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两汉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诗的崇高与汨没

  ○一 诗的崇高

  两汉是封建功用主义的黄金时代,没有奇迹而只是优美的纯文学书,似不能逃出被淘汰的厄运,然而诗经却很荣耀的享受那时的朝野上下的供奉,这不能不归功于儒家的送给了它一件功用主义的外套,做了他的护身符。
  这件外套,不但不是一人所作,亦且不成于一个时代;我们于此喊句顾颍ㄕ先生治古史的口号吧,是“层累而上的”。
  自从有人受着功用主义的驱使,将各不相谋的三百首诗凑在一起,这功用主义的外套便有了图样;从此你添一针,他缀一线,由是诗的地位逐渐崇高了,诗的真义逐渐汨没了。
  在第一篇第二章里,我们已经说过周秦诸子的诗说是染有浓厚的功用主义的色彩的。但那仅是站在功用的观点,使诗有了文学以外的价值;或者是“断章取义,予取所求。”汉代便不同了,他使诗经的第一首诗有了圣道王功的奇迹,使诗经每一句话有了裁判一切礼俗政教的职责与功能。
  陆贾新语慎微篇云:
  故隐之则为道,布之则为文诗,在心为志,出口为辞,矫以雅(当为邪)僻,砥砺钝才,雕琢文邪(当为雅),抑定狐疑,通塞理顺,分别然否,而情得以利,而性得以治。
  贾谊新书道德说云:
  诗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缘之以自成也。故曰,诗者,此之志者也。
  董仲野春秋繁露玉杯篇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瞻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这自是上承了荀子的诗说,然鲜明的主张诗为道德的表现,而且为君子在位者所以服人的工具,则谓诗有圣道王功的奇迹,诗为一切的裁判者,都有了根据了。
  孔孟述诗,虽有尊重诗句的意向,但究竟只是一种引证的作用,到荀子便逐渐有引作论准的倾向了。他在一段文章的末尾,喜欢引几向诗作他的结论。这种倾向到孝经、说苑、新序、列女传、韩诗外传(此乃离经之传,故介于著论与注疏之间)而极矣。说苑、新序还不厉害;孝经、烈女传、韩诗外传,差不多每一章的结论都是诗经。近人尝骂古人的文章总是“诗云”“子曰”,以“子曰”作论准的风尚较晚,在秦汉,则“子曰”的势力,绝不敢与“诗云”的势力对抗。

  ○二 诗的汨没

  在汨没诗义的记“功”牌上,我们只得使著论家屈居第二位,因为第一位已被注疏家(说是经学家)占去了。他们不似著论家之仅仅崇高了诗经的地位,他们更能予诗经的每一首诗以圣道王功及其他的奇迹。
  汉书儒林传云:“汉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传。”这些人虽在训诂注释,但未必不可成功解释的批评。可惜他们一方面继承儒家的功用观念,一方面又受了阴阳家的影响,由是他们的解释,上者不出于圣道王功,下者且流于五行纤韩。如关雎明明是一首平淡的民间情歌,他们却要使之有“美”“刺”的大道理。据冯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申培鲁诗故云:
  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后不然,诗人叹而伤之。后苍齐诗传云:
  周室将衰,康王晏起,皆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愿得周公妃,以窈窕防微渐,讽谕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薛汉韩诗章句云:
  诗人言关雎贞洁慎匹,以声相求,以于河之洲,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去留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在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此刺时也。
  差不多每一首都有了作者,有了微言大义的美刺,有了圣道王功的奇迹。而最奇的奇迹要算齐诗。汉书卷七十五翼奉传云:
  察其所繇,省其进退,参之六合五行,则可以见人性,知人情,难用外察,从中甚明,故诗之为学,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诗之为学,性情而已,”这是如何正确的见解;但其所谓性情因于历律,真是奇之又奇了。叙述至此,应当与千古诗人,同声一哭。
  今文学如此,古文家亦何独不然。如关雎,毛诗序说是“后妃之德也”,虽异于齐、鲁、韩的说是刺康后,然究竟逃不出“美”“刺”的故套,仍然不给予它以诗的位置,仍然给予它以圣道王功的奇迹。
  自然啦,诗经中是有刺诗的,如魏风的葛屦云:“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引见一篇二章一节)所以以美刺说诗,也不是完全无根据,也不是完全错误。
  但每一首都替它加上美刺的作用,而加上的美刺又以圣道王功为准绳,则诗经中的诗,得到了“不虞之誉”,同时也背上了“不白之冤”。
  读者不要说我“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吧?须知因了这种观念,不惟崇高了诗经的地位,汨没了诗经的真义,以美人香草解楚辞,以忠君爱国释古诗十九首,以至以一切礼教的道德的观念曲解古往今来的诗文词曲,都是此义的适用与演绎,在鉴赏文学上虽是障碍物,在鉴赏的历史上则有非常的地位!

  ○三 卫宏毛诗序

  握有诗学权威的毛诗序便是在这种空气之下产生的。毛诗序的作者,后世虽是言人人殊,然后汉书儒林传已云:“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卫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前一节引的“关雎,后妃之德也。”是关雎诗的序,全文很长,总论诗经一书,人称之为大序;其余每篇都有数言以至数十言的短序,人称之为小序。小序仅是美刺与作者的附会;大序说诗可分此下三点:
  一、诗言志──毛诗序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自然是虞书说诗的演绎。不过此种演绎,不始于毛诗序,而始于礼记中的乐记。
  乐记云:
  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
  又云:
  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不过乐记的侧重点在乐,毛诗序的侧重点在诗,所以略有不同。有的人以为乐记本之毛诗序,实则毛诗序出于东汉,乐记既编入礼记,不能晚于西汉,所以是毛诗序本之乐记。至后世的研究诗的产生的论文,则本之毛诗序者很多,俟后分叙,兹不预述。班固的白虎通义礼乐篇云:“乐所以必歌者何?夫歌者、口言之也。中心有乐,口欲言之,手欲舞之,足欲蹈之。”也是在讨论乐舞与诗之不能分离的关系。
  麦更西(A.S.Mackezie)在文学的进化一书中说:跳舞、音乐、诗歌,是原始艺术三位一体。毛诗序所谓“永歌之”的歌词的是诗歌,“永歌之”的声调是音乐,手舞足蹈便是跳舞。中外古今的意见是一致的。不过原始人类为什么要作而且能作三位一体的艺术呢?麦更西归之于在团体生活的不能安静,毛诗序归之于主观唯心的情动于中,那就彼此不同,可是都不正确。事实是产生于生产劳动:生产劳动的形象发展为舞蹈,节拍发展为音乐,呼唤发展为诗歌;后来之作为艺术或者说是游戏,不过是把劳动的过程,提炼加工的再表演一次罢了。
  二、诗与政教的关系──毛诗序云: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是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异俗,而变风变雅作矣。这种说法,亦本于乐记。乐记云: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意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与此如出一口;不过彼以论乐,此则由乐渡之于诗而已。此种社会的历史的批解,自是上本于孟子所谓“论世”。
  但孟子所谓“世”如何,未加申说,其范围极广漠而游移,此则鲜明的指出世教王化。既然诗与世教王化有关,当然先王要“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而诗便纯为圣道王功而作了。
  三、诗的六义四始──毛诗序云: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六义之说,也并不始于毛诗序,周礼春官已云:
  大师掌......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虽然周礼不是“周公致太平之书”,但决不会在毛诗序之后。“风”“雅”“颂”是诗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的作法。风、雅、颂的区分是很古的;不过古代好象不止风、雅、颂三种,还有一种叫“南”的。所以小雅鼓钟云:“以雅以南”;孔子也尝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但到荀子时代似乎便已经将南忘掉了,已经将南附在风里了,所以他提到诗时,只说风、雅、颂,没有说南。
  南、风、雅、颂之先后次序,有没有意义在内,我们无从知道;释诗者总以为是有很大的道理吧?汉代有所谓“四始”之说,论理应当是南、风、雅、颂四诗的各类首篇。但是不然,他们已经不知道有南了,所以他们的“四始”没有南,而分大小雅为二。由此知古代似乎亦有“四始”之说,以故汉代虽因忘了南而只剩了风、雅、颂三种,仍要凑成四种。史记孔子世家云:
  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毛诗序所谓“四始”,大概也就这样了?
  至于赋比兴的说法,大概起于汉初的经师。汉初有三家诗,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晋,只有韩诗尚存其半。韩诗采用赋比兴的说法的。解为兴者,如R1,韩诗序云:
  伤夫有恶疾也。
  薛君韩诗章句云:
  R1、泽舄也。R1、恶臭之草。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通,求已不得,发愤而作。以是兴R1虽臭恶乎,我犹采采而不已者,以兴君子虽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也。
  解为比者,如鸡鸣,韩诗序云:
  谗人也。
  薛君章句云:
  鸡远鸣,蝇声相似也。
  解为赋者,如伐木,韩诗序云:
  伐木废,明友之道缺,劳者歌其事。诗人伐木自苦,故以为文。以韩诗推齐鲁二家,大概也有此种解说。不过各家的解说不见得一致,尤其毛诗与韩诗更显然不同。如R1、韩认为是兴;毛认为是赋;鸡鸣、韩认为是比,毛也认为是赋;伐檀、韩认为是赋,毛却认为是兴。但赋比兴的说法,总是各家所同的。可见不始于卫宏,也不始于毛公。至再早的渊源,我们不知道。孔子曾说,“诗可以兴”。但那只是泛论诗对读者感发兴起的力量,与赋比兴之就方法而分者,实大相迳庭。
  毛诗序只解释风雅颂,未解释赋比兴,齐、鲁、韩有无解释不可考。郑玄注周礼云:“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劝喻之。”又引郑司农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这是否合毛诗的意思不可知,是否合齐、鲁、韩三家更不可知,可知者这是汉人的说法而已。依郑司农的说法,比是比方,兴是托事;依郑玄的说法,则比用于刺恶,兴用于劝善,二郑已经不同。至后世的解说,无价值的不必谈,有价值的大抵都是一种“以述为作”,换言之,就是一种文学新说,都当各还作主,所以俟后分述,兹不征论。

  ○四 郑玄诗谱序

  郑玄的诗谱,也是这种空气下的产物。诗谱的本书只是谱南、风、雅、颂的古地理。如周南召南谱云:“周召者、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地名。”鲁颂谱云:
  “鲁者、少昊挚之墟也。国中有大庭氏之库,则大庭氏亦居兹乎。”至对于诗的意见,都表现于序:
  一、诗的起源──诗谱序云: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
  这自是错的,但注意到这个问题的,要算郑玄为最早,则他的功续亦不可磨灭了。
  二、诗的功能──诗谱序云:
  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郑玄的这种论调,又见于他的六艺论:
  诗者、弦歌讽谕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稀,情志不能,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恶。(孔见孔颖达毛诗谱序正义)汉初的美刺说,已经使诗有了本身以外的美刺作用,郑玄更进而说:“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则美刺的作用,不仅在美刺过去的事实,而要顺匡未来的行动,诗之功用的价值更崇高,诗之文学的旨趣更汨没了。
  三、诗的正变──毛诗序已说到诗的正变,诗谱序说的更为详明:
  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繇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亭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
  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知吉凶之所篇,忧娱之渐萌,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这也是说的诗与政治的关系。不过毛诗序侧重诗的产生,谓政有治乱及亡国之别,由是诗亦有安乐怨怒及哀思之分。此侧重诗的作用,谓为上者“勤民恤政,昭事上帝,”则有正风正雅及颂声的赞美;“若违而勿用”,则有变风变雅的讥刺。所以仍是美刺的另一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