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辛弃疾与南宋词人

  
  ○一 时代的变乱
  
  靖康之乱,是宋代政治上惊天动地的变动,给与文学很大的影响。金兵攻陷汴京,徽、钦二帝被掳,葬送了北宋一百多年来承平享乐的社会生活与社会心理。
  都市的富丽与繁荣,一切都毁灭了。这一次在政治上所发生的惨烈的打击,使当日人民的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失去了常态。金人兵马纵横践踏,汉人的被杀被辱,土地的丧失,人民的流离,处处显示着国破家亡的苦痛。在这一时代,爱国主义思想,空前高涨,当时出现于文学中的,是慷慨悲歌的爱国热情,代替了酣歌醉舞与柔靡香艳的情调。在那时候,自然还有不少卖身求荣的奸臣悍将,还有不少的麻木不仁的享乐者。但那些刚强的志士,愤世的词人,看见国势危急,奸臣当权,人民苦痛,山河破碎,无不感着悲痛与愤恨,将他们的感情表现于词中,唤醒群众,鼓舞群众,来反抗昏庸统治者的妥协求和的政策。他们无暇顾及严格的音律,无无暇讲求字面的雕琢,只是真情的流露,自然的抒写,慷慨激昂,动人心魄。这些作品并不注意音乐性能,呈现着与诗歌散文融合的趋势。这一种趋势,加强了苏轼作词的精神,开拓并发展了苏词的道路。此派的作者,有岳飞、张元、张孝祥、辛弃疾、陆游、陈亮、刘过诸人,而以辛弃疾为代表。另外还有一些人,处在那危难的时代里,心中虽有尤愤之气,爱国之情,由于权奸的压迫,既无力推翻现实,又不愿颜事仇,终于走入遁世养生的道路,寄情山水,保全个人的纯真。因为这一派人的态度比较消极,所以他们后期的作品,染上了放达闲的色彩。此派的作者有敦儒、向了、苏庠诸人,而以朱敦儒为代表。
  
  ○二 辛弃疾及其他词人
  
  在这个乱离时代里,对国破家亡的危难,想加以挽救,对求和误国的权奸,加以反抗,以积极勇敢的人生态度,参加实际的政治斗争,而在词中发出激昂慷慨的呼声来的,是那一群有爱国思想的词人。这一群人大都与秦桧不知,或遭身死之祸,或遇贬谪之悲。如岳飞之死,赵鼎的贬岭南,胡铨的谪吉阳等等,都可看出他们因爱国而所曹受的迫害。他们流傅下来的词,无不满腔悲愤,古劲苍凉,内有国贼,外有强敌,壮志难伸,金瓯已缺,那种磊落不平之气,溢于言表,充分地表现出爱国文学的特色和积极的现实意义。
  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赵鼎鹧鸪天)
  怒发动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和月。莫等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满江红)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胡铨好事近:一作高登词)
  在这些词里,或是感中是谴责,或为正义的呼号,或写报国的志愿,艺术风格容有不同,思想基础却是一致。由这些作品,很明显的反映出当日国难时代的愤世词人与爱国志士的思想感情。再如张元(一○九一~一一七○后,字仲宗,长乐人)、张孝祥(一一三二~一一六九,字安国,乌江人),都是气节之士,故其词亦多正义的气概。张元因送胡铨作贺新郎词获罪,被秦桧除名。胡铨是当日有名的抗战派,为秦桧所排挤,张元是他的同志。毛晋说他:“平生忠义自矢,不悄与奸佞同朝,飘然挂冠”,可见他的人品。有卢川词。张孝祥,绍兴二十四年廷度第一,孝宗朝,官中书舍人,领建康留守。后为秦桧所忌,因以入狱。他的词骏发踔厉,雄放爽朗,有于湖词。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国角,故中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
  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商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
  雁不到、书在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卢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呜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十的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拭铜华尘土。唤取谪个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张元寄李伯纪丞相,调同上)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惊,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张孝祥六州歌颂)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领青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鬓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在这些词里,那一种地愤世的情感,真是溢于言表,风格慷慨苍凉,气势奔放,给读者很大的鼓舞和激发。在卢州、于湖两集里,除了这种长调外,颇多精美的小令。在小令中,他们同样不多写艳情,而随意抒写一些人生的实感。如张元的“风露湿行€,沙水迷归艇。卧看明河月满空,斗挂苍山顶。万古只青天,多事悲人境。起舞闻鸡酒未醒,潮落秋江冷。”(卜算子)张孝祥的“问讯湖边克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西江月:洞庭)在轻快自然之中仍具有沉着苍茫的情致。
  
  △辛弃疾
  在爱国词人中,辛弃疾是最宜的代表。他的人格、事业和作品,都能成为这一派的领袖。弃疾(一一四○~一二○七),字幼安,曾自谓人生在世,当以力田为先,故号稼轩,历城(今属山东)人。他肤硕体胖,目光有棱,红颊青眼,壮健如虎。文琥双全,以功业自许。生性豪爽,尚气节,有燕、赵义侠之风。他生时北方已沦陷于金人,目击国破家亡的苦境,幼时即抱有报国的志顾。后因金兵侵宋失败,金主死,中原志士,多乘机起兵。耿京亦发难于山东,他遂投耿,为掌书记,是他一生事业的开始。二十三岁,归南宋,历官湖北、湖南、江西、福建、泊江安抚使。行政治军,俱有声誉。我们看他同孝宗畅论南北的形势,论对内的奏疏,以及美芹十论和九议,知道他有大政治家的风度,对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都有精透的见解。我们看他斩僧义端,擒张安国,和创飞虎营的种种故事,知道他有军人的勇武精神和敢作敢为的魄力。再看他的葬吴交如,哭朱晦,知道他有见义勇为的侠士精神和正义感。他虽未能实现他的收复中原的志愿,但他的一生是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他有稼轩词四卷(或作十二卷)。因为他生活丰富,创作力强盛,学问广博,才力过人,在他的六百多首词中,无论内容、形式及风格,几乎无所不包。他用长调写激昂慷慨的胸怀,用小令写温柔美感的情绪。他有时也写山水之乐,有时也写缠绵之情,但都雅洁高远,绝少鄙俗淫靡态。苏轼作词的精神,到了他更加提高和发展了。他把苏轼在词中解放与开拓的境界,再进一步地加以解放与开拓。他的作品有下面几个特徵。
  
  △一、形式解放
  前人作词,诗词的界限极严。东坡的词偶有诗化的倾向,即受当代人士的指摘,有“词诗”之讥。到了辛弃疾,他不仅打破了诗词的界限,并且达到诗词散文合流的境蜀。他读书广博,将诗经、楚辞、庄子、论语以及古诗中的语句,一齐融化在他的词中,并且用韵绝不限制,不讲雕琢,随意抒写,形成一种散文化的歌词。后人讥他掉书袋,就因此故。试看水龙吟的“人不堪尤,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如“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换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富。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沁园春)都是散文化的词句。再如“何辛如之”(一剪梅),“舍我其谁也”(卜算子),“请三恩而行可己”(哨遍),更是散文的句子。前人评他的词为“词论”,便是说他的词如散文一般的议论畅达,这种在形式上的开拓与解放,比苏轼是更进一步了。他的词欢喜用通俗的民间语言。如“快斟呵!裁诗未稳,得酒良佳。”(玉蝴蝶)
  “好个主人家,不问因由便去茶。病得那人妆晃子,巴巴。系上裙稳也哪!”
  (南乡子)都是用的民间口语,而又浑然天成,别有风味。
  
  △二、内容广泛
  稼轩词的内容非广泛。在他的笔下,无论吊古伤时,谈禅说理,谈政治,写山水,讲军事,发牢骚,无所不写。嬉皮怒骂,皆成文章,稼轩词真有这种特色。
  因为他不仅以诗为词,并以文为词,形式扩大了,语言解放了,无论什么思想,什么感情,什么题材,都可以在词中自由地表现出来。所以他的作品虽多,并不千篇一律,各有内容,各有生命。他的词政治睡很强,充满了济世爱国的热情,对当代昏庸腐朽的朝政,表示强烈的讽刺和不满。同时,在他的词中,又表露出对田园山水和农村生活的热爱。
  
  △三、风格多样化
  辛弃疾有勇武雄伟的气魄,同时又有缠绵细致的感情,再加以过人的才力与深厚的文学修养,造成了他在词中所表现的多样性的风格。由于他笔下语言的丰富和自由驱使的能力,应不同的内容,表现出不同的意境。奔放的有如天风急雨,豪迈的有如大海高山,明媚清新的有如春花秋月,自然闲淡的有如野鹤闲€。
  他也偶写艳情,偶歌风月,但绝无轻薄卑俗之语。毛晋说他的词“绝不作妮子态”
  (稼轩词跋),正是指此。其次,他用字造句,能独出心裁,不用那些陈套俗语,所以他的风格,既能雄放,又能清新。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一编书是帝王师,小试去征西。更草草离筵,匆匆去咱,愁满旌旗。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安得车轮四角,不堪带灭腰围。(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师兴元)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克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詹蛛纲,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忄吴。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茆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醑妙理?回首叫、€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贺新郎:邑中园亭)
  在这些词里,充满着爱国热情,表现出作者的生活思想的真实面貌。特别要注意的,是摸鱼。这词写于淳熙六年,他由湖北转官湖南时临别所作。他用象徵的比兴手法,借着伤春惜别的情绪,暗写那种国势危弱,有如春残花谢一般的悲痛的哀愁,再以蛾眉遭妒、佳期无望,透露出抗战派在权奸压迫排挤下的悲愤伤感的心情。一层深一层,曲折回旋,沉痛无比,如果只当作一般的抒情词来看那是错误的。再如小令菩萨蛮,同样具有最的爱国思想。此词是辛为江西提点刑狱时,路过造口所作。他想起四十多年前,宋隆太后被金兵追逃至此,几乎被捕。几十年来,国土未复,长安沦陷。用短句表有,含蓄而又沉痛,给人深切的艺术感受。满江红写情很真实,西江月写农村生活很形象,宛如一幅水墨画。贺新郎画出他晚年的生活心境。
  我们读了这些词,便知道辛弃疾在创作上的广泛成就。他是苏轼词的继承者,发展者,他是南宋词人的表代。他能作豪壮语,能作愤激语,能作情语,能作幽默语,有的很豪放,有的很细密,有的很闲澹,有的很热情,无论长调小令,都表现出深厚的内容。刘克庄说:“公所作,大声镗,小声铿钅訇,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辛稼轩集序)这批评是正确的。辛稼轩虽是一个英气勃勃的豪杰,但到了晚年,受了挫折,心灰意懒,也渐渐地走了陶渊明的路。他自己说的“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觉参差是。”
  (水龙吟)因此在他后期的作品里,时时提到陶渊明,对于这位晋代的高士,表示最高的警意。因此他的作风,又趋于清疏与平淡。朱敦儒的词,他也觉得爱好,在稼轩集中,有效朱希真体之作,那是很显然的。他晚年的生活和心境,在一首西江月中,表现得最分明。词云:“尤事€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保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管竹管山管水。”(示曹以家事付之)这是他晚年心境的表白。到这时候,他那种慷慨悲壮的词风消褪了,他那种骑的卢马补天裂之梦也消失了,表现出消极的情绪。
  词之外,他还工诗。根据后人辑存的,他的诗约有一百馀首。但内容大多写的情调,比起他的词来,无论内容和形式却逊色多了。
  
  △陈亮
  和辛弃疾同时,并和辛有深密的友谊,有共同的政治抱负,有共同的词风的是陈亮(一一四三~一一九四)。亮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出生于乐的农村家庭。绍熙间进士。为人才气豪迈,性任侠,喜谈兵,屡遭大狱;尝以“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许。他全是理学家(宋史入儒林傅),但力主功利,反对当时逃避现实的学术风气。曾说“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上孝宗皇帝书)因此,他和辛弃疾等都是坚决主张恢复,反对和议的抗战派。他的龙川词中所收作品虽只有三四十首,但颇多激昂雄浑,直抒胸臆,具有强烈的现实内容之作,毛晋称之为”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是很能说出他的词的内容特徵的。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冈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破贼,势成宁问缰对!(念奴娇:登多景楼)
  落魄行歌记昔游,头颅如许尚何求?心肝吐尽无馀事,口腹安然岂远谋。才怕暑,又伤秋,天涯梦断有书不?大都眼孔新来浅,羡尔微官作计周。(鹧鸪天:
  怀王道甫)
  词中对于中原之沦亡,对于南宋士大夫的门户私计,鼠目寸光,都流露出沉痛的感慨情绪,但在感慨之中,仍不动摇他的收复失土的坚定立场。又如他水龙吟:春恨中的”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也不是寻常的伤春感时之作,而有其深沉的的寄。刘熙载艺中说他这几句”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却是说出他当时的心境的。
  此外如韩元吉(字无咎,许昌人)、陆游(字务观,山阴人)、刘过、袁去华(字宣卿,新奉人)、杨炎正(字济翁,卢陵人)诸家,大都有愤世的热情。
  与壮烈的怀抱,在词的成就上虽不如辛弃疾,但其作风都可归之于辛派。刘过(一一五四~一二○六),字改之,号龙州道人,太和人,一说卢陵人,晚寓昆山。尝从辛弃疾游,办主北伐,其六州歌头挽岳飞词,悲歌慷慨。他有龙州词,颇负声誉。但因故作豪语,不免有粗率平直之病,上列诸人,以陆游的成绩为佳。
  他本是南宋伟大的诗人,并且又富于爱国思想,故他的词同他的诗一样,常多悲怀家国之作。他晚年的生活,转为闲,故其集中亦多歌咏自然情趣的词。”萧条病骥,向城消尽当年豪气“,这正是他的自白。他的言情的小令,亦多佳篇,如钗头凤,脍炙人口之作。杨慎云:“放翁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
  (词品)这话说得不错。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逍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傅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刘过沁人:风雪中欲诣稼轩久寓湖上未能一往因曹此词以自解)
  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刘过西江月)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知老沧洲。(陆游诉衷情)
  溢口放船归,薄暮散花洲宿。两岸白红蓼,映一蓑新绿。有沽酒处便为家,菱芡四时足。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祟游好事近)
  其次,如韩元吉的“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花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好事近)
  以哀怨的调子,写故宫禾黍之悲。再如袁去华的“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书生服国无地,空白九分头。”(水调歌头)刘仙伦的“追念江左英雄,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倚节长叹,满怀清泪如雨。”(念奴娇)都是爱国文人的正义呼声。
  在下面,还要谈谈朱敦儒诸人的词。
  
  △朱敦儒
  朱敦儒字希真,河南(今属河南洛阳)人,生卒年分俱不详。由他词中“七十衰翁”(沁园春)、“屈指八旬将到”(西江月)、“今年生日庆一百省岁”
  (洞仙歌)等句看来,他是一个活到九十多岁的长命词人。他约生于神宗元丰间,死于孝宗淳熙初年。著作有樵歌等。他有生命,在南北宋各占了一半。他性爱自由,不喜拘束,颇有西晋名士风度。宋史说他“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对科第功名都看不起,他有鹧鸪天词云:“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住洛阳。”可以看出他的性格。他学问人品都好,青年时代,即以布衣负重名,靖康时,召至京师,辞官还山,南渡后,高宗又给他官做,他又辞去,后来避乱居南雄州,因朝廷屡次徵召,做过秘书省正字和两浙东路提点刑狱,但不久他又辞去了。秦桧时做过鸿胪少卿,桧死,他亦被废。后人以此作为他的污点,但看他从前的行为和人品,他这次作官,未必了于本愿,敦儒曾作诗云:“老鹤悔抛青嶂里,客星倦倚紫微边。”又云:“而今心服陶元亮,作得人间第一流。”(引自后村大全集)也可见他的深悔晚出之意。宋史说他“老怀舐犊之爱,而畏避窜逐,故其节下终云”,当是比较合乎实际的。
  他因为生命很长,经历过经宋繁荣时代的最后阶段,又目击身受南渡时代的国破家亡的苦痛,而最后又生活于南渡以后的偏安社会,因此,他的作品,也现出这三个时期的色彩与情调。他初期以少壮之年,处于繁华的盛世,过的是“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水调歌头)的生活,他这期的词,无论内容与词藻,都比较艳。中年身当国变,离家南迁,禾黍之悲,乡土之感,使他的作品,变为沉咽凄楚之音。如“故国山河,一阵黄梅雨”(苏幕遮),“昔人何在,悲凉故国,寂寞潮头”(朝中措),“东风吹泪故园春,问我辈何时去得”(鹊桥仙),“万里乐风,国破山河照红”(灭字木兰花),“有客愁如海,空想故园池阁,卷地烟尘”(风流子)。在这些句子里,可以看出他这一时期的哀愁,表现了非常沉痛深厚的家国之情。到了晚年,他饱经世故,知道重回故乡收复失地都成了幻梦,热情没有了,壮志也销磨了,渐渐地变成一个乐天安命的人。他说:“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雨中花),“有奇才,无用处,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苏幕遮),“老人无复少年欢”(诉衷情),“身老天涯,壮心零落”,(芰荷香)。在这种极端苦痛的心境下,自然会走到“万事皆空,一般做梦”的境界了。将这种解脱衰倦的心情,皈依于安静的自然,出现于他作品中的,是冲淡清远的情调。他这一时期的词,用浅近通俗的语言,自由不拘的句法,抒写的情感。
  宝篆香沉,锦瑟尘侵,日长时懒把金针。裙腰暗灭,眉黛长颦。看梅花过,梨花谢,柳花新。春寒院落,灯火黄昏。悄无言,独自销魂。空弹粉泪,难托清尘。但楼前望,心中想,梦中寻。(行香子)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碧山对晚汀洲冷。
  枫叶奶,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采桑子:彭郎矶)
  直自凤凰城破后,擘钗破镜分飞。天涯海角信音稀。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临江仙)
  一个小园,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池上饮,林间醉。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游戏。称心如意,活人间几岁。
  洞天谁道在,尘寰外?(感皇恩)
  在上面这些词里,分明地现出三个时代,三种心境,三种不同的色彩和风格。
  生活道路与创作道路的联系是很分明的。在最后一期内,他创作了许多纯粹的白话词,但他用的白话,并不粗俗,所以他的词格仍是不弱的。
  
  △叶梦得
  叶梦得(一○七七~一一四八),字少蕴,原籍吴县,绍圣四年进士,博学多才。南渡后,曾任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晚居乌程弁山,自号石林居士。有石林词。他虽生于北宋,但在国变以后,他还生活了二十几年,因此他的作品,早年的充满了北宋的情调,晚年的便由雄健而入于闲淡。关注谓其“味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灭靖节、东坡之妙,岂近世乐府之流哉?”(石林词跋)他对于国事是很愤慨的,在他的水调歌头、八声甘州诸词中,表露出朝中无人国势日急的悲叹。而对于东晋时代抵御强敌的谢安,一再表示钦慕与追恋。风格苍凉,语意沉痛。而他最后的归结,仍是一丘一壑的水€乡土。他在念奴娇一词里,把归去来辞内容和字句,全部概括进去,很明显地表现他的人生观。
  秋色渐将晚,霜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欹斜。为问山公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拼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念平昔,空飘荡,偏天涯。
  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却恨悲风时起,冉冉€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净胡沙?(水调歌头)
  今古几流转,身世两奔忙。那知一丘一壑,何处不堪藏。段信超然物外,容易扁舟相踵,分占水€乡。雅志真无负,来入应长。问骐骥,空矫首,为谁昂?
  冥鸿天际尘事,分付一轻芒。认取骚人生此,但有轻蓬短楫,多制芰荷裳。一笑陶彭泽,千载贺知章。(水调歌头:次韵叔父寺丞林德祖和休官咏怀)
  其他如向子,曾官吏部侍郎,并率兵与金军作战。后因反对和议,忤秦桧意,退居清江,逍遥物外,老于江乡。有酒边词。苏庠居丹阳之后湖,自号后期病民,后隐居卢山,屡召不赴。他一生淡于名利,不喜拘束,故其词亦多尘外之趣,的有后湖词。杨无咎自号清夷长者,高宗屡徵不起,以山居为乐,有逃禅词。
  集中虽多体语,但仍以闲澹诸作为佳。他们有的做过高官,有的是山人隐士,大都以陶渊明、贺知章为人生思想的归宿。他们的作风虽未必全同,他们的人生态度颇为一致。现将诸人的作品,各举一例于下:
  五柳坊中烟绿,百花洲上€红。萧萧白发两衰翁,不与时人同梦。抛掷麟符虎节,徜徉月下林风。世间万事转头空,个里如如不动。(向子西江月)
  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处浴鸳鸯。白满棹归来晚,秋著卢花一岸霜。
  扁舟系岸依林樾,萧萧两鬓吹华发。万事不理醉复醒,长占烟波弄明月。(苏庠清江曲)
  休倩旁人为正冠,披襟散发最宜闲。水€况得平生趣,富贵何曾著眼看。低泊棹,称鸣鸾。一樽长向枕边安。夜深贪钓波间月,睡起知他日几竿。(杨无咎鹧鸪天)
  所为尘外之思,平淡之趣,因这些词里,大略可看得一点出来。这一种风趣,同朱敦估晚年的词很相近,都是在失望的环境中产生的。
  时代稍晚于辛弃疾、朱敦儒,在作品中表现着爱国感情的,还有岳珂(岳飞之孙,字肃之)、方岳(字巨山,祁门人)、陈经国(字伯大,潮州人)、文及翁(字时学,绵州人)、李昂英(字俊明,番禺人)和刘克庄诸人。其中如陈经国的沁园春,文及翁的贺新郎,具有较深刻的现实内容和义愤之感。
  谁思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说和说战都是难,算未必江沱堪晏安。叹封侯心在,鲸失水;平武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尽儒冠。
  (陈经国丁酉岁感事)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坠泪。族乐红妆摇杯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论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文及翁贺新凉:游西湖有感)
  在这些词里,暴露着当日偏安局面下的君臣欢乐和苟安心理,对靖康的国难完全是忘怀了。而同时又可看出那些爱国的知识分子,对危难的国势和弄权的将相,是表示多么的愤恨与悲痛。在上述诸人里,作品较多,成就较大,在宋末词€能为辛派的最后代表者,是刘克庄。
  
  △刘克庄
  刘克庄(一一八七~一二六九),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属福建)
  人。淳间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学士。他有诗句,词集有后村别调。为人豪爽,很想做一番事业,结果不有什么成就。他晚年看见国势日危,复兴无望,故其词中特多家国悲愤之情。所作小词,亦复清新可喜。在词的创作上,采取以诗作词的手法,以解放的自由态度,表现出他的“羞学流莺百啭”的反对庸俗的精神,来寄他的政治抱负;这种精神,又正与他的写诗贵在“炼意”而不在“炼字”、贵在“意义高古”(方俊小跋)的主张是相贯通的。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
  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趄吾父。谈笑里,定齐鲁。两河萧一心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构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收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贺新郎:
  送陈子华知真州)
  东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帝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
  (一剪梅:余赴广东王实之夜饯于风亭)
  在满江红词里,他又沉痛地说着:“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也正反映了南渡后一些爱国的知识分子报国无门的苦闷心情。
  对于词,刘克庄赞赏辛弃疾,故其作品的精神亦辛相近。惟气势稍弱,骨力略逊,故前人评为“效稼轩而及者”。如集中沁园春、念奴娇、水龙吟、贺新郎、满江红诸调,确能具备辛词的神情与面影。在辛派的旗帜下,他与刘过是两个重要的作家,故世称“二刘”。
  由辛弃疾领导的这派词人的作品,反映了当日的历史背景与时代意义,反映了广大爱国人民的正义精神和热烈感情,打破了过去奉为正统的婉约华靡的词风,解放了规律严整的词体,继承、发展和提高了苏轼作词的传统,笔力遒劲,风格豪迈,思想内容更加充实,语言也更加丰富多采了。
  
  ○三 格律派词人
  
  南渡后过了十几年混乱危难的局面,到了绍兴十一年,宋、金成立了和议。
  南方得了江南闽、广一带的财富,社会经济渐趋繁荣,人民生活得到了暂时的安定,在那偏安听状态下,朝廷上下,渐渐地忘了靖康的国耻,又开始酣歌醉舞的生活了。由武林旧事、都城纪胜上的记载,杭州当日的繁华,宫廷的酣宴,士大夫的欢狂,都远胜于北宋时代的汴京。周密武林旧事序云:“乾道淳熙间,三朝授受,两宫奉亲,古昔所无,一进声名文物之盛,号小元。”在这个偏安一时的小康时期内,许多有识之士,虽都认识国难的危机,在文学里,表示着愤激与呼号,然终归无用。如辛弃疾、陆游在作品中所唱出来的壮烈的呼声,为当日的弦管所掩。文及翁所说的“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贺新凉)正是当日朝野上下淫侈生活的写实。在这种环境下,官僚富户,又在那里大起园亭,广蓄歌妓,过那种“偎红倚翠”的生活。于是尤国伤时,在士大夫中只是小数人的事,而大部分的词人,又回到歌舞女的怀抱,重度其雕章琢句、审音协律的生活。并且因南流之变,乐谱散失颇多,于是音律之讲求与歌曲之傅,不属之于伶工歌妓,而归之于清客词人和贵家所蓄的家姬。往日为雅俗共赏之歌词,为伶工歌女所唱之歌词,至此而为清客词人的独赏。因此辞句务求雅正工丽,音律务求和协精密,结集词社,分题限韵,做出许多偏重形式的精七华美而内容贫弱的作品。由周邦彦建立起来的格律派的词风,到这时候,又复活起来了。明宋徵璧说:“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周济说:“北宋词,盛于文士而衰于乐工,南宋盛于乐工而衰于文士。”(沦词杂著)这几句话说得有理由,但并不全面。辛弃疾一派的词,正是文士词,而且是南宋词的主流。所谓盛于乐工,应当是指的格律词派。这一派的作家,最重要者有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周密、张炎诸人。他们固然也有些较好的作品,但从整体说来,他们成为形式主义的一派。
  
  △姜夔
  姜夔(约一一五五~约一二二一),字尧章,鄱阳(今属江西)人,后因寓居吴兴之武康,与白石洞天为邻,爱其胜景,自号白石道人。他一生没有作过官,是一位纯粹的文学家,是封建社会那种高人名士的典型。他精音律,谙古乐,善书法,诗文俱佳,而尤以词著。他有潇洒不羁的性格,与清高雅洁的人品。近于隐逸,而又不是真正的隐士。一生游遍了湘、鄂、赣、皖、江、浙一带的好山水,对于他的作品,有一定的影响。他自己的诗说:“道人野性如天马,欲摆青丝出帝闲”,可见他的生活和性情。又说:“自作新词韵最娇,小办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这是他的艺术生活的表现。他有过一段很深的情史,青年时代,他在合肥恋爱过一位弹琵琶的歌女,为她写不少的词。在“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鹧鸪天),“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和幽梦手同携”(江梅引)这些词句里,表现出他们纯真的感情和别离的哀怨。陈郁云:
  “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产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汗牛充栋。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藏一话腴)他虽没有功名官位,但当日的名人如辛弃疾、范成大、萧德藻、杨万里、叶、楼钥诸人,都与之交游唱和,而激赏他的作品。他虽出入权贵之门,那只因嗜好相同的关系,并非趋炎附势的食客,无损于他的人品。在当时的文坛,他很负声誉。杨诚斋称他为诗坛的先锋,并且称赞他的诗有“裁€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他的词尤为人所赞赏。黄云:“白石词极精妙,不灭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花庵词选)张炎说他的词“如野€孤飞,去留无迹”。(词源)这些话,虽有点抽象,也可看出他在当日是怎样受人的推重了。
  他有白石道人歌曲,又有白石道人诗集。
  姜夔的词,在艺术技巧上虽与周邦彦有些不同,但在倾向和表现方法上,是继承和发展了周邦彦的路线的。在清真词中所表现的特色与弊病,如过于讲求协律创调,琢句炼字,用典咏物种种方面,到了姜夔都进一步地表现出来,形成形式主义的偏向。
  
  △一、审音创调
  姜夔不仅是只通乐理,并且是善自演奏的音乐家。他看见工后乐典的散失,便讲古制,想补正庙乐。曾于庆元三年,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五年又上圣宋铙歌鼓吹曲。他当时虽无周邦彦得逢徽宗知音的遭遇,而得展其才力,但大家都承认他用工颇精,留其书以备采择。他在满江红叙中说:“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果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
  ‘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
  这一段故事,虽近于神怪,但由此可以看出他对于作词上时协律作用的苦工。又在长亭怨慢序中云:“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又在暗香序中说:“使工妓隶之,音节谐婉,乃命之曰暗香、疏影。”
  再他在醉吟商小品、霓裳中序第一、角招、徵招诸词的叙中,都详细说明每一词调的音律性。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他作词时对于审音协律的注重。因为他在音乐方面,有这种才力,所以一面能创制新谱,一面又能改正旧调。他自制的新谱,共有十七支:
  扬州慢 解招 徵招 霓裳中序第一 玉梅令 杏花天 长亭怨慢 鬲溪梅令凄凉犯 秋宵吟 石湖仙 暗香 疏影 醉吟商小品 惜红衣 翠楼吟 淡黄柳柳永、周邦彦诸人,精通音乐,善自制曲,在他们的词调上,仅注明宫调。
  姜夔更进一步,除有宫调外,并于词旁,载明工尺谱,由此宋词的音调与歌法,得傅一线于后世,这一点,在中国的音乐史上,有重要的价值。
  
  △二、琢炼字句
  姜夔的词,在语言的铸锻炼上,下了很大的工力,达到用字很精微深细,造句很圆美醇雅的境地。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
  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庆宫春)
  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法曲献仙音)
  像这些句子,无论何人读了都知道是好言语。这些决不是脱口而出的语句,是下了千锤百炼的工夫,慢慢地融化出来的。他在庆宫春序中云:“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可知他作词所费的时间与精力,和他认真求工的态度,真可与贾岛、陈师道诸人作诗相比了。
  
  △三、用典咏物
  因为姜夔作词过于讲典雅工巧,他生怕有俗浅轻浮之病,故一面除琢炼字句外,同时又爱用典故,来作为描写和表现他的情感和事物的象徵。这一点,是白石作品中的特色,也可说是弊病。因为用典过多,等于遮掩了一层帷幕,意义虽较含蓄,但词旨反晦涩含糊,情趣反而减少了。如他最有名的暗香、疏影二阕,张炎誉之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词源)。但分二词,只是用许多梅花和古代几个美人的典故,凑合起来。字句确很美丽,音调确很和谐,然而按其内容,却很空虚。除用典外,他欢喜咏物。姜夔是如此,姜派的词人如史达祖、吴文英之流,更是如此。因为咏物的词,既可以尽量使用技巧,引用典故,藉此可以夸耀文才和博学,同时写得好的,也可以暗寓伤时感事之情,但有这种内空的作品,并不多见。在白石的集子里,如暗香、疏影的咏梅,齐天乐的咏蟋蟀,小重山令的赋红梅,都是前人最赞赏的作品,认为是咏物词的典型;但我们现在看来,觉得这些词,在技巧上固有特色,但在内容与情感上是空虚的,反映社会生活也是贫弱的。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齐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一,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约药,年年知为谁生?(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给扬,夜雪初霁,齐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廉,玲珑看月。
  (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小序略)
  扬州慢虽作于二十馀岁的青年时期,然是他的杰作。在扬州慢中展露出他早熟的才华,工炼的笔力,高度的艺术技巧,在凭吊衰败荒芜的扬州的描写中,反映出“黍离之悲”的感情。但在词中表现出来的,毕竟缺少振奋人心鼓舞正气的热情,而具有感伤的消极情绪。看到扬州的残破,使他回想起来的是二十四桥和杜牧的风流韵事。正因如此,也就显示出他的人生和艺术的个性。姜夔永远是姜夔,而不是辛弃疾、陆游,作品实质是要以作者的生活、思想和态度来决定的。
  他晚年虽也写过辛弃疾式的永遇乐、汉宫春诸词,那也上貌相似,并非他的本色,是不能作为他的代表作品的。点绛唇的写景,八归的送别,格韵较高,可称佳作。
  至如暗香的咏梅,齐天乐的咏蟋蟀诸篇,只能表现出他那种语言工丽内容人空虚的实质。
  我们读了这些词,可以看出格律词派的真实面貌。优点是技巧高,语言美,缺点是反映的生活面狭窄、片面追求形式与格律。但他这种作风,在南宋的词坛,发生很大的影响。许多人跟着他走,都变本加厉地只在字面形式上用工夫,极力讲究技巧,因音律而牺牲内容,因用典而模糊意义,因过于雕琢字句而损伤情趣,因咏物而变成无病呻吟的游戏。到了史达祖、吴文英诸人,达到了极端。周、姜二家,因学问广博,才力较高,所以还有一些较好的作品,其他诸家,那缺点就更为严重。朱彝尊云:“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皆具夔之一体。”(黑蝶齐诗馀序)朱氏本是清代姜、张派的领袖,他这意见,可以作为宋以后格律词派的代表。王国维说:“白石写景之作,......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又说: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人间词话)所谓“终隔一层”,所谓“有格无情”,所谓“可学”,正好说明格律词派的特徵弊病。
  
  △史达祖
  史达祖字邦卿,汴(今河南开封)人,生卒不详。他没有功名,因事权奸韩胃,掌文书,颇有权势,后韩败,史亦贬死。可见他的人品,远不如白石,但他的词典雅工巧,却与姜词相近。汪森云:“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词综序)他有梅溪词一卷。
  做冷欺花,将烟和,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沉沉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绮罗香:春雨)
  他的咏物词很多,以描摹见长,这首是他的名作。他的词名很高,有人以姜夔相比。但其作品,只是倾注全力,在修辞造句的技巧上用工夫;笔意纤巧,缺少骨力,风格也不高。
  
  △吴文英
  吴文英(约一二○○~约一二六○),字君特,号梦,四明(今浙江宁波)
  人。景定时,受知于丞相吴潜,往来于苏、杭间。由他的作品看来,他是一个€游各地,寄倚权贵的清客,大都是做一点掌管文笔的小职务。因此他的生活很不得意。他自己说:“几处路穷车绝”(喜迁莺),可知一个穷苦落魄的词人。他有梦窗甲乙丙丁四稿四卷。吴文英的才力虽不及周邦彦、姜夔,但其词的锻炼之工,几又过之。到了他,特别强调形式,把格律派的词发展到了极端。协律、用典、咏物、修辞种种条件,都在他的词里,更加注重。沈义父云:“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乏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乐府指迷)
  这也是吴梦窗的意见,是他们共同讨论出来的。因为重音律,所以他的词,读去和谐悦耳;因为醇雅,觉得他的字面特别美丽;因为表意过于含蓄,遂使其词旨晦涩;因为表情过于柔婉,故其词的气势卑弱。因为他只追求形式忽略内容,所以他的作品,缺少血肉和风骨。后人对于他的批评,时常发出相反的论调。尹焕说:“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梦窗词序)周济的宋四家词选,以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为宋代词坛的四大领袖,以馀人为附庸。可见他们对于梦窗的推重。但沈义父母说:“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乐府指迷)张炎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词源)沈、张二人的评语,确能指出梦窗词的弊病。一个是说他词意太晦,一个是说他只顾到堆砌辞藻,注重外形的美丽,正是片面追求格律的缺点。我们读他咏玉兰花的琐窗寒,那只是大堆的套语和几个典故的凑合,一时说到“返魄骚畹”,一时又说到“送客咸阳”,一时又说到鸱夷与吴苑,这些典故,真不知与玉兰花有何相干。前人说此词为追念爱人而作,既题为玉兰,又有谁知道。所以吴文英的咏物词,大半都是词迷。这一点正是沈义父所说的“用事下语太晦”之失。再看他的咏落梅的高阳台,外面真是美丽非凡,真是眩人肯目的七宝楼台,但仔细一读,前后的意思不连贯,前后的环境情感也不融和,好像是各自独立的东西,失去了文学的整体性与联系性,这正是张炎所说的“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他的词虽有这些大病,但造句炼字之工巧,音律的和美,表现了技巧上的特色。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逆红渐招入仙,锦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螟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比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澹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宁。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凤迷归,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莺啼序)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旧樽俎,玉纤会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可怜千点吴霜,寒消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上面两词,是用典较少的作品。前一首辞藻虽美,确有堆砌之病,所谓“七宝楼台”,颇为深刻。再如八声甘州中的“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这些句子自然都很精炼,但全词中也颇多套语凑合之处,令人感到美中不足。
  蒋捷、王沂孙、周密、张炎同有亡国的身世,而在词史上,是被称为遗民的。
  因此,他们的词风,虽是属于姜、吴一派,但其音调较为凄楚,情感较为充实,加以外力的重重压迫,不敢把伤时悼国的情绪露骨地表现出来,只好用象徵比兴的手法加以与,虽在表面似有雾里看花之感,其中蕴藏的情绪,却很沉痛。
  
  △蒋捷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生卒不详。德中举进士,宋亡隐居不出。有竹山词。他的事迹不详,由许多作品看来,虽脱不了姜、吴一派的影响,但他却也染着苏、辛的色彩。他有些词,突破规律的限制和传统惯,时时呈现着一种新精神。他的水龙吟连用“些”字韵,声声慢连用“声”字韵,瑞鹤仙连用“也”字韵,一面可以看出他那种尝试的精神,同时也可看出稼轩词给他的影响。水龙吟下,自注着“效稼轩体”,这是最好的证明。因此,他的作品,在姜、吴那一个范围里,是最爽朗最有生气的了。尤其是他的小词,清丽秀逸,在晚宋词坛,是少见的。刘熙载甚至评为“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艺)可见后人对他评价之高。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詹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坠,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虫声。
  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声声慢:秋声)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舟过吴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卢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虞美人:听雨)
  前一阕的修辞造句,别具一格。典故套语,一概不用,全在用力描写。通首用“声”字押韵,更觉新奇。至于后两首,纯任白描,语句的工整,情韵的清远,可说是竹山词中的佳作。
  
  △周密
  周密(一二三二~约一二九八),字公谨,号草窗、泗水潜夫,济南人。宋室南渡,其祖迁居吴兴。后宋亡,居杭,以著作自娱。与王沂孙、王易简、张炎诸人结词社,互相唱和。他的著作很多,如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浩然齐雅谈、武林旧事诸书,或记文坛掌故,或叙社会风俗,或记文物制度,都是很重要的史料。他的词集名洲淦笛谱,又名草窗词。其词工丽精巧,善于咏物,颇近梦窗。
  因此,他与吴文英世称为“二窗”。但因其身经亡国,故晚年之作,颇有沉咽凄楚之音,又与张炎相近。
  步深幽,正€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
  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石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尤。(一萼红:
  登蓬莱阁有感)
  松雪飘寒,岭€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
  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共凄黯!问东风,风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冷残笛,低送数声春怨。(献仙音:吊香雪亭梅)
  草窗集中,工于咏物者颇多。如水龙吟之咏白莲,国香慢之咏水仙,齐天乐之咏蝉,都是前人一致推赏之作。我在这里所选的,是两首表现亡国之痛的作品,情意深厚,含蓄曲折,立意高远,可称佳作。可知在那个国破家亡的环境里,当日的词人,无论如何觉溺于典雅工巧之中,这一点时代的愁恨,总是无法掩藏的了。
  
  △王沂孙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卒年不详。他虽说是宋亡以后,在各处流浪了一回,但结果仍是做了元朝的官。元至元中,做过庆元路学正(延四明志)。有花外集一卷,又名碧山乐府。他的词,清朝人很重视他,朱彝尊、张惠言、周济都一致推崇。周济并以他为宋代词坛四大领袖之一。并评为“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宋四家词选序论)同时他们都是一致承认他的词寄情比兴,借咏物的外形,而寓以黍离之感。
  又说眉妩咏新月,是指君有恢复之志,而叹惜无贤臣。高阳台咏梅花,是隐寓君臣晏安天下将亡之意。这些话固然不可全信,但若将他那一点伤时悼国的感情,一概抹杀,也是不对的。在他的词里,见景生情,因物起兴,时时流露出一点伤时感事的情绪来,因此容易使人穿凿附会。
  如清末端木采解他的齐天乐词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慨播迁也。‘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也。
  ‘馀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言遗臣孤愤哀怨难论也。”(花外集跋)
  这种诗序式的注释,自然是很可笑的。
  残雪庭阴,轻寒廉影,霏霏玉管春葭。小贴金泥,不知春在谁家?想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高阳台:和周作寄越中诸友韵)
  白石飞仙,紫霞凄调,断歌人听知音少。几番幽梦欲回时,旧家池馆生青草。
  风月交游,山川怀抱,凭谁说与春知道。空留离恨满江南,相思一夜花老。
  (踏莎行:题草窗诗卷)
  在这些词里,我们不能否认他那种家园国哀伤之情;因为他表现得非常隐约,故其情调亦显出一种哀蝉凄楚之音。如张元、辛弃疾那结慷慨激昂之词,可以振奋人心,鼓舞民众;至于这一种作品,只能引起一种凄凉叹息,和没落的感伤情绪而已。
  
  △张炎
  张炎(一二四八~?),字叔夏,号玉田,原籍西秦人,南渡时,其家南迁,寓临安。南宋的功臣循王张俊是他的祖先,词人张是他的曾祖,祖张含,父张枢,都工文学,精晓音律。可知张炎是在一个官僚家庭和文学环境中长大的。元兵破临安时,他快三十岁了。他早年过的是富贵生活,湖边醉酒,小题诗,在他的集子里,这一种快乐华美的调子也还不少。当宋亡以后,他不能洁身自爱,竟然北上求官,虽失意南归,终于造成了政治上的污点。在他的一些作品里,隐约地表现了国破家亡的悲痛情绪。后来生活入于穷困,东走西游,一无结果。袁桷赠张玉田诗注道:“玉田为循王五世孙,时业邮设卜肆”,他就这么落魄而死了。有山中白€词。
  张炎是从晚唐到宋末这几百年来的歌词的结束者,他一生推崇姜夔,是格律派的重要作家。他的词源,表现他对于词学的理论。宋词到了张炎,是快到终点了,后日的词人,很难跳出那些人的藩离。不归之于花间、南唐,则归之于苏、辛,或归之于清真、白石、玉田诸家了。我们先看张炎在词源中发表的一些意见。
  
  △一、协音合律
  协音合律是格律派的第一信条,到了张炎,他更是认真了。他说,他在这方面用了四十多年的工夫。“昔在先人侍侧,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诸公,商权音律,尝知绪馀,故生平好为词章,用功逾四十年。”“先人晓畅音律,有寄集,旁缀音谱,刊行于世,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
  曾赋瑞鹤仙一词云:......粉蝶,扑定花心不去。......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守,信乎协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琐窗深’,‘深’字意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词原)从这些看来,为的精于音律,固大半由于他自己的用功,但前辈的指示,家教的影响,也有重大的关系。
  但同时我们要注意的,他这一段记载,正是尊重音律牺牲内容的极好证明。“扑”、“守”意义不同。“深”、“幽”、“明”相差更远,只以求于协音,不异改变意义,真是片面追求形式了。
  
  △二、雅正
  雅正便是典雅清正,而无通俗粗浅的气味。他说:“古之乐章,皆出于雅正。”
  又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矣。”柳永、张先的词,他们看来自然是不雅正。辛弃疾、刘过的作品也不是雅词,就连周邦彦的,也还没有达到雅正之路。他觉得词要雅正:一要协音,二要隐意,三要修词。
  协音上面说过了。所谓隐意,便是含蓄,不要明说出来。在这一方面,他们提倡用典,以影射象徵的方法,来表达情意。如沈义父云:“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哪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说出一个梨柳字。”又说:“如咏桃不可走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咏书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字......如教初学小,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捷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乐府指迷)这虽出于沈义父,他也是同时代的人,并且他这些意见,大都得之于吴梦窗,却正是他们共同的意见。因为他们都要这样含隐,所以词都变成了诗谜。修辞便是琢句炼字,这是他们的独到之处。词源中所论的“字面”、“句法”、“虚字”等等,都是属于这方面的技巧问题。
  
  △三、清空
  清空是张炎提出来的词的最高境界。他曾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可知他的所说的清空,就是空灵神韵,同严羽论诗的意见相同。在他们看来,所谓词诗、记号论一类的苏、辛词,都是词中的别支,不能处为正宗。乐府指迷云:“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入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在这里正好暗示出他们对于苏、辛的态度。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冷,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
  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眠。莫开廉,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高阳台:西湖春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虚,落叶都愁。载取白€归去,问谁留楚,弄影中洲?折卢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八声甘州:别深尧道)
  听江湖夜雨十年灯,孤影尚中洲。对荒凉茂苑,吟情渺渺,心事悠悠。见说寒梅犹在,无处认西楼。招取楼边月,回载遍舟。明日琴书何处?正风前坠叶,草外闲鸥。甚消磨不尽,惟有古今愁。总休问西湖南浦,渐春来,烟水接天流。
  清游好,醉招黄鹤,一啸高秋。(八声甘州)
  这样的作品在张炎集中也是不多见的。他以精丽的语言,写出亡国者的感情。
  含蓄蕴藉,婉转动人。飞花怕见,啼鹃怕听,斜阳处不敢楼远望,江山依旧,事物全非,有故国不堪回首之感。四库提要说他:“故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从上面三例看来,确有这些特色。
  咏物词到了张炎,可以说到了极高的境地,他细心地体会,深微地刻划,物的神情面貌,都能委婉曲折地表现出来,如南浦的咏春水,水龙吟的咏白莲,解连环的咏孤雁,探春慢的咏雪霁,绮罗香的咏红叶,真珠廉的咏梨花,都是他的咏物词的代表作,时人因此称之为张春水、张孤雁。但就内容而论,价值毕竟不高。词到了张炎,工办殆尽,技巧已穷,艺术形式已再难进展了。后代的作者,在这方面只是拟古,于是另有新兴的散曲,来替代这衰老凝固的词。在当日这种格律词风极盛的潮流中,乐府指迷(沈义父)、词源(张炎)、作词五要(杨守斋)、词旨(陆辅之)一类论词的著作,在宋、元之际,应运而生。当日属于这一派的词人,较著者还有高观国、卢祖皋、张辑、陈允平诸人,因为他们的作品,都在白石、梅溪、梦窗、玉田的笼罩之下,颇少特创,故略而不论。其他的小词人,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只好一概从略了。至于刘辰翁(字会孟,卢陵人,有须溪词)、文天祥(字宋瑞,吉水人,有文山乐府)、李演(字广翁,有盟鸥集)、汪元量(字大有,钱墉人,有水€词)诸家,或以豪放激昂之笔,抒写家国之痛,或以沉咽之语,表现凄苦之音。一种正义的气慨,悲愤的感情,却跃然纸上,表现同张炎、周密他们完全不同的词风。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霜,泪中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示能渡。春去,尚来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是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工。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刘辰翁兰陵王:丙子送春)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那信江海馀生,南行万里,送扁舟齐发。正为欧盟留醉眼,细看涛生€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动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文产酹江月:驿中言别友人)
  笛叫东风起,弄尊前杨花小扇,燕毛初紫。万点淮峰孤角外,惊下斜阳似绮。
  又婉婉一番春意。歌舞相缪愁自猛,卷长波一洗人间世。空热我,醉时耳。绿芜冷叶瓜州市。最怜予、洞箫声尽,阑干独倚。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
  问人在玉关归未?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李演贺新郎)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麦甸葵邱,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
  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馀音。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来,萧索白杨风起。因思畴昔,铁索千寻,漫沉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清变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戏。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锺山,几重苍翠。(汪元量莺啼序:重过金陵)
  或出于象徵,或由于直写,词旨既不晦涩,表情非常真切,特别是这对景物的描写,来寄家国之痛,寓意深厚,极为感人。在词藻上,虽间有格律派的影响,但在风格上,是偏于苏、辛一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