豹产,近逾黄邵,势重者称赞,财富者文丽。后人相踵,称以为义。外若赞善,内为已发,上下相效,竞以为荣,其流之弊,乃至于此,欺曜当时,疑误后世,罪莫大焉。(连筠{移}丛书本)
  所言确是曹丕文体说的最好的注脚。彼简此详,合而观之,可以看出文体总之历史的演进。不惟此也,观此,也可借以窥察曹丕的文体说的历史的渊源。这里所言著作书论的旨趣与方法,显然是曹丕“书论宜理”的扩大,而其所谓“阐弘大道,述明圣教”云云,又显然是承受了汉代的所谓“学”与“文学”的观念。
  那末曹丕所谓“书论宜理”,也是受了汉代的“学”与“文学”观念的影响;而所谓“诗赋欲丽”,则是受了汉代的“文”与“文章”“辞赋”观念的影响。
  此外,桓范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文体的历史因素。譬如他说赞象不当“虚而为盈,亡而为是”是因为赞象“昭述勋德,思咏政惠,此盖诗颂之末流。”稍后的挚虞文章流别志论,专从文体的历史立论,未必没有受了桓范的影响。

  ○四 傅玄的“七”论及连珠论

  傅玄(二一七~二七八)对“七”及连珠,有所探讨,虽非总论文体,但是论一种文体。萧统的文选,以“七”为一体,后之论者,每不谓然。本来枚乘的七发是“说七事以启发太子”(文选注),“七”是“发”的限制词,不是文体的名称;其所用的文体是辞赋。但后来仿效的作品很多,也都冠一“七”字,由是附庸蔚为大国,居然成了赋体的一种;无以名之,也止好名为“七”了。傅玄的七谟序云:
  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る、李尤、桓麟、崔琦、刘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兴、七依、七款、七说、七蠲、七举、七设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泛。马作七厉,张超七辨,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而托风咏,扬辉播烈垂于后世者,凡十有余篇。自大魏英贤迭作,有陈王七启、王氏七释、杨氏七训、刘氏七华、从父侍中七诲,并附前而貌后,扬清风于儒林,亦数篇焉。世之贤明,多称七激工,余以为未尽善也。七辨似也,非张氏至思,比之七激,未为劣也。七释佥曰妙哉,吾无间矣。若七依之卓跞一致,七辨之缠绵精巧,七启之奔逸壮丽,七释之情密闲理,亦近代之所希也。(全晋文卷四十六)
  前于傅玄者,曹植有七启序云:“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辨,崔る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文选卷三十四)但不及傅玄的详赡。
  傅玄也没有论到“七”的体制,──本来“七”的体制也不值一论──然对历代的作品,总算是概括的批评了。
  “七”是赋体之一,“连珠”是独立的文体。傅玄的连珠序云:
  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而蔡邕张华之徒又广焉。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班固喻美辞壮,文章弘丽,最得其体。蔡邕似论,言质而辞碎,然其旨笃矣。贾逵儒而不艳,傅毅文而不典。(全晋文卷四十六)
  傅玄后论连珠者有沈约作注制旨连珠表云:
  窃闻连珠之作,始自子云,放易象论,动模经诰,班固谓之命世,桓谭以为绝伦。连珠者,盖谓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也。(全梁文卷二十七)
  连珠的起源,傅玄以为“兴于汉章帝之世”,沈约以为“始自子云”,按刘勰文心雕龙杂文篇云:“杨雄启为连珠”,任文章缘起亦称连珠杨雄作,现在还存有杨雄连珠二篇,知沈说是,傅说误。北史李先传云:“魏帝召先读韩子连珠二十二篇”,由是杨慎丹铅总录云:“连珠之体,兆于韩非。”但韩非子中并没有连珠二十二篇。日人儿岛献吉郎谓指内外储说(孙亻良工译中国韵文通论中卷页十一),但内外储说并没有连珠的异名。所以连珠的起源,大概是“始自子云”。
  至连珠的名称及体制,则傅沈所说辞异旨同,无庸诠释了。

  ○五 陆机的十分法

  曹丕只将文学分为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桓范也只论到序作、赞象、铭诔三种(或者不止此三种,但现在看不见了)。到陆机(二六一~三○三)的文赋,便进而分为十类,而且论到了十类文学的性质。他说: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到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文选卷十七)
  虞书说“诗言志”其所谓志并未说明为道之志抑情之志,晚周两汉则予以道的解释。赋本来是晚周南方民族的缘情的唯美的文学,到汉朝也给它涂上一层“讽”或“劝”的功用色彩。曹丕说“诗赋欲丽”,已经逐渐转变了;这里更乾脆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完全恢复到缘情的唯美的道上了。曹丕说“铭诔尚实”,桓范更极言尚实的论证;这里却是说“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桓范说赞象是“诗颂之未流”,所以不应当“虚实为盈,亡而为有”;这里却不管虚盈有亡的问题,而只就文论文,谓“颂优游以彬蔚”:凡此皆足以看出文学观念的转变,皆足以证明两汉不是纯文学的时代,魏晋以至六朝才是纯文学的时代呢。

  ○六 挚虞文章流别志论

  晋书挚虞传,“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名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隋书经籍志著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又著文章流别志论二卷。既然说“类聚区分”,必然是区分文章的体类;既然说“名为之论”,必然对文章的体类,各有评论。所以锺嵘诗品序说:“挚虞文志,说而博赡,颇曰知言。”可惜全书已亡,现在能见到的很少了。据严可均全晋文卷七十七所辑录,他总论文章云: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论诗颂云:
  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动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祝史陈辞,官箴王阙。周礼太师掌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言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称功德者谓之颂;其余则总谓之诗。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奉于宗庙,告于鬼神。
  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形,或以颂声,其细已甚,非古颂之意。昔玫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杨雄赵充国领,公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论赋云: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前此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意,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杨子云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物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矣。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
  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同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杨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
  这显然是返古之意,可惜全书已佚,不然也许有非毁陆机一班人的文论之言。
  社会上的一切转变,往往不是直线的,而是曲线的。但所谓曲线,并不是说一返上古,乃是说有的调合今古。挚虞赞同杨雄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反对“逸辞过壮”,“辩言过理”,是返古的;说“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义”也是返古的;但“情”则是承受了陆机所谓“诗缘情”之说了。
  挚虞为书,以“流别”命名,因为他特别注重各体文学的流别;以今语释之,就是历史的演变。他论颂提出颂的流别,论赋提出赋的流别,不用说他所提出的流别很切实际,只重流别的观念,已是文学批评的一大进步了。
  就现在所知者而言,挚虞还论诗体诗乐云:
  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言其志谓之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知得失。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本,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俱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
  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古诗之九言者,“洞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不入歌谣之章,故世希为之。夫诗虽以情态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
  此所言错误实多,尤以所指为七言与九言者,明明是一读一句,却硬说止是一句。但我们须知道,这种研究,恐怕始于挚虞,椎轮为大辂之始,固不嫌其粗糙,因为精美的大辂不过只是一种演进,粗糙的椎轮才是创造。
  此外他论到了枚乘的七发与其流别,论到了杨雄依虞箴所作的十二州、十二官箴,论到了古铭今铭,论到了诗颂箴铭与诔,论到了哀辞,论到了解嘲之类,论到了碑志,论到了图谶,可以类推,不一一征论了。

  ○七 李充翰林论

  与文章流别志论为姊妹书的,有李充的翰林论。虽以其书散亡,不得窥见其全,但就古人所称论及严可均全晋文所辑录而言,知道也是一部辨析文体的书。
  其与文章流别志论不同的地方,文章流别志论与其文章流别集为花开并蒂,流别集分流别派以罗列文章,流别志论论述各体文章的流别与得失。翰林论则是一个独生子,然而它却依照各体而“褒贬古今,斟酌利病。”(文镜秘府论语)又喜于每体之中,选举几首以为此体为代表作。似乎文章流别志论较近于历史的探讨,翰林论较近于美恶的批判:
  或问曰:“何如斯可谓之文?”答曰:“孔文举之书,陆士衡之议,斯可谓成文矣。”
  潘安仁之为文也,犹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绡。
  容象图而赞立,宜使辞简而义正,孔融之赞扬公,亦其义也。
  表宜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谓成文矣;诸葛亮之表刘主,裴公之辞侍中,羊公之让开府,可谓德音矣。
  驳不以华藻为先,世以傅长虞每奏驳事,为邦之司直矣。
  研求名理而论难生焉,论贵于允理,不求支离,若嵇康之论文矣。
  在朝辨政而议奏出,宜以远大为本。陆机议晋断。(机有晋书限断义),亦名其美矣盟檄发于师旅,相如喻蜀父老,可谓德音矣。(上九条见全晋文卷五十三)
  应休琏五言诗百数十篇,以风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焉。(见文选百一诗注)
  扬子论秦之剧,称新之美,此乃计胜负,比其优劣之义。(见文选剧秦美新注)所谓“论贵允理”,仍是曹丕“书论宜理”之义。所谓表与驳“不以华藻为先”,仍是周秦两汉尚用之义。但提倡美,提倡文,则是魏晋尚文的新义了。
  翰林论的另一特点,在说明各种文体的产生。如说“研求名理而论难生焉”,“在朝辨政而议奏出”。固然毛诗序已注意到诗的产生(诗二篇一章三节),但注意到各种文体的产生,却不能不说李充是第一个:这也是文学体类研究上的一件应当特书的事。

  ○八 左思及皇甫谧的赋论

  左思作三都赋,除了自序以外,还有皇甫谧、挚虞、刘逵、卫权诸人的序注。
  挚虞的序已亡;刘逵的注左思蜀都吴都赋序和卫权的左思三都赋略解序,都没有好意见;左思和皇甫谧的序,则是两篇很好的赋论。左序云:
  盖诗有六义焉,其二曰赋。杨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见“缘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版屋”,则知奏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杨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坏,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
  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氏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文选卷四)自有辞赋以至左思,世人对于辞辞赋的观念,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抒情唯美;二、讽谕劝戒;三、征实无虚。第一阶段的代表为西汉两司马,他们这种观念,是直接得之于辞赋与辞赋作家。第二阶段的代表为班固王逸。
  由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的过渡人物为杨雄(详二篇三章各节)。第三阶段的代表为左思。由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的过渡人物为挚虞。挚虞反对”假象过大“,”逸辞过壮“,”辩言过理“,”丽靡过美“,业已略具此种倾向了。
  皇甫序也同意于左序之说:
  若夫上有常产,俗有旧风,方以类聚,物以群兮。而长卿之俦,过以非方之物,寄以中域,虚张异类,托有于无;祖构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反,非一时也。但他对于这种”虚张异类,托有于光。“却给以文学的解释与原宥:
  逮汉贾谊,颇节之以礼。自时厥后,缀文之士,不率典言,并务恢张,其文博诞空类。......至如相如上林,杨雄甘泉,班固两都,张衡二京,马融广成,王生灵光,初极宏侈之辞,终以约简之制,焕乎其文,蔚尔鳞集,皆近代辞赋之伟也。在皇甫谧看来,固然不应”虚张异类,托有于无,“但辞赋原为美文,因求美的缘故,自然容易流于”虚张异类,托有于无“:
  古人称”不歌而颂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宏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文选卷四十五)
  黑格尔的辩证法,其公式为一正,一反,一合。假使说过去的赋的观念是正,则左思是反,皇甫谧是合了。
  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左思别传云:“皇甫谧西州高士,挚仲治宿儒知名,非思伦匹,刘渊林卫伯舆并早终,皆不为思赋序注也。凡诸注解皆思自为,欲重其文,故限时人姓名也。”这大概是出于忌嫉者有意的毁谤,假使真是如此,皇甫谧挚仲治诸人,能不申辩吗?

  ○九 颜延之所谓“咏歌之书”与“褒贬之书”

  周秦两汉,诗与文不同道,到魏晋六朝,则文渐美化,和诗的性质接近,由是由诗文之分,变为文笔之分(详二章各节)。但也不是绝对的不谈诗文之分,如颜延之(三八四──四五六)的庭诰云:
  观书贵要,观要贵博,博而知要,万流可一。咏歌之书,取其连类合章,比物集句,采风谣以达民志,诗为之祖。褒贬之书,取其正言晦义,转制衰王,微辞岂旨(一本作气责),贻意盛圣,春秋为上。易首体备能事之渊,马陆得其象数,而失其成理;荀王举其正宗,而略其数象。四家之见,虽各为所志,总而论之......马陆取之于物,其无恶迄可知矣。夫象数穷则太极著,人心极而神功彰。
  若荀王之言易,可谓极人心之数者也。(全宋文卷三十六)又云:
  荀爽云:“诗者古之歌章,然则雅颂之乐篇全矣。”以是后之言诗者,率以歌为名。及秦勒望岱,汉祀郊官,辞著前史者,文变之高制也。虽雅声未至,弘丽雄追矣。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至其善写,有足悲者。
  挚虞文论,足称优洽。柏梁以来,继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九言不见者,将由声度阐诞,不协金石。至于五言流靡,则刘桢张华;四言侧密,则张衡王粲;若夫陈思王,可谓兼之矣(同上)。
  前者谈褒贬之书,而及于马陆荀王的言易,盖认为易也是褒贬之书;后者叙诗之源流,而引荀谈云“诗者,古之歌章,”盖认为凡诗都是咏歌之书。然则咏歌之书就是诗,褒贬之书率为文。在颜延之看来,二者的性质不同,功用亦异,未可混为一谈。而当时的文笔之辨,正是揉合诗文,颜延之当不赞同(参二章二节),可惜庭诰原书已佚,未由考证了。

  ○十 萧统文选的分类

  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和李充的翰林论都已散失,他们分文学为若干类,我们无从知道;但我想一定不少,不然萧统的文选不会毫无承袭的分为三十八类:
  一赋,二诗,三骚,四七,五诏,六册,七令,八数,九文,十表,十一上书,十二启,十三弹事,十四笺,十五奏记,十六书,十七移,十八檄,十九对问,二十设论,二十一辞,二十二序,二十三颂,二十四赞,二十五符命,二十六史论,二十七史述赞,二十八论,二十九连珠,三十箴,三十一铭,三十二诔,三十三哀,三十四碑文,三十五墓志,三十六行状,三十七吊文,三十八祭文。
  赋又分子类十五:
  一京都,二郊祀,三耕籍,四畋猎,五纪行,六游览,七宫殿,八江海,九物色,十鸟兽,十一志,十二哀伤,十三论文,十四音乐,十五情。诗又分子类二十三:
  一补亡,二述德,三劝励,四献诗,五公谚,六祖饯,七咏史,八百一,九游仙,十招隐,十一反招隐,十二游览,十三咏怀,十四哀伤,十五赠答,十六行旅,十七军戎,十八郊庙,十九乐府,二十挽歌,二十一杂歌,二十二杂诗,二十三杂拟。
  他说:“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文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文选序)不过此种划分,实在伤于琐碎,所以苏轼病其“编次无法”(题文选),姚鼐讥其“分体碎杂”(古文辞类纂序目),至章学诚更说“淆乱芜秽,不可殚诘。”但分类原是一种方便。庄子德充符篇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虽似诡辩,确合事理。惟我人若因其有同点,遂将万事万物分之于无分而后止,也是一种极大的不方便。所以应当斟酌同异,区分体类。固然“封禅、美新、典引、皆颂也,”但“称符命以颂功德”,和其他颂功德之文不尽同,则“别类其体为符命”,有何不可?固然“汉武诏策贤良”,和“策问”有同点,但以“出于帝制,遂于策问之外,别名曰诏,”(引号内皆章氏文史通义诗教下语)又何不可?一种新文体的产生,有的出于独创,有的出于演变。出于独创者,突然而来,与过去的文体,显然不同;出于演变者,潜变默转,所以与过去的文体,迹象相似。就中国文学史上的文体而论,大部分是产生于演变,不是产生于独创。唯其如此,所以探索来源,则与过去的文体不分;穷究末流,则与过去的文体迥异。站在探源的立场,则无庸细分,站在穷流的立场,则不能混同,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利弊。所以章学诚的批评并不错误,而萧统的分类,也不当忽视。
  萧统于分别体类以外,对各种文体的各别问题,也论到了一些。文选序云: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象则赞兴。
  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蜂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
  这种言论,仍然是桓范挚虞李充的老调。不过桓范挚虞李充三人的书大半亡了,他们论到的文体有多少,不得而知,就现在可以见到者而论,萧统比他三人较多点而已。

  ○十一 旧题任文章缘起

  传世有题梁任(四六○~五○八)撰的文章缘起一书,也是研究文体的。
  前边有类似序文的几句话云:
  六经素有歌诗书诔箴铭之类。尚书帝庸作歌,毛诗三百篇,左传叔向贻子产书,鲁哀孔子诔,孔悝鼎铭,虞人箴;此等自秦汉以来,圣君贤士,沿著为文章名之始,故因暇录之,凡八十四题,以新好事者之目云尔。八十四题如下:
  三言诗、四言诗、五言诗、六言诗、七言诗、九言诗、赋、歌、离骚、诏、策文、表、让表、上书、书、对策、上疏、启、奏记、笺、谢恩、令、奏、驳论、议、反骚、弹文、荐、教、封事、白事、移书、铭、箴、封禅书、赞、颂、序、引、志录、记、碑、碣、诰、誓、露布、檄、明文、乐府、对问、传、上章、解嘲、训、辞、旨、劝进、喻难、诫、吊文、告、传赞、谒文、祈文、祝文、行状、哀策、哀颂、墓志、诔、悲文、祭文、哀词、挽词、七发、离合诗、连珠、篇、歌诗、遗命、图、势、约。
  每题下举出他所认为原始的作者,如说:“三言诗,晋散骑常侍夏侯湛所作。
  四言诗,前汉楚王傅韦孟谏楚夷王戊诗。”四库提要卷一九五诗文评类一云:
  今检其所列,引据颇疏。如以表与让表分为二类,骚与反骚别立两体;挽歌云起缪袭,不知薤露之在前;玉篇云起凡将,不知苍颉之更古;崔る之达旨,即杨雄解嘲,而别立旨之一名;崔瑗草书,乃论草书之笔势,而强标势之一目:皆不足据为典要。至于谢恩曰章,文心雕龙载有明释,乃直以谢恩两字为文章之名,尤属未协。
  其实三言也不始于夏侯湛,汉郊祀歌十九章中之练时日、天马、华烨烨、五神、朝陇首等章,皆通体三言。作者虽不可确考,然据汉书礼乐志:“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府,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知出司马相如等数十人,其时代较夏侯湛早的多得多了。诗经里边四言诗最多,韦孟的谏楚夷王戊诗就是学诗经的,当然不始于韦孟了。其他错误甚多,不一一列举。
  四库提要因其“引据颇疏”,谓“疑为依托”。其实这样繁琐的分类,任也不是不可能的。挚虞文章流别志论与李充翰林论已亡,其分类如何不可考;萧统文选的分类是很繁琐的,而且也颇多可议(详上节)则同时的任作出繁琐可议的研究文体的书,也不算奇怪。但隋唐经籍志无任文章缘起,有任文章始一卷,注一“亡”字,则今本当然不是任之书了。唐书艺文志载任文章始一卷,注曰“张绩补”。四库提要据宋嘉┙中人王得臣所作尘史,已论及文章缘起,与今本合,谓今本“殆张绩所补,后人误以为本书欤?”然陈持孙直斋书录解题,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俱载文章缘起一卷,陈氏云:“梁太常卿乐安任撰,但取秦汉以来,不及六经。”则首叙六经的序文,宋人未见,而书中所谓“赋、楚大夫宋玉所作”;“歌、荆卿作易不歌”;“离骚、楚屈原所作”;“对问、宋玉对楚王问”,似亦有相当问题。(若以秦代表时代,以秦时各国皆属于秦时之下,则称及荆卿屈宋,亦无问题)然则今本又不尽为张绩之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