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 翁方纲肌理说

  假使说前一节是经学家的文论,那么这一节可说是经学家的诗论。
  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大兴人,所著有《复初斋诗文集》与《石洲诗话》等。他的诗学虽出渔洋,但以欲矫神韵之弊,所以拈“肌理”二字以救之。神韵之说偏于虚,于是肌理之说偏于实。而翁氏论诗所以偏于实的缘故,又自有其关系,盖渔洋虽不废宋诗,却不宗诗中之江西派,而覃溪所得则于山谷为多。又渔洋虽不废学问,却不尚考据,而覃溪学问又受当时考据派的影响为多。所以现在假使欲溯肌理说之渊源,则凡论诗主学或论诗主宋之人,其论调每与覃溪为近。朱彝尊之论诗,谓“天下岂有舍学言诗之理”。(《曝书亭集》三十九,《楝亭诗序》)毛奇龄之论诗,谓“必穷经有年而后能矢歌于一日,故夫风人者学士之为也”。(《毛西河合集》序十,《俞石眉诗序》)厉鹗之论诗谓“故有读书而不能诗,未有能诗而不读书。┅┅书,诗材也。┅┅诗材富而意以为匠,神以为斤,则大篇短章均擅其胜”。(《樊榭山房文集》三,《绿杉野屋集序》)这些话都与肌理之说相合,不过片言只语,未成系统,而且也不曾标举肌理二字罢了。
  翁氏论诗,所不满者即是随园一派的性灵之说。至于神韵、格调二说,他并不反对,不过想本于肌理说的立场加以修正而已。
  现在,先讲他对神韵的看法。翁氏于新城县新刻《王文简古诗平仄论序》中说“方纲束发学为诗,得闻先生绪论于吾邑黄詹事”。(《复初斋文集》三)黄詹事,即黄叔琳,受学于渔洋,所以覃溪诗学直接出于黄叔琳,间接出于王士礻真,只因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汉学极盛的时代,不能不受考据学风的影响,所以拈出肌理二字,而对神韵说遂取修正的态度。
  他根本不承认神韵为空寂,为风致情韵。他于《坳堂诗集序》中说:“神韵者非风致情韵之谓也,今人不知,妄谓渔洋诗近于风致情韵,此大误也。神韵乃诗中自具之本然,自古作家皆有之,岂自渔洋如乎?┅┅渔洋所以拈举神韵者,特为明朝李何一辈之貌袭者言之,此特举其一端而非神韵之全旨也。”(《复初斋文集》三)是则一般人之认渔洋诗为神韵,既有所未尽,而渔洋之所谓神韵,也不是神韵之全旨了。那么什么是神韵之全旨呢?他又于《神韵论》阐说之云:
  盛唐之杜甫,诗教之绳矩也,而未尝言及神韵。至司空图、严羽之徒,乃标举其概,而今新城王氏畅之。非后人之所诣,能言前古所未言也;天地之精华,人之性情,经籍之膏腴,日久而不得不一宣泄之也。自新城王氏一倡神韵之说,学者辄目此为新城言诗之秘,而不知诗之所固有者,非自新城始言之也。且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神字即神韵也。杜云“熟精文选理”,韩云“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杜牧谓“李贺诗使加之以理,奴仆命骚可矣”。此理字即神韵也。神韵者彻上彻下,无所不该,其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堕入空寂之谓也。其谓雅人深致,指出︳谟定命,远猷辰告二句以质之,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所云理字不必深求之谓也。然则神韵者是乃所以君形者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上)
  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此其所以然,在善学者自领之,本不必讲也。(《神韵论》下)
  照这样讲神韵,真是彻上彻下无所不该了。然而此所谓神韵,已与渔洋之所谓神韵不尽相同。盖他所说是一种境界,一种造诣,所以可以无所不该,而同时也可于种种方面见神韵。《神韵论》中曾阐说之云: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中道而立者,言教者之机绪引跃不发,只在此道内,不能出道外一步以援引学者助之使入也。只看汝能从我否耳。其能从自能入来也。道是一个大圈,我只立在此大圈之内,看汝能入来与否耳。此即诗家神韵之说也。
  照这样讲神韵,也真是只有随其人之自得,而非人人可得问津了。这样讲神韵,当然与渔洋所言不尽相同,但是却可以本于肌理的立场以讲神韵。因为只须会得此意,则横看成岭,侧看成峰,虚处固可见神韵,实际也何尝不可见神韵呢?
  于次,再讲他对格调的看法。他也不反对格调,不过与李何之言格调又不同。其《格调论》上云:
  诗之坏于格调也,自明李、何辈误之也。李何、王李之徒,泥于格调而伪体出焉,非格调之病也,泥格调者病之也。夫诗岂有不具格调者哉?记曰:“变成方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文者音之成章也,其章即格调也。是占攵噍杀单缓直廉和柔之别由此出焉。是则格调云者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也。(《复初斋文集》八)
  他所谓格调也是无所不该的。不是一家所能概,不是一时一代所能专,所以说“古之为诗者皆具格调,皆不讲格调,格调非可以口讲而笔授也。唐人之诗未有执汉魏六朝之诗以目为格调者,宋之诗未有执唐诗为格调,即至金元诗亦未有执唐、宋为格调者,独至明李、何辈乃泥执《文选》体以为汉魏六朝之格调焉,泥执盛唐诸家以为唐格调焉。于是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格调之是泥,于是上下古今只有一格调而无递变递承之格调矣”。(同上)他本于此种见地以反对明人之格调说,故其所谓格调又与明人之说不同,因为他又是本于肌理说的立场,以肌理说为中心的。本于肌理说的立场,以肌理说为中心,所以不满于格调,同时也不满于神韵。所不满于格调的,因为是摹拟,是袭取,所以说:“化格调之见而后词必己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教人自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诗,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格调也。”(《格调论》下)所不满于神韵的,也因为是摹拟,是袭取,所以于《徐昌诗论》又发其义云:“夫李虽与徐同师古调,而李之魄力豪迈,恃其拔山扛鼎,辟易万夫之气,欲举一世之雄才而掩蔽之,为徐子者乃偏拈一格,具体古人,以少胜多,以静摄动,藉使同居蹈袭之名,而气体之超逸据其上矣。”又云:“迪功诗七古不如五古,七律不如五律,七古七律又不如七绝,盖能用短不能用长也。夫势短字少则可以自掩其凿痕,故蹈袭者弗病也。”(《复初斋文集》八)这些话正说出神韵之弊。渔洋论诗,推尊高徐二家,固稍异于李、何、李、王诸子,然而不免仍堕入明人格调一路,其关键即在于此。翁氏于题《渔洋先生戴笠像》云:“夫空同沧溟所谓格调,其去渔洋所谓神韵者奚以异乎?夫貌为激昂壮浪者谓之袭取,貌为简淡高妙者,独不谓之袭取乎?”(《复初斋文集》三十四)同样是袭取,所以在他看来,神韵与格调简直没有分别。他曾肯定地说:“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格调论》上)他看到一般貌为简淡高妙,一味走入空洞而按之没有实际的,其弊也正与格调相等,所以由这一义言,肌理之说正所以救神韵之弊。
  再有,本于肌理说的立场,以肌理说为中心,则格调固不能立格,神韵也不能立格。格调之不能立格,即因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强举某一时代之格调以为格,则无递变递承之格调,所以顽钝而弗灵,泥滞而弗化。神韵之不能立格,又因好似能化,而不是根本解决,所以一样有弊。其《神韵论》中云:“射者必入彀,而后能心手相忘也。筌蹄者必得筌蹄,而后筌蹄两忘也。诗必能切己切时切事一一具有实地,而后渐能几于化也。未有不有诸己,不充实诸己,而遽议神化者也。是故善教者必以规矩焉,必以彀率焉。神韵者以心声言之也,心声也者,谁之心声哉!吾故曰先于肌理求之也。知于肌理求之,则刻刻惟规矩彀率之弗若是惧,又奚必其言神韵哉!”所以由这一义言,肌理之说,又为所以得神韵之法。
  从这样讲,所以他的所谓神韵格调都是本于肌理说之立场而言的。于是,我们可以讲到他的肌理说。他讲神韵格调,都是无所不该的,当然他的肌理说也应该是无所不该的了。
  翁氏肌理之说,与其《诗法论》一文,可以相互映发。《诗法论》云:
  法之立也,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此法之正本探原也。有立乎其节目,立乎其肌理界缝者,此法之穷形尽变也。杜云“法自儒家有”,此法之立本者也,又云“佳句法如何”此法之尽变者也。夫惟法之立本者,不自我始之,则先河后海,或原或委,必求诸古人也。夫惟法之尽变者,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笋乘承转换开合正变必求诸古人也。乃知其悉准诸绳墨规矩,悉校诸六律五声,而我不得丝毫以己意与焉,故曰禹之治水行其所无事也。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应有者尽有之,应无者尽无之,夫然后可以谓之诗,夫然后可以谓之法矣。(《复初斋文集》八)
  他论法,有正本探原之法与穷形尽变之法之分,故其论肌理,亦有义理之理与文理条理之理二义。由义理之理言,所以药神韵之虚,因为这是正本探源之法。由主理条理之理言,又所以药格调之袭,因为这又是穷形尽变之法。翁氏固曾说过:“格调皆无可着手也,予故不得不近而指之曰肌理。”(《复初斋文集》十五,《仿同学一首为乐生别》)那么肌理之说,正是他的着手之法。
  这是肌理说的主要意义。我们上文说过,翁氏于诗,以得宋时江西派者为多;翁氏于学,以得于当时考据派者为多。所以由正本探源之法言,可见其受考据的影响;由穷形尽变之法言,又可见其受山谷的影响。
  所谓正本探源之法,先河后海,或原或委,必充实学问。故其论徐昌诗以为所以不免于蹈袭,即因学古不得其法──不得正本探源之法。他说:“夫徐子知少作之非,悟学古之是,此时若有真实学古之人,必将引而深之,由性情而合之学问,此事遂超轶今古矣。”(《徐昌诗论》一)所以学古不足非,学古而不得其法才足误人,因此,他要以肌理之实以救神韵之虚。其《神韵论》下云:
  诗自宋金元接唐人之脉而稍变其音。此后接宋元者全恃真才实学以济之。乃有明一代徒以貌袭格调为事,无一人具真才实学以副之者。至我国朝文治之光乃全归于经术,是则造物精微之秘衷诸实际,于斯时发泄之。然当其发泄之初,必有人焉先出而为之伐毛洗髓,使斯文元气复还于冲淡渊粹之本然,而后徐徐以经术实之也。所以赖有渔洋首唱神韵以涤荡有明诸家之尘滓也。其援严仪卿所云,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者,正为涤除明人尘滓之滞习言之。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语,亦是专为务博滞迹者,偶下砭药之词,而非谓诗可废学也。须知此正是为善学者言,非为不学者言也。司空表圣《诗品》亦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夫谓不着一字,正是函盖万有也。岂以空寂言邪?
  他以函盖万有解释不着一字,即是以肌理为本的神韵说。神韵说而以肌理为本,才能函盖万有而不滞于迹,有学而不为学所累。这是他一方面受经术影响,一方面又受神韵影响的关系。他甚至说:“考订诂训之事与词章未可判为二途”。(《复初斋文集》四,《蛾术篇序》)又说:“诗必研诸肌理而文必求其实际”。(同上,《延晖阁集序》)本于这种见地,于是断然地说:“士生今日,经籍之光盈溢于世宙,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同上,《志言集序》)所以我说肌理之说是受当时考证学风的影响。
  然而我们上文说过,覃溪之学除受考据学派影响之外又深受山谷的影响,所以我们须一述山谷的诗法。覃溪之所得于山谷诗法者有二语:曰“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这是他与天下贤哲讲诗论文宗旨之所在,(见《复初斋文集》三,《渔洋先生精华录序》;又《文集》四,《贵溪毕生时文序》)所以这也是肌理说的中心。我们假使本于上述二义而分别言之,则所谓以质厚为本者,即是正本探源之法;所谓以古人为师者,又是穷形尽变之法。盖宋诗作风与唐不同。唐诗可重在境象超诣,而宋诗则重在着实,所以与肌理之说最为吻合。《石洲诗话》之论宋诗云: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后,如武林之遗事,汴上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考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正变,亦从可互按焉。(《诗话》四)
  所以肌理之说也只有宋诗作风才可与之配合,有这样正本探源的真才实学,于是所本于山谷以古人为师,也成为穷形尽变之法。为什么?因为他所谓师古,原不是摹拟其形貌。所以以古人为师,一样可以穷形尽变。他说:“凡所以求古者,师其意也,师其意则其迹不必求肖之也。孔子于三百篇皆弦而歌之以合于韶武之音,岂三百篇篇篇皆具韶武节奏乎?抑且勿远稽三百篇,即以唐音最盛之际,若杜若李,若右丞、高、岑之属,有一效建安之作,有一效颜谢之作者乎?宋诗盛于熙丰之际,苏黄集中有一效盛唐之作者乎?”(《格调论》中)他所谓师其意而不求肖其迹,即是一方面求诸古人,而一方面仍不失为穷形尽变之法。因此他再说:“古今不善学杜者,无若空同、沧溟;空同、沧溟,貌皆似杜者也。古今善学杜者,无若义山、山谷;义山、山谷,貌皆不似杜者也。”(《复初斋文集》三十四,《题渔洋先生戴笠象》)义山、山谷何以能不似杜而又学杜呢?即因他得穷形尽变之法。他说:“义山以移宫换羽为学杜,是真杜也;山谷以逆笔为学杜,是真杜也。”(《复初斋文集》十五,《同学一首送别吴人》)所谓移宫换羽,所谓逆笔,都即是他论穷形尽变之法所谓“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笋乘承转换开合正变”之意义。山谷于诗,本是讲究诗法的。这样师古,尽可以尽古作之变,也可以成己作之变。然而,此种讲法,与文人之论文所谓学古而又重神化者,没有什么分别了。
  尤其相象的,他沟通此正本探源之法与穷形尽变之法之关系,即用古文家有物有序之语。他以有物为理之本,有序为理之经,于是肌理之说更与文人之论文相近。翁氏有一篇《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谓:
  若白沙定山之为击壤派也,则直言理耳,非诗之言理也。故曰“如玉如莹,爰亦丹青”,此善言文理者也。理者治玉也,字从玉从里声,其在于人则肌理也,其在于乐则条理也。易曰“君子以言有物”,理之本也。又曰“言有序”,理之经也。天下未有舍理而言文者。┅┅自王新城究论唐贤三昧之所以然,学者渐由是得诗之正脉,而未免歧视理与词为二途者,则不善学者之过也。而矫之者又直以理路为诗,遂蹈白沙定山一派,致启诗人之訾,则又不足以发明六义之奥,而徒事于纷争疑惑,皆所谓泥者也。(《复初斋文集》十)
  所以由穷形尽变之法言,虽受宋诗影响,然亦未尝不兼受考证学风的影响。盖他所谓肌理,本是义理与文理并重的。一方面,义理即出于文理,所以谓“萧氏之为选也,首原夫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所谓事出于沈思者,惟杜诗之真实足以当之”。(《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因此,正本探源之法即是穷形尽变之法。另一方面,文理又本于义理,所以谓“理者综理也,经理也,条理也,《尚书》之文直陈其事,而《诗》所以理之也。直陈其事者非直言之所能理,故必雅丽而后能理之,雅正也,丽葩也,韩子又谓‘《诗》正而葩’者是也”。(《复初斋文集》十,《韩诗雅丽理训诰说》)因此,穷形尽变之法,又即是正本探源之法。这样双管齐下,两面照顾,而后肌理之义始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