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恽敬与阳湖派

  自桐城派之名既立,于是人文稍盛,作风稍异者,遂也多以地域名派,而以阳湖派为特著。阳湖为旧常州府治,邑人恽敬、张惠言均倡为古文,不免与桐城立异,世因称之为阳湖文派。然语其渊源所自,则亦出自桐城,则亦出自桐城,只能称之为桐城派之旁支。恽敬《上曹俪笙侍郎书》称:“后与同州张皋文,吴仲伦,桐城王晦生游,始知姚姬传之学出于刘海峰,刘海峰之学出于方望溪。”(《大云山房文稿初集》三)张惠言《送钱鲁斯序》亦言:“鲁斯大喜,顾而谓余,吾尝受古文法于桐城刘海峰先生,顾未暇以为,子傥为之乎?”(《茗柯文》二编下)又其《文稿自序》谓:“余友王晦生见余《黄山赋》而善之,劝余为古文,语余以所受于其师刘海峰者,为之一二年稍稍得规矩。”(《茗柯文》三编)则是恽张二人之为古文,都是间接受刘海峰的影响。钱鲁斯与王晦生都受业海峰之门,而吴仲伦之与姚姬传又在师友之间,所以恽张之为古文,其渊源实出于桐城。
  不过恽张为古文之渊源虽出自桐城,而恽张之为学,则异于桐城诸子。恽张二人本非古文家,本不能为桐城文。他们受桐城的影响都比较后。陆继辂《七家文钞序》云:“乾隆间,钱伯垌鲁思亲受业于海峰之门,时时诵其师说于其友恽子居张皋文。二子者,始尽弃其考据骈俪之学专志以治古文,盖皋文研精经传,其学从源而及流;子居泛滥百家之言,其学由博而返约。二子之致力不同,而其文之澄然而清,秩然而有序,则由望溪而上求之震川、荆川、遵岩,又上而求之庐陵、眉山、南丰、新安如一辙也。”在此节文中,便可知恽张之学为考据,为骈俪,甚或泛滥百家之言,原与桐城诸子同。所以后来虽受桐城影响,“专志以治古文”,而所学既异,作风当然也未能尽合。是则阳湖之别成一派,原非偶然。
  抑阳湖诸子之为考据为骈俪,乃至泛滥百家之言,固与桐城学风不同,然也正因有此不同,所以有舍弃唐宋上跻秦汉的倾向。阳湖文人的作风,不惟与桐城异趋,正可以药桐城文平钝之敝。我们须知桐城派的功臣,原不必是拘守桐城义法的文人。
  恽张以后,为古文者有秦瀛、陆继辂、董士锡、李兆洛诸人;其作风除秦瀛外,不免都有些偏于骈俪的倾向。甚至如李兆洛这样,倡为骈散合一之论,那么更与桐城异趋了。
  所以阳湖文论,除恽敬外,无可论述。敬字子居,号简堂,江苏武进人,所著有《大云山房集》。
  恽氏论文颇有不满意于桐城诸家的论调。如于方望溪则谓:“旨近端而有时而歧,辞近醇而有时而窳。”(《大云山房文稿初集》三,《上曹俪笙侍郎书》)论刘海峰则谓:“识卑且边幅未化”,(《二集》二,《上举主陈笠帆先生书》)“字句极洁而意不免芜近”,(见《大云山房言事》一,《与章沣南》)论姚姬传则言其“才短不敢放言高论”。(见同上)他不仅对于桐城派如此,即对于明末清初诸文人,亦有所不满。他《与舒臼香》一文中说得最妙。
  近世文人病痛多能言之。其最粗者,如袁中郎辈,乃卑薄派,聪明交游客能之;徐文长等乃琐异派。风狂才子能之;艾千子等乃描摹派,占毕小儒能之。侯朝宗魏叔子进乎此矣,然枪气重。归熙甫、汪苕文、方灵皋进乎此矣,然袍袖气重。能捭脱此数家,则掉臂游行另有蹊径,亦不妨仍落此数家。不染习气者入习气亦不染,即禅宗入魔法也。(《言事》一)
  这种态度,可以代表阳湖派的态度。我们假使要知道阳湖派的风格与桐城派同异之处,便不可不注意他自己说的几句话:“能捭脱此数家,亦不妨仍落此数家。”他要比桐城有些枪气,比侯魏又带些袍袖气。他要于粗豪中带些学养,学养中又足于气势。醇中见肆,肆中有醇,这才是他的理想。
  他以为南宋后简直没有大文字,其《上举主陈笠帆先生书》中说:“自南宋以后束缚修饰,有死文无生文,有卑文无高文,有碎文无整文,有小文无大文。”(《二集》二)欲救其弊,惟有不局于义法的观念。必须济以灏然流行的气势,蓬蓬勃勃,有生气而后有生文;高视远瞩,有豪气而后有高文;积其气,逆其势,“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这样才能有整文,有大文。南宋以后的古文家,大都局促于古文的成法之下,有其严整而无其变化,所以觉得于袍袖气之外,更应济之以枪气。
  但是枪气的文字多不衷于理。刘海峰之文笔锐而才健,在桐城派中要算是特出的人物了。然而他说:“姬传以才短不敢放言高论,海峰则无所不敢矣,惧其破道也。”(《与章沣南》)他对于刘海峰犹如此,当然对于袁中郎、徐文长以及当时赵瓯北一班人都不能满意了。他说:“大江南北以文名天下者几于猖狂无理,排溺一世之人,其势力至今未已。”(《上曹俪笙侍郎书》)所以觉得枪气也有缺点,更应济之以袍袖气。
  在当时,袁子才颇想做些大文字,于桐城文外别树一帜,然而恽氏主张虽颇与相近,而品评却不加推崇,大概也嫌其猖狂无理,惧其破道吧!随园与桐城立异,他则不必与桐城立异。他要捭脱此数家,所以成为不袍袖,不枪的文风;而同时却又不妨仍落此数家,于是成为亦袍袖,亦枪的文风。“不染习气者入习气亦不染”,阳湖文之异于桐城者在此。
  明白了他这种不袍袖,不枪的文风,然后再去看他的文学观,研究他的论文标准,就更容易明白。关于这,只能先引他一篇比较重要的文章──《上曹俪笙侍郎书》。
  古文,文中之一体耳!而其体至正。不可余,余则支;不可尽,尽则敝;不可为容,为容则体下。方望溪先生曰:“古文虽小道,失其传者七百年。”望溪之言若是。是明之遵岩、震川,本朝之雪苑、勺庭、尧峰诸君子,世俗推为作者,一不得与乎望溪之所许矣。望溪谨厚兼学有源本,岂妄为此论邪。盖遵岩、震川常有意为古文者也。有意为古文,而平生之才与学,不能沛然于所为之文之外,则将依附其体而为之。依附其体而为之,则为支为敝为体下,不招而至矣。是故遵岩之文赡,赡则用力必过,其失也少支而多敝。震川之文谨,谨则置辞必近,其失也少敝而多支。而为容之失,二家缓急不同,同出于体下。集中之得者十有六七,失者十而三四焉;此望溪之所以不满也。李安溪先生曰:“古文韩公之后,惟介甫得其法。”是说也,视望溪之言有加甚焉。敬尝即安溪之意推之。盖雪苑、勺庭之失,毗于遵岩,而锐过之;其疾征于三苏氏。尧峰之失,毗于震川,而弱过之;其疾征于欧阳文忠公。欧与苏二家所畜有余,故其疾难形。雪苑、勺庭、尧峰所畜不足,故其疾易见。噫,可谓难矣!(《初集》三)
  在这一篇文章里,他先举出了古文的三种病,一是支,一是敝,一是体下。而所以支所以敝的原因,又有一部分在于为容。“为容则体下”。于是古人为文之失,又不妨以“支”与“敝”二者尽之。昔人文之犯“支”病者,他举了震川与尧峰。震川之文谨,尧峰之文弱,谨则不能变化,弱则不敢恣肆,其作风缓而毗于阴,所以“其失也少敝而多支”。昔人文之犯“敝”病者,他又举了遵岩与雪苑、勺庭。遵岩之文赡,侯魏之文锐,赡则用力必过,锐则近于纵横,其作风急而毗于阳,所以“其失也少支而多敝”。因此,所谓“支”与“敝”二病,即近于上文所说的袍袖气与枪气。这二者──袍袖气与枪气,同出于文体之正,不可谓古文之传之尽失,然而袍袖气之失在支,枪气之失在敝,又不能不谓古文之不失其传。于是,他沈究其原因症结所在,而得到一个结论,即是──“有意为古文”。有意为古文,所以只能以古文的标准作品为模范而依附其体而为之;依附其体而为之,当然使其“平生之才与学不能沛然于所为之文之外”。于是沈潜者其失支,高明者其失敝,得其正者不能变,敢于肆者不能醇,遂使一般为古文者不是带袍袖气,便是带枪气。所以他注意到文人之所畜。欧阳与三苏也不免有袍袖枪之弊,只以“所畜有余,故其疾难形”。后人之为古文者正须注意在这一点,所以说:“如能尽其才与学以从事焉,则支者如山之立,敝者如水之去腐,体下者如负青天之高,于是积之而为厚焉,敛之而为坚焉,充之而为大焉,且不患其传之尽失也。”(见同上)
  这原是清代为古文者所常持的论调,不过在他似乎另有一种说法。我们假使要问这种讲法与桐城派有什么关系,那么与姚姬传所谓义理、考据、词章合一,阳刚阴柔合一之说,似乎都有些相近。硬性的枪气,有类于阳刚;而软性的袍袖气,有类于阴柔。要调剂之,使成为不枪不袍袖,而同时却亦枪亦袍袖,那么只有在词章之外,求之于考据或义理,于是阳刚阴柔之说与义理考据词章之说也得到连系了。所畜愈厚,则虽依附古文的标准作品以学文以作文,而能不流于支,亦不流敝。何以故?因为得为文之本故。得为文之本,则不是有意为古文,而是无意为古文了。
  这样才能得古文之传。才是恽氏理想中所谓得古文之传。
  然则,这样讲法,是不是又同于道学有所谓“理明则文自至”呢?则又不然。他在《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序》中自述其学文经验,说得很明白。这也是一篇恽氏文论中比较重要的文字。他自己说:“十一学为文,十五学六朝文,学汉魏赋颂及宋元小词,十七学汉唐宋元明诸大家文。”这是他少年学文时期。后来其父告以读书之序,穷理之要,摄心专气之验,于是复反而治小学,治经史百家。这又是他壮年治学时期。最后,走京师,游中原,与天下士交,始欲以所得发之于文,而力祛下笔迂回细谨之弊。则是他一生经历,少年学文,中年穷理,最后再发而为文,以文始,亦以文终,这是他异于道学家之处。
  我们明白他的学文经历,然后知道他所谓“有意为古文”,与“沛然于所为文之外”的意思。原来他所指摘的依附其体而为文,有类于他少年的学文经历。使才与学沛然于所为文之外,又有类于他中年的学文经历。必须经过他中年的学文经历,然后到后来再返而发之为文,便与依附其体以为文者不同。所以由他的理论推之,所谓读书穷理摄心专气,是为文之本,而所谓依附其体,则是为文之末。
  他自己批评昔人的文论谓:“退之、子厚、习之,各言其所历者也,一家之所得也。于天下之文,其本末条贯,有未备者焉。”(《初集》三,《与纫之论文书》)所以我们于恽氏之论文,也正应在本末条贯上着眼。
  我们先看他的所谓本是什么?他说: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孟子曰:“讠皮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古之辞具在也!其无所蔽所谄所离所穷四者,皆达者也。有所蔽所陷所离所穷四者,皆不达者也。然而是四者,有有之而于达无害者焉,列御寇、庄周之言是也,非圣人所谓达也。有时有之,时无之,而于达亦无害者焉,管仲、荀卿之书是也,亦非圣人之所谓达也。圣人之所谓达者,何哉?其心而慎者,其辞端,其神暇而愉者,其辞和;其气灏然而行者,其辞大;其知通于微者,其辞无不至。言理之辞,如火之明,上下无不灼然,而迹不可求也。言情之辞,如水之曲行旁至,灌渠入穴,远来而不知所往也。言事之辞,如土之坟壤咸泻,而无不可用也。此其本也。(《与纫之论文书》)
  他所谓辞达,有圣人之所谓达与常人之所谓达。圣人之所谓达,是无所蔽,无所陷,无所离,无所穷,所以其辞端,其辞和,其辞大,其辞无不至。常人之所谓达,则不妨有所蔽,有所陷,有所离,有所穷,只须能达其意而已。
  他是以圣人之所谓达为标准的,所以他重在培养其本。而培本之法,有先天的,有后天的。其《与来卿书》谓:“古文之诀,欧阳文忠公已言之。曰多读书多作文耳,然必有性灵有气魄之人方能。语小则直凑单微,语大则推倒豪杰,本原秽者文不能净,本源粗者文不能细,本源小者文不能大也。”(《言事》二)这便是指先天方面说的。其《答来卿书》所谓:“作文之法,不过理实气充,理实先须致知之功,气充先须寡欲之功。致知非枝枝节节为之,不过其心渊然,千万物之差别一一不放过,故古人之文无一意一字苟且也。寡欲非扫净斩绝为之,不过其心超然,千万事之攻取,一一不粘著,故古人之文无一字一句尘俗也。”(《言事》二)这即是指后天方面说的。先天方面,非人力所能强,不足以示为学门径。后天方面,所指的“理”与“气”二者,正所以药“支”与“敝”之病。穷理则不“敝”,自然无枪气;养气则不“支”,自然无袍袖气。所以他说:“须平日穷理极精,临文夷然而行,不责理而理附之;平日养气极壮,临文沛然而下,不袭气而气注之。则细入无伦,大含无际,波澜气格,无一处是古人,而皆古人至处矣。”(《言事》二,《答来卿》)
  这是他的文本论。
  那么,我们再看他所谓末是什么?他说:
  盖犹有末焉。其机如弓弩之张,在乎手而志则的也;其行如挈壶之递下而微至也;其体如宗庙圭琮之不可杂置也,如毛发肌肤骨肉之皆备而运于脉也,如观于崇冈深岩进退俯仰而横侧乔堕无定也。如是,其可以为能于文者乎。(《与纫之论文书》)
  文之机,文之行,与文之体,都是所谓末。机欲其熟,行欲其顺,体欲其宜。这都是技的方面的问题。由本及末,则又有所谓从入之途。他说:“若其从入之途则有要焉:曰其气澄而无滓也,积之则无滓而能厚也。其质整而无裂也,驯之则无裂而能变也。”(《与纫之论文书》)在这里,用了很多抽象的名词,似乎不容易明白。实则按其所言,依旧不脱上文所说的“理”与“气”二字。不过言理与气,则可以离开了“文”而言,因为这是文人的修养,所以是文之本。言质与气,则可以就文而言,因为这又可以表现在“文”的中间,所以又成为从入之途。气,就文的风格言而兼及内容;质,就文的内容言而兼及风格。于是所谓理与气,有文以外的理与气,有文以内的理与气。
  这样,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所谓本末条贯的关系了。原来他的所谓本末,虽说得极分明,极清楚,然而实际依旧即是一件事。我们只须看他《答来卿书》中所言:“看文可助穷理之功,读文可发养气之功。”(《言事》二)那么,所谓穷理养气云者,也仍旧变为“有意为古文”的方法。一转再转,仍旧落到有意为古文的方面。
  再看他在这篇文中所举的看文之法与读文之法。其论看文之法云:
  譬如《史记·李将军列传》“匈奴惊,上山阵”,一山字便是极妙法门。何也?匈奴疑汉兵有伏,以冈谷隐伏耳。若一望平原,则放骑追射矣。李将军岂能百骑直前,且下马解鞍哉?使班孟坚为之,必先提清汉与匈奴相遇山下,亦文中能手。史公则于匈奴惊下销纳之,剑侠空空儿也。此小处看文法也。
  《史记·货殖列传》千头万绪,忽叙忽议,读者几于入武帝建章宫、炀帝迷楼,然纲领不过“昔者”及“汉兴”四字耳。是史公胸次真如龙伯国人可块视三山,杯看五湖矣。此大处看文法也。
  此处所穷的理,何尝是穷文以外的理!其论读文之法云:
  读文则湛浸其中,日日读之,久久则与为一,然非无脱化也。欧公每作文,读《日者传》一遍。欧公与《日者传》何啻千里,此得读文三昧矣。
  此处所养的气,也何尝是养文以外的气。
  这是不是矛盾呢?是的,但这是没法避免的矛盾。盖明清的古文家,都是“有意为古文”,不过明代文人只注重在如何模拟的方面,而清代文人则为要建立一番理论,所以再欲求之于文之外。然而古文之体,自唐宋以后规模已具,后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越其范围,于是说来说去,依旧不能不求之于文之中。这样,所以看文读文,可为穷理养气之助,而造成了理论上的矛盾。恽氏《上曹俪笙侍郎书》中有两句话:“文人之见日胜一日,其力则日逊焉,是亦可虞者也。”这真是再惬当不过的话。我们假使要找寻他的原因,恐即在依附其体而为之的关系。一方面欲求其文体之正,不得不依附其体;而一方面又知依附其体的流弊,所以论虽日高,而力则日逊。恽氏一方面求其见之日高,一方面又恐其力之日逊,所以虽不欲有意为古文,却不自觉的仍堕入有意为古文的圈套中去。
  因此,恽氏虽建立了一套似乎有系统的理论,实则也与桐城诸老一样,仍以词章为事。所谓义理,所谓考据,所谓沛然有余于文之外,都不过用以药仅仅模古之失,兼以助其文论系统之建立而已。
  我们若从这一点以论阳湖派的作风,那便不会为他的文论所蒙蔽,而知所谓亦袍袖亦枪云者,初不必与其“文本说”有何关涉。盖桐城诸子从归唐入手以进窥欧曾渐及马班,于统虽正,而于体不免近弱。章实斋《文理》篇谓“归唐诸子得力于《史记》者,特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即因他们以文章法度去论《史记》,当然不能窥其深际。而桐城诸子复蹈其覆辙,局促于义法之说,其体亦不得不弱。后来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之评恽子居文,每谓其“不可为法”。实则恽子居却正以“不可为法”自负。他正因有许多不可为法之处,然后才能于袍袖气外再加以枪气。假使说恽子居所不满意于“有意为古文”之处,那么正在这一点。
  然而他虽不满意于“有意为古文”的桐城文,而实际上阳湖文之有意为古文,也正与之同。不过桐城文为了求其统之正,所以只以儒家为宗,而阳湖文则参以诸子而已。只以儒家为宗,故不免陈陈相因,而落于腐。即使有些生发,也往往其说愈正,则其体愈弱。这在恽氏《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中已说得很明畅。他说:
  昔者班孟坚因刘子政父子《七略》,为《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圣人之经,永世尊尚焉。其诸子则别为十家,论可观者九家,以为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至哉此言,论古之圭臬也。敬尝通会其说:儒家体备于《礼》及《论语》《孝经》,墨家变而离其宗;道家阴阳家支骈于《易》;法家名家疏源于《春秋》;纵横家杂家小说家适用于《诗》《书》,孟坚所谓《诗》以正言,《书》以广听也。惟《诗》之流,复别为诗赋家而乐寓焉。农家兵家术数家方技家,圣人未尝专语之,然其体亦六艺之所孕也。是故六艺要其中,百家明其际会;六艺举其大,百家尽其条流。其失者孟坚已次第言之,而其得者穷高极深,析事剖理,各有所属。故曰修六艺之文,观九家之言,可以通万方之略。后世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经义起,经义散而文集益漓。学者少壮至老,贫贱至贵,渐渍于圣贤之精微,阐明于儒先之疏证,而文集反日替者,何哉?盖附会六艺,屏绝百家,耳目之用不发,事物之赜不统,故性情之德不能用也。敬观之前世,贾生自名家纵横家入,故其言浩汗而断制;晁错自法家兵家入,故其言峭实;董仲舒、刘子政自儒家道家阴阳家入,故其言和而多端;韩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达;曾子固、苏子由自儒家杂家入,故其言温而定;柳子厚、欧阳永叔自儒家杂家词赋家入,故其言详雅有度;杜牧之、苏明允自兵家纵横家入,故其言纵厉;苏子瞻自纵横家道家小说家人,故其言逍遥而震动。至若黄初、甘露之间,子桓、子建气体高朗,叔夜、嗣宗情识精微,始以轻隽为适意,时俗为自然,风格相仍,渐成轨范,于是文集与百家判为二途。熙宁、宝庆之会,时师破坏经说,其失也凿;陋儒襞积经文,其失也肤。后进之士,窃圣人遗说,规而画之,睇而斫之,于是经义与文集并为一物。太白、乐天、梦得诸人,自曹魏发情;静修、幼清、正学诸人,自赵宋得理。递趋递下,卑冗日积。是故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其高下远近华质,是又在乎人之所性焉,不可强也已。
  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也许恽氏受了章实斋的影响,所以看到后世文集之敝。阳湖文与桐城文作风不同之点,也即在这两句:“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他是要以百家而起文集之衰,所以自谓带些枪气,而王先谦等当然议其不可为法了。
  所以我们说他依旧落于有意为古文的圈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