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从韩驹吴可到杨万里

  在唯心的禅学和道学流行的时代,诗人之诗论是不能不受它的影响的。假使说道学家之诗偏于道,那么苏轼之诗论就偏于禅。偏于禅,所以一方面不象道学家这般泥于传统的见解,一方面又不致象黄山谷(庭坚)一派完全走上纯艺术的倾向。
  现在,就讲苏轼一派的诗论。
  韩驹字子苍,他的诗,苏氏弟兄比作储光羲。其学原出苏氏,所以吕本中把他列入江西派中,韩驹不很同意。(见刘克庄《后村诗话》)吴可字思道,少时亦以诗为苏轼刘安世所赏识,所以吴可所著《藏海诗话》,颇多申述东坡诗论之处。这两人的诗论就可以看作苏轼一派的主张。
  苏轼论诗已近禅悟,韩驹吴可则说得更明白。韩驹《赠赵伯鱼诗》有云:“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陵阳先生诗》二)
  吴可的《学诗诗》也是这样: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此诗见《诗人玉屑》卷一所引,不载吴氏《藏海居士集》中。当时龚相亦有《学诗诗》,即和吴氏之作。《诗人玉屑》亦引之云:
  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才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
  浑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欲识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这都是以禅喻诗,开《沧浪诗话》之先声。《陵阳室中语》述韩氏语云:“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语此。”(《诗人玉屑》卷五引)吴可《藏海诗话》也说:“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可知他们的论诗宗旨与方法都是一样的。
  这一点说明了什么呢?这恰说明了苏诗和黄诗不同的地方。他们因重在“信手拈出”,重在“圆成”,所以论用韵则要以韵就意,勿迁意就韵。(《玉屑》六引《室中语》)论使事则要事自我使,不可反为事使,(《玉屑》七引《室中语》)总之也同东坡一样以圆熟自然为标准。《室中语》云:“凡作诗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方为至妙。”又云:“大概作诗要从首至尾语脉联属,如有理词状。”(均见《诗人玉屑》卷五引)这些都与山谷论诗之旨不尽同。尤其明显的是《诗人玉屑》(十六)引《陵阳室中语》的话,“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不可。今人作诗句语轩昂,止可远听而其理则不可究。”这显然是不满江西诗派的论调了。吴可《藏海诗话》也这样说:“唐末人诗虽格不高而有衰陋之气,然造语成就;今人诗多造语不成。”其实,造语成就也是东坡的话。李之仪《姑溪题跋跋吴思道诗》云:“东坡尝谓余曰,凡造语贵成就,成就则方能自名一家。”所以我们可以说,韩驹吴可都是苏轼一派之诗论。
  到了南宋,最足以代表这种诗论的就是杨万里。万里字廷秀,号诚斋,有《诚斋集》,集中有《诗话》一卷。
  诚斋论诗颇带禅味。其诗论中禅味最足者,如《书王右丞诗后》云:“晚因子厚识渊明,早学苏州得右丞;忽梦少陵谈句法,劝参庾信谒阴铿。”(《诚斋集》七)又《读唐人及半山诗》云:“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诚斋集》八)《送分宁主簿罗宏材秩满入京》云:“要知诗客参江西,政如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诚斋集》三十八)答《徐子材谈绝句》云:“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诚斋集》三十五)这几首诗都是他的论诗宗旨,比《诚斋诗话》所言尤为重要。而诗中所用字面,如参透,如传法,如关捩云云都是禅家话头。其故作不了了语,也落禅家机锋。所以翁方纲《石洲诗话》谓沧浪论诗与之相合,或有沧浪用诚斋之说之处。
  诚斋诗论受苏轼韩驹吴可诸人之影响,当然可带禅味。他也与东坡一样,颇阐司空图味外之味之说。其《习斋论语讲义序》云:“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国风》之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夫含天下之至苦,而得天下之至甘,其食者同乎人,其得者不同乎人矣。同乎人者味也,不同乎人者非味也。”(《诚斋集》七十七)其论学如此,其论诗更是如此。他于《江西宗派诗序》中说:
  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东坡云:江瑶柱似荔枝,又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惟当时闻者怃然,阳应曰诺而已,今犹怃然也。非怃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故应怃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咸异和,山海异珍,布调而之妙,出乎一手也,似与不似求之可也,遗之亦可也。(《诚斋集》七十九)
  这种重味而不泥形的主张,尚风致而不尚体貌的主张,颇与沧浪论诗宗旨有些近似。他破了江西一关,便欲进而至唐,这也开沧浪先声。其《双桂老人诗集后序》云:“近世此道之盛者,莫盛于江西,然知有江西者不知有唐人。”(《诚斋集》七十八)所以复使人知唐人之诗,即所以药江西之病。其《读诗》一首云:“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王安石),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诚斋集》三十一)也即因半山作风与苏黄不同,较近唐音而已。宋时论诗风气,凡尚唐音的,如魏泰叶梦得诸人差不多没有不宗半山的。
  这是诚斋与沧浪相近的地方,然论其归趣,则又不一致。盖以禅论诗的结果,每偏于悟,而悟的结果,又须归于自得。“学我者死”,“汝欲稗贩我耶?”禅家教人,总不愿人家亦步亦趋,以规随为宗旨的。论诗而喻以学禅,其结果也是如此。韩驹诗云:“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吴可诗云:“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这即是发见自我的禅悟诗人之主张。所以诚斋《和李天麟》诗也说:“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诚斋集》四)到此地步,心中岂复有法在!所以再说:“问侬佳句如何法!无法无盂也没衣。”(《酬阁皂山碧崖道士甘叔怀赠十古风》)所以再说:“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跋徐恭仲省近诗》)到此地步,独来独往,不妨从江西派入,何必从江西派出!入室操戈,正是苏轼一派诗论的主张,其实也是江西诗人的主张。
  正因这一点,所以诚斋论诗不与沧浪一样。盖从悟罢以后无法无盂一点言,则诚斋之说,适为以后袁枚性灵说之先声。他既知道“作家各自一风流”,那肯再回沧浪这样标举盛唐,宗主李杜。才破一法,复立一法以自缚,这在诚斋诗论的体系上岂不自相矛盾!因此,诚斋之标举唐诗,与《沧浪诗话》所论,其不同之点有二:(一)诚斋把唐诗看作最后一关而不是奉为宗主。他说:“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乃是说破了江西一关以后犹有半山,参透半山以后犹有唐人,要并唐人这一关一并打破以后才见本来面目。不归杨,则归墨,彼善于此,则有之矣,便可奉为宗主则未必然。沧浪论诗,正逗留在唐人一关,所以说来虽似头头是道,而实在真是隔靴搔痒。翁方纲仍以神韵之说看诚斋,乃说:“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人一关在何处也?”这些话便不曾明白诚斋的论诗宗旨。盖由诚斋之意而言,唐人一关原在唐人一关,有什么不知道在何处!这即是诚斋与沧浪论唐不同之一点。(二)诚斋于唐也不随流俗之见,推奉李杜;他所欣赏乃在晚唐。其《读笠泽丛书》三首之一云:“笠泽诗句千载香,一回一读断人肠,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诚斋集》二十七)这才是悟后有得之言。沧浪论诗,颇有后台喝彩的习气,即因随人脚跟,所得在皮毛之间而已。他能体会到晚唐的异味,所嗜便与众人不同,参透了半山以后便到晚唐,参透了晚唐以后便到《国风》。何也?唯其真也,惟其真而犹有余味故也。这是他《诗话》中所谓微婉显晦的意义。讲到此,然后知道《答徐子材谈绝句》一诗所谓“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的意义。他于《颐庵诗藁序》中也说:“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诚斋集》八十三)此种见解,岂是无所见而云然!因此,我再想到陆放翁读诚斋所寄《南海集》的一绝:“飞卿数阕峤南曲,不许刘郎夸竹枝,四百年来无复继,如今始有此翁诗”,(《剑南诗稿》十九)恐怕也是见到此意吧!
  有些关系,所以诚斋论诗颇与后来袁枚相似。《随园诗话》中似有暗袭诚斋之说之处,而推崇晚唐,也即其中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