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笔之辨

  ○一 文笔分别历史

  因为文学观念的渐趋于狭义的文学,由是不能列于狭义文学的作品,别名为“笔”,而有“文”“笔”之分。其起源,梁光钊云:
  于六朝,流衍于唐,而实则本于古。孔子赞易有文言,其为言也比偶而有韵,错杂而成章,灿然有文,故文之。孔子作春秋也,笔则笔,削则削,其为书也,以纪事为褒贬,振笔直书,故笔之。文笔之分,当自此始。(文笔考,见文选楼丛书,又学海堂初集卷七)刘天惠则云。
  汉魏导始,体制未繁,虽奋其斧藻,健于为文;而苟非史官,无烦载笔。......载考晋书蔡谟传,文笔肇端,自兹以降,厥名用彰矣。请略言之:乐广传,“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意。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笔。”成公绥传,“所著诗赋杂笔十余卷行于世。”张翰传,“其文笔数十篇。”曹毗传,“所著文笔十五卷。”袁宏传,“桓温重其文笔,专综书记。”(文笔考,同前)
  两说相较,当以刘说为是,因刘说确凿有据,梁说则全为一种推测。所谓“孔子之作春秋也,笔则笔,削则削,”“笔”字对“削”字而言,就是记录的意思,和后来文笔之“笔”的意思不同。而且这种说法出于汉人(见史记孔子世家),并不出于孔子。至文言,第一、并非孔子所作;第二、所以名为“文言”
  者,并不是因其言文,我们说他是篇文学文,不如说他是篇哲学文为比较恰当。
  至“文”“笔”分别所占据的时代,当以南北朝为中心。其衰落时期,刘天惠以为在赵宋,证据是:“柳穆而后,佶屈聱牙为古,散野拙质为高,卑视建安七子何足算,规摹精柳八代起其衰。......观宋史以下之史,称笔者惟杨欧二公,吾见罕已,非其验乎?”(前文)梁国珍亦云:“宋以后,若杨忆刘筠,犹袭唐人声律之体。自欧阳修出,倡以单行为古文,王安石眉山父子曾巩起而和之(见宋史文苑传序),而文笔之称遂混。元史谓”欧阳元以文章冠世,多所撰述,海内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贵人墓隧之碑,得其文笔以为荣焉。“则又袭六朝旧语,不复能辨别矣。”(文笔考,同前。)
  按元史偶尔称文笔,不过是“袭六朝旧语”,并不是元代也有文笔之分。刘梁皆以为衰于宋,其实唐代虽有时文笔连举或对举(详刘天惠文笔考),而文笔之分,则至唐已衰。因为唐代所谓“古文”,律以“文”“笔”之分,是“笔”
  不是“文”,而唐代则以为“文”而提倡之。所以刘光钊说:“韩柳欧苏散行之笔,奥衍灏瀚,好古之士,靡然从之,论者薄选(指文选)体为衰,以散行为古。既尊之为古,且专名之为文,故文笔不复分别矣。”(文笔考)刘师培亦云:
  “唐宋以降,此谊弗明,散体之作,亦入文集。若从孔子正名之谊,则言无藻韵,弗得名文,以笔冒文,误孰甚焉!”(北京大学印本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第二课文学辨体)刘氏以“非偶语韵语,弗足言文。”(同上第一课概论)所以说唐宋“以笔冒文”,实则唐宋古文亦自有其文学价值与地位,但六朝文笔的分辨确因唐代的提倡古文而衰歇了。

  ○二 文笔分别三说

  至什么是“文”?什么是“笔”?则当时有三种不同之说:
  一、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云颜延之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
  黄侃先生文心雕龙札记云:“颜延年之说,今不知所出,宜在所著之庭诰中。
  ......颜氏之分言笔,益与文笔不同,故云:’笔之为体,言之文也。‘此文谓有文采。经典质实,故云非笔;传记广博,故云非言。”案此虽以“言”“笔”对举,未以“文”“笔”对举,然谓“笔之为体,言之文也。”则“笔”亦须有文彩,和梁元帝说(详下),自显然抵牾,和范晔说也不一致。
  二、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云:
  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亦云: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刘勰所引“常言”,明谓有韵为“文”,无韵为“笔”;范晔谓“手笔”不拘韵,则与“手笔”相对之“文”,当然拘韵。黄侃先生札记云:“笔札之语,始见汉书楼护传,’长安号曰谷子云笔札‘,或曰笔牍(论衡超奇),或曰笔疏(同上),皆指上书奏记施于世事者而言。然论衡谓’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是固以笔为文;文笔之分,尔地所未有也。今考六朝人当时言语所谓’笔‘者,如晋书王传(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所草。)南史颜延之传,(宋文帝问延之诸子才能,延之曰:“拔竣得臣笔,测得臣文。”)沈庆之传,(庆之谓颜竣曰:“君但知笔札之事。”)任传,(时人又云:“任笔沈诗。”)刘孝绰传,(三笔六诗;三孝仪,六孝威也。)诸’笔‘字皆指公家之文,殊不见有韵无韵之别。今案’文‘’笔‘以有韵无韵为分,盖始于声律论既兴之后,滥觞于范晔谢庄,(诗品引王元长之言,“惟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而王融谢眺沈约扬其波。以公家之言,不须安排声韵,而当时又通谓公家之言为笔,因立无韵为笔之说;其实笔之名非从无韵得也。然则属辞为笔,自汉以来之通言;无韵为笔,自宋以后之新说。要之声律之说不起,文笔之别不明。故梁元帝谓“’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也。‘”此说非常的通达。“文”“笔”对称,虽源于晋代,而以有韵为“文”
  无韵为“笔”,则确是“自宋以后之新说”。此新说只是一部分人的主张,并不是举世无异词的,颜延之梁元帝便不如此解释。但后儒之研究文笔问题者,则往往拘于声韵。如梁国珍云:“韵语比偶者为文,单行散体者为笔。”(文笔考)
  刘师培云:“偶语韵词谓之文,凡非偶语韵词,概谓之笔。”(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第二课文学辨体)实在是一隅之见。
  三、萧绎(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下云:
  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云:
  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刘师培云,“惠慧古通”),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纷披,宫徵靡曼,脉吻遒会,情灵摇荡。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知不足斋丛书》本卷四)
  此与范晔说不同者,“其于声律以外,又增情、采二者;合而定之,则曰有情、采、韵者为文,无情、采、韵者为笔。”(黄侃先生说)
  颜延之不轻视“笔”,说:“笔之为体,言之文也。”范晔则已比较的对“笔”轻视,说:“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至萧绎则说“笔”为无足轻重的东西,“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几乎要屏同于文学园地以外的。至就“文”“笔”的领域而言,颜延之虽只论“笔”,未论“文”,而“笔之为体”,既为“言之文也”,则“笔”所包甚多,而“文”之所包无几。至范晔,则“文”包括一切韵文,“笔”包括一切散文。至萧绎,则凡“有、情采、韵者为文”,而“笔”则仅是“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
  的鸡头鱼刺而已。

  ○三 辞笔之分

  因为“文”“笔”之不一定限于有韵无韵的区分,于是拘于分别有韵无韵者,则有“辞”“笔”与“诗”“笔”之说。据阮福文笔对所考,南史孔传:“高祖取()为记室参军,与江淹对掌辞笔。”陈书岑之敬传:“之敬始以经业,而博涉文史,雅有辞笔。”阮福云:“按辞亦文类。周易系辞,汉儒皆谓’系辞‘为’卦爻辞‘,至今从之。系辞上下篇云:’圣人设卦现象,系辞焉以明吉凶。‘又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以谓之爻。‘又云:’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又云:’系辞焉以尽言。‘据此诸文,则明指’卦爻辞‘谓之’系辞‘。......其谓之’系辞‘者,系属也,系辞即属辞,犹世所称属文焉尔。然则辞与文同乎?曰否。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赵岐注云:’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咏歌之辞。‘是文者音韵铿锵、藻采振发之称,辞特其句之近于文而异乎直言者耳。”又云:
  “楚国之辞称楚辞,皆有韵,楚辞乃诗之流,诗三百篇乃言语有文辞之至者也。”
  (《学海堂初集》卷七,又《文选楼丛书》本文笔考)阮氏主文须有韵,所以谓“文者音韵铿锵、藻采振发之称;辞特其句之近于文而异乎直言者耳。”实则“辞”必有韵,而“文”则不必有韵(有韵亦可);惟其不必有韵,所以必需有韵以别于“笔”之无韵者,遂名“辞”名“诗”,而有了“辞”“笔”之分与“诗”“笔”之分。

  ○四 诗笔之分

  诗笔之分,以梁国珍所考订为最详。他的文笔考云:
  文笔而外,又有以诗与笔对言者。南史沈约传:“谢元晖善为诗,任彦工于笔,约兼而有之。”庾肩吾传:“梁简文与湘东王书曰:’诗既如此,笔又如之。‘又曰:’谢沈约之诗,任陆亻垂之笔。‘”任传:“以文才见知时人,谓任笔沈约诗。”又刘孝绰称弟仪与威云:“三笔六诗。”(三,孝仪;六,孝威。)是又以诗笔对言。
  此外南齐书晋安王子懋传:“文章诗笔,乃是往事,”也是“诗”“笔”对言。“文”“笔”之分,衰于唐代;“诗”“笔”之分,则至唐犹盛。侯康文笔考云:
  至唐则多以诗笔对举。如“贾笔论孤愤,严诗读几篇,”少陵句也。“王笔活龙凤,谢诗生芙蓉,”飞卿句也。“杜诗韩笔愁来读,”牧之句也。“朝延左相笔,天下右丞诗”,时人目王缙、王维语也。“孟诗韩笔”,时人目退之、东野语也。“历代词人,诗笔双美者鲜,”殷语也。(学海堂初集卷七,又文选楼丛书本文笔考)大概因为唐代既以古文为文,则与“笔”对者只是诗,不是文。
  这也足以证明“文”“笔”之分,的确衰于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