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 何绍基和其他

  清季宋诗运动中有所谓“同光体”者,即指同治光绪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的一派。同光体之诗宗主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于开元取杜,于元和取韩,于元取黄而兼及于苏。这是同光间诗人所奉的圭臬。这本是鸦片战争以后的诗风,但由于风气之开,还在其前,故在此附带及之。
  宋诗运动之发轫原不始于同光。嘉道之间就已开此风气,何绍基的诗论就是这方面的代表。陈衍《石遗室诗话》谓:“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推一残箨石侍郎,嘉道以来则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国,而何子贞编修郑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门。益以莫子亻思大令曾涤生相国诸公率以开元、天宝、元和、元诸大家为职志,不规规于王文简之标举神韵,沈文悫之主持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也。”在此数语中已把“同光体”的真面目暴露无遗。清代诗学从道光以来诚是一大关捩。道光以后,直至清亡,一般为旧诗者大都笼罩于此种风气之下,一直走上学人与诗人之诗相合为一的道路,所以也可说是肌理说之余波。
  盖当时诗人一方面受文人学者的影响,看不起性灵一派,不欲流于滑易,即神韵之空寂,格调之浮响也在屏弃之列。所以对于黄山谷诗特加推崇。早些的如姚范《援鹑堂笔记》之对山谷诗已称“其神兀傲,其气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见卷四十)姚鼐本之,故于《五七言今体诗钞序目》称:“山谷刻意少陵,虽不能到,然其兀傲磊落之气,足与古今作俗诗者澡濯胸胃,导启性灵。”方东树《昭昧詹言》之论诗也常以“杜韩”或“韩黄”并称,并谓“学黄必探源于杜韩。”(《詹言》十)可知桐城文人早已看到这一点。其后曾国藩学宗桐城,故论诗亦推尊山谷。其《题彭旭初诗集后》云:“大雅沦正音,筝琵实繁响。杜韩去千年,摇落吾安放。涪翁差可人,风骚通{幺虫}。造意追无垠,琢辞辨倔强。伸文揉作缩,直气摧为枉。自仆宗涪公,时流颇忻向。”(《诗集》一)那么可知“同光体”的作风,与桐城文人实有连带的关系了。另一方面则又受时局动荡的影响。当时海禁已开,国家多故,具有敏锐感的文人更觉得前途的黯淡不安,于是言悉欲愁,其表现力量,也就更能深刻而真挚。黔中诗人莫友芝与郑珍,尤足为其代表。姚永概《书郑子尹诗后》云:“生平怕读郑莫诗,字字酸入心肝脾。”在这种诗格中,也真觉谈神韵谈格调都无是处,即侈言性灵,如与随园一流之矜弄聪明者,也不大相侔。
  于是,可以谈到何绍基之诗论。
  何绍基字子贞,号犭爰叟,湖南道州人,有《东洲草堂集》。
  何氏《东洲草堂文钞》卷五有《与汪菊士论诗》十九则,又《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十五则,均其论诗精湛之语,而提要钩玄,则在《使黔草自序》。他说:
  诗文不成家不如其己也;然家之所以成,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规行矩步,儒言儒服,人其成乎?曰非也。孝弟谨言,出入有节,不悫于中,亦酬应而已矣!立诚不欺,虽世故周旋,何非笃行!至于刚柔阴阳禀赋各殊,或狂或狷,就吾性情,充以古籍,阅历事物,真我自立,绝去摹拟,大小偏正,不枉厥材,人可成矣。于是移其所以为人者发见于语言文字;不能移之斯至也,日去其与人共者,渐扩其己所独得者,又刊其词义之美而与吾之为人不相肖者,始则少移焉,继则半至焉,终则全赴焉,是则人与文一。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东洲草堂文钞》三)
  这些话亦屡见于与冯鲁川、汪菊士二人论诗语中,可知是他论诗主旨之所在。实则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早已说过,“诗文与行己非有二事”,不过方氏于此,不曾详加阐说而已。
  何氏谓“学诗者无不知要有真性情,却不知真性情者非到做诗时方去打算也。平日明理养气,于孝弟忠信大节,从日用起居,及外间应务,平平实实,自家体贴得真性情,时时培护,字字持守,不为外物摇夺,久之,则真性情方才固结到身心上,即一言语,一文字,这个真性情时刻流露出来”。(《与汪菊士论诗》)照这样讲性情,便与道学家之理论相沟通。论性情而与道学家之理论相沟通,自然不会落于随园一流之性灵说,而与温柔敦厚之诗教反而有些类似了。他又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语将三百篇根底说明,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不会做诗。诗要有字外味,有声外韵,有题外意,又要扶持纲常,涵抱名理;非胸中有余地,腕下有余情,看得眼前景物,都是古茂和蔼,体量胸中意思,全是恺悌慈祥,如何能有好诗做出来!”(《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是则温柔敦厚,正是真性情的流露处。以前袁子才与沈归愚之争论,如明了这一点,便觉其无谓了。所以他讲性情,不是口角婉媚轻率之语,不是目前琐屑猥俗之事。他《与汪菊士论诗》有一则谈得尤妙。他说:
  是道理精神都从天地到人身上,此身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其身必病;此心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其心独无病乎?病其身则知之,病其心则不知,由私意物欲蒙蔽所致耳。今想不受其蒙蔽,除却明理,更无别说。虽然,亦有二说焉:读书阅事看到事物之所以然,与天地相通是一境;清明之气生于寂处,心光一片自然照彻通明,亦是一境。此二境者,相为表里。离此二境,非静非动时但提起此心,要它刻刻与天地通。尤要请问谈诗何为谈到这里,曰此正是谈诗。
  我们必须明了他这一些话正是谈诗的理由,然后可知道他所谓性情是何等样的性情。他说此心须与天地之气相通,固然不免说得太抽象,又堕入唯心思想的圈子里去。但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谓天理,所谓天地之气,原从人情物理体会得来,只因他仍用唯心的话头去解释,所以变得迷离恍惚了。他再说,“做人要做今日当做之人,即做诗要做今日当做之诗”,那么照此推去,如果他生在现在的时代,也可能使此心与人民的痛痒息息相关的。不过,他不重在生活实践,也就不可能脱离唯心论调。所以在他当时所处的时代,他就认为本此种性情以写出的诗,才是义理与词章之合一。
  但是此等性情如何培养呢?他上文所说的读书即是一境。他说:“作诗文必须胸有积轴,气味始能深厚,然亦须读书看书时从性情上体会,从古今事理上打量。于书理有贯通处,则气味在胸,握笔时方能流露。盖看书能贯通,则散者聚,板者活,实者虚,自然能到腕下;如零星,以强记为工,而不思贯串,则性灵滞塞,事理迂隔,虽填砌满纸,更何从有气与味来。故诗文中不可无考据,却要从源头上悟会。有谓作诗文不当考据者,由不知读书之诀,因不知诗文之诀也。”(《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他再说:“六经之义,高大如天,方广如地,潜心玩索,极意考究,性道处固启发性灵,即器数文物那一件不从大本原出来!考据之学,往往于文笔有妨,因不从道理识见上用心,而徒务钩稽琐碎,索前人瘢垢;用心既隘且刻,则圣贤真意不出,自家灵心亦闭矣。”(《与汪菊士论诗》)那么,照这样讲,义理与词章之合一,即藉考据为之媒介。论证到此,始可谓是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之合一。所谓合学人诗与诗人诗而为一,即是从此种理论上出发的。
  因此,何氏论诗有与随园似相近而实异的地方。随园讲趣讲情致,何氏也未尝不讲到这些。不过他说:“诗贵有奇趣,却不是说怪话,正须得至理。理到至处发以仄径,乃成奇趣。诗贵有闲情,不是懒散,心会不可意传;又意境到那里,不肯使人不知,又不肯使人遽知,故有此闲情。”那么,同一讲趣味,而有厚薄深浅高下之可分了。“同光体”诗人最不喜随园诗,也即在这一点。
  以上是就诗人言,即是如何先学为人;于是第二步再讲到如何移其所以为人者发见于语言文字。这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说:“心声心画无可矫为,然非刻苦用一番精力,虽人已成就,不见得全能搬移到纸上。所以古来名人不是都会诗文字画。”(《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他又说:“作诗文自有多少法度,多少工夫,方能将真性情搬运到笔墨上;又性情是浑然之物,若到文与诗上头,便要有声情气韵,波澜推荡,方得真性情发见充满。”(《与汪菊士论诗》)那么,诗文自有能事,而所谓神韵格调云者,也不是可以全置不讲。不过,他为顾到上文所讲的基本条件,即如何先学为人,故对于神韵格调之说,不能完全满意。他说:“晨起日出,庭中诸花不如影好。何以故,花不如花影之浑成无垠Ф也。然究之,由小花元大气质耳。奇松古柏,干霄蔽日,真气真骨真形,岂待浑成于影哉!”(《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那么,如有先学为人的基本工夫,便不必沾沾于神韵之说了。他又说:“落笔要面面圆,字字圆。所谓圆者,非专讲格调也。一在理,一在气。理何以圆?文以载道,或大悖于理,或微碍于理,便于理不圆。┅┅非平日平心积理,凡事到前,铢两斟酌,下笔时又铢两斟酌,安得理无滞碍乎?气何以圆?用笔如铸,元精耿耿贯当中,直起直落可也,旁起旁落可也,千回万折可也,一戛即止亦可也。气贯其中则圆。”(《与汪菊士论诗》)那么,仍是积理养气之说,而亦不必拘拘于格调之说了。当时张际亮常与何氏论诗,亦主积理养气之说,(见《张亨甫全集》三,《答姚石甫明府书》)可知既成一时风气,各人所见自会相同的。稍后如钟秀之《观我生斋诗话》,朱庭珍之《筱园诗话》,其所言也是积理养气之说。诗品与人品之合一,文论与诗论之合一,真是当时诗人共同的趋向。
  他以积理养气救性灵之弊,而复以性灵救格调神韵之弊,所以诗品人品可以合一。他说:
  地盘最要打得大。如有一块大地,则室屋楼亭听其所为。若先止方丈地,则一亭已无可布置矣。苟且之见,动云学陶、韦,不知陶、韦胸中多少道理,人品多少高冷,而果能陶、韦乎?好高者动云两京,不知两京时所见所闻皆周秦,家世传衍皆周秦,其并不必为诗也,一篇一句偶然传后,而吾乃以多篇多句者效之,与《法言》、《文中》僭拟圣经何异!即使真肖,亦优孟衣冠耳。做人要做今日当做之人,即做诗要做今日当做之诗。必须书卷议论,山水色相,聚之务多,贯之务通,恢之务广,炼之务重,卓之务特,宽作丈量,坚作筑畚,使此中无所不有,而以大气力包而举之。然未尝无短篇也,尺幅千里矣;未守无淡旨也,清潭百丈矣。譬如一所大院,正房客屋,幽亭曲榭,林鸟池鱼,茂草荒林,要无所不有,才好才好。(《与汪菊士论诗》)
  论诗到此,亦真是无所不有。觉得渔洋、归愚、随园诸人虽立论能圆,而作风尚偏,不免依旧沾染明人习气。必如此无所不有,才见得是清代的学风。这即是所谓大地盘。
  于是,他再举出用之要,曰“不俗二字尽之矣”。他说:
  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高松小草,并生一山,各与造物之气通。松不顾草,草不附松,自为生气,不相假借。泥涂草莽,纠纷拖沓,┎{滞心}不别,腐期斯互。前哲戒俗之言多矣,莫善于涪翁之言曰,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欲学为人,学为诗文,举不外斯旨。(《使黔草自叙》)
  做人要做到“道理所在,随步换形,毫无沾滞”,便是不俗;要做到“素位而行,利害私见本不存于中,临大节时也止是素位而行,如何可夺”,便是不俗。做诗文要做到“直起直落,脱尽泥水”,便是不俗;要做到“不粘皮带肉则洁,不强加粉饰则健,不设心好名则朴,不横使才气则定,要起就起,要住就住,不依傍前人,不将就俗目”,才是不俗。所以不用彼此公共通融的话,不用听来看来而与我无涉的话,不必索佳句,也不必与人谈诗文。这也是素位而行,这也是独来独往。这样做,才是人与文一。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八有云:“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可知“同光体”诗人之立志,是如何力争上游的了。然而这种讲法,多少受些肌理说的影响。
  清代学风不仅影响到文论诗论,抑且影响到词论。清词自“常州派”后,阐意内言外之旨,别裁伪体,上接《风》《骚》,于是风气一变,襟抱学问喷薄而出,词体始尊,而词格始正。实则关键所在,也不外由才人之词与词人之词一变而为学人之词而已。此风既启,直至清末,为词者殆无不受其影响。谭献《复堂日记》卷二谓“填词至嘉庆,俳谐之病已净。┅┅周介存有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之论,然后体益尊,学益大。近世经师惠定宇、孔艮庭、段懋堂、焦理堂、宋于庭、张皋文、龚定庵多工小词,其理可悟”。这几句话,即说明清代词风转变的关键。
  “常州派”始于张惠言。张氏《词选序》始标意内言外之旨,以为词盖诗之比兴,与变风之义,骚人之歌为近;故以深美闳约为宗,推崇正声,而不取放浪通脱之言。自此以后,始立门庭。周济《词辨》本其旨而推阐之,谓“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这即是词坛中的肌理之说。至于入手之方,他以为“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此种理论,仍是肌理之说。即其讲针镂,讲钩勒,讲片段,讲离合,也还是肌理说中注意的问题。
  此后晚清词家沿袭其风,虽宗主不免稍有出入,而大体倾向,宁晦无浅,宁涩无滑,宁生硬无甜熟,则相一致。这种主张,也可看作与“同光体”的诗论有息息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