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尤侗与李渔

  上文讲过,顾炎武与黄宗羲转变了明代的学风,同时也转变了明代的文风。可是,我们这样讲,也不过就一般的趋势言耳,事实上,一种风气的转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在文风方面。所以尽管反对七子,但是毛先舒的《诗辨坻》,叶燮的《原诗》,还是多少接受格调说的主张的,王士礻真所创的神韵说也可以看作格调说的变相的。尽管反对公安、竟陵,而一些浪漫气氛,一些别出手眼的批评,一些打油钉铰的作风,一些灵心慧舌的作品,在文坛还有相当的势力。现在讲的尤侗、李渔就可算是这方面的代表。
  尤侗字同人,更字展成,号悔庵,晚号艮斋,又号西堂老人,长洲人,所著有《西堂杂俎》、《艮斋杂记》、《鹤栖堂文集》等。
  西堂为文,时多新警之思,清世祖见其游戏文,叹为真才子,圣祖又称为老名士,西堂常以此自负。他为人放荡,本不以正统自居,所以他的诗文,也入性灵一路。他说:
  诗之至者乎道性情,性情所至,风格立焉,华采见焉,声调出焉。无性情而矜风格,是鸷集翰苑也;无性情而炫华采,是雉窜文囿也;无性情而夸声调,亦鸦噪词坛而已。(《西堂杂俎》三集三,《曹德培诗序》)
  其论文论词也同此见解。一切诗文既重在抒发性情,当然不主摹拟了。他在《吴虞升诗序》中说:“有人于此,面目我也,手足我也,一旦憎其貌之不工,欲使眉似尧,瞳似舜,乳似文王,项似皋陶,肩似子产,古则古矣,于我何有哉!今人拟古,何以异此!”(《杂俎》二集三)他于《牧靡集序》中又说:“勿问其似何代之诗也,自成其本朝之诗而已;勿问其似何人之诗也,自成其本人之诗而已。”(同上)这虽是一般持性灵说者所常见的论调,而他似乎说得更坚决一些。
  然则他是不是成为公安的继承者呢?则又不然。他曾说过:“若夫今之诗人,矜才调者守历下郎琊为金科,凿性灵者尊公安竟陵为玉尺,┅┅两者交病而已。”(《杂俎》一集二,《蒋虎臣诗序》)是则他固不欲偏于一端,以使两者交病。他是以真意为主,而使声华格律为我用而不为我累。他说:
  如以诗论,苟无真意,则声华伤于雕琢,格律涉于叫嚣,其病臃肿。若舍其声华格律,而一惟真意是求,则枵然山泽之癯而已,两者交失。(《杂俎》三集四,《月将堂近草序》)
  他可谓是公安的修正者,而不是继承者。他的集所以称为杂俎,也是这个意思。他在《西堂杂俎二集自序》中分说“杂”“俎”二字之义。他先引《易经》“物相杂故曰文”之语,以为文不厌杂。“江淹之序杂诗曰,‘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亦二体’。夫楚汉魏晋时地不同若此,而淹乃合而拟之,其名杂也当矣。诗既有之,文亦宜然”。所以他的集不妨各体全备,各格全备。可是既杂之后,则重在组。他说:“杂之取于组者,乐府有《五杂俎》词,沈约之‘五杂俎,冈头草’,王融之‘五杂俎,庆云发’是也。组之取于杂者,《考工》具矣。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其名杂俎者,犹相如之赋合组云尔。”这一节话说得很妙。由组合的普通意义言,只是结集,即把各种体异格异题材异的文合而为集而已。由组合的另一种意义言,则是融化昔人各种格不相同的著作而组合为一。所以杂乃在人,组则在己。他不妨“自唐宋以下时一似焉”,然而正不必局于唐宋的某一家。尽管杂似昔人,仍不碍其为我,因为杂而组之者仍是我。那么,他不妨杂取古人的声华格律,仍有自己的真意。
  为要杂取古人的声华格律以存自己的真意,所以不妨运用自己的才情,随处点染,发为聪明的笔调。为要有自己的真意,所以随其个性之自然发展,不欲局于道学思想的范围之中。其《五九枝谭》中说:
  杜陵身遭离乱,而《赠妇》诗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乾。”昌黎欲烧佛骨者,而诗云:“艳姬踏筵舞,清眸射剑戟。”渊明寂寞东篱,有《闲情》一赋;和靖妻梅子鹤,有《吴山青》一词。范文正之刚正,而词云:“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欧阳文忠之劲直,而词云:“水晶双枕傍有坠钗横。”故知情之所锺,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为君援笔赋梅花,不害广平心似铁”。今道学先生才说着情,便欲怒目,不知几时打破这个性字。汤若士云:“人讲性,吾讲情。”然性情一也,有情无情,是气非性;有情无性,是欲非情。人孰无情,无情者鸟兽耳,木石耳,奈何执鸟兽木石而呼为道学先生哉!(《杂俎》一集八)
  这种大胆反抗道学的主张,很和后来袁枚相象。所以主性灵者大抵也即是封建思想的解放者。
  尤侗所论重在以前一般文人看作正统的诗文,所以这种主张和作风,就为同郡汪琬所反对。汪琬有《文戒》一篇,谓“今幸值右文之时,而后生为文,往往昧于辞义,叛于经旨,专以新奇可喜,嚣然自命作者。┅┅倘亦曾南丰所谓乱道,朱晦翁所谓文中之妖与文中之贼是也”。(《尧峰文钞》一)大抵当时尤西堂汤卿谋等皆以才子自命,流风所播,很起一些作用,所以汪氏就不得不正言厉声,加以攻击。
  李渔作风也是好与正统派立异,不过他不重在论诗文而重在论词曲,所以又与尤侗不同。
  李渔号笠翁,兰溪人,所著有《闲情偶寄》,其书卷一卷二皆论戏曲。自元以来,戏曲虽相当发达,但论戏曲之文却并不多。偶有论到,亦多重在音律品第各方面,讲结构的比较少。他则认为“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即有一种文字之法脉准绳”,那么他论戏曲还是明人论文讲法的观念。不过他《闲情偶寄》的凡例中有戒剽窃陈言一条,说:
  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一字,空疏自愧者有之,涎妄贻讥者有之,至于剿窠袭臼,嚼前人唾余,而谬谓舌花新发者,则不特自信其无,而海内名贤,亦尽知其不屑有也。
  因此,他讲结构,也和明人讲法全是八股家本领者不一样。他讲立主脑,就是现在人所说的主题。他说: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后人作传奇,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作,尽此一人所行之事,逐节铺陈,有时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则可,谓之全本,则为断线之珠,无梁之屋。
  这种问题,在以前的文论中虽也有讲到,但是以前的文是短篇不是长篇,是著述不是文艺,所以在以前不成问题,在他体也不成问题,而在当时的传奇就必须加以指出。那么这种讲法,也就虽旧而实新。他另一节讲减头绪,其实也是立主脑的意思。又如他讲密针线,谓: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
  这也是以前文人所谓起伏照应之法,但也因短篇长篇的关系,性质有些不同。短篇的只成为八股家起承转合的死法,长篇的就是注意到通篇的一贯性。
  此外,他再讲到脱窠臼,要重在新奇,但是又不能涉于荒唐。他说:
  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后人猛发之,较之胜于先辈者。(此说亦见其《窥词管见》)
  这样,又要平时观察得深刻,又有细密的体会,才能“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才能戒浮泛,这种意见也是虽旧而实新。总之,他们反对正统派的见解,多少带一些思想上的解放,这是可取的地方。由于反对正统派的见解,于是重视小说戏曲,这也是他们的贡献。李笠翁再说:“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这可以说是明代公安派以后一般叛离传统的文人比较重要的成就。
  但是,可惜他们终究为时代所限,为阶级所限。他们反对了正统派,可是他们反脱离了现实。他们和顾炎武黄宗羲是同时代的人物,而从他们的生活来看,却好似处在两个世界。这就因公安派虽反对模拟的格调派,但同样是唯心论的论调,可能更加强些,所以始终是脱离现实的。因此,金圣叹虽赞叹《水浒》的艺术,却并没有真正了解《水浒》的价值,而李渔的《闲情偶寄》也和他的《十种曲》一样,只期望能点缀太平。这就是从兴趣出发,从消遣出发,必然会走到脱离现实的结果。
  公安派已经有些脱离现实了,而他们受到时代的考验,还是走向轻巧浅薄的文字游戏!当然,论诗文既不会受到正统派的重视,即论戏曲小说,也同样会走入歧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