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柳冕的教化中心说

  柳冕的时代,比韩愈略前一些。大抵在韩愈前一些的文论都是重在教化的,崔元翰《与常州独孤使君书》云:“治平之主必以文德致时雍;其承辅之臣亦以文事助王政。”梁肃秘书监包府君集序云:“文章之道与政通矣。世教之崇,人心之薄厚,与立言立事者邪正臧否皆在焉。”又《李泌文集序》云:“予尝论古者聪明睿智之君,忠肃恭懿之臣,叙六府三事,同八风七律,莫不言之成文,歌之成声,然后浃于人心,人心安以乐;播于风俗,风俗厚以顺。”这都是偏重教化的主张。到了柳冕,这种主张就更为纯熟,成为彻头彻尾的教化主义。这实在是在他以前以文化论文和在他以后以道论文的枢纽。
  柳冕《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云:“故文章之道不根教化,则是一技耳。”与《徐给事论文书》云:“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云:“夫文章者本于教化,发于情性。本于教化,尧舜之道也;发于情性,圣人之言也。”这就是他的教化中心说。
  本于他的教化中心说,当然也会有文道合一的主张。其《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云:“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及道则气衰,文多道寡,斯为艺矣。”其《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云:“圣人之道犹圣人之文也。学其道不知其文,君子耻之;学其文不知其教,君子亦耻之。”又《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云:“故言而不能文,非君子之儒也;文而不知道,亦非君子之儒也。”这种论调,显然同于韩愈的主张,形式方面要学圣人之文,内容方面要学圣人之道,所以柳冕的主张,就是韩柳的先声。
  可是,柳冕的主张却不是韩柳的文论所能范围的。事实上,柳冕的教化中心说和以前以文化论文的主张相近,而和以后韩柳的以道论文的主张反而并不相近。为什么?柳冕所谓“文”,是文学的文,是包括韵文而言的文;韩柳所谓“文”,才专指散行的文,范围就比较狭得多了。因此,他们所谓“道”也并不一样。柳冕说:“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与徐给事论文书》)又说:“自成康没,颂声寝,骚人作,淫丽兴,文与教分而为二:不足者强而为文,则不知君子之道,知君子之道者则耻为文。”(《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原来他所谓“道”也就是教。这显然和韩柳所讲的道,并不一样。韩柳所讲,不过是经籍中的思想内容而已,显然也要狭小得多。
  所以本于柳冕的理论可以接触到现实主义,而韩柳之所谓道,反而近于幌子,反而成为空洞的理论,反而成为封建的堡垒。柳冕《谢杜相公房杜二相书》云:
  且今之文章与古之文章立意异矣。何则?古之作者,因治乱而感哀乐,因哀乐而为咏歌,因咏歌而成比兴。故《大雅》作则王道盛矣,《小雅》作则王道缺矣,《雅》变《风》则王道衰矣,《诗》不作则王泽竭矣。至于屈宋哀而以思,流而不返,皆亡国之音也。至于西汉,扬马已降,置其盛明之代,而习亡国之音,所失岂不大哉!┅┅于是风雅之文变为形似,比兴之体变为飞动,礼义之情变为物色,诗之六义尽矣!何则?屈宋唱之,两汉扇之,魏晋江左随波而不返矣。这种论调就是后来白居易的主张,韩柳能见到这一点吗?
  我们理解到这一点不同,那再可以知道柳冕论“道”要比韩柳更进一步讲到变俗,柳冕论“气”,也比韩柳更深一层要讲志气和风气。
  柳冕在《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中说:“相公如变其文,即先变其俗。文章风俗其弊一也。变之之术,在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也。伏惟尊经术,卑文士。经术尊则教化美,教化美则文章盛,文章盛则王道兴,此二者在圣君行之而已。”这些话在现在看来,也许觉得迂腐一些。但是他说“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那就是说变了风俗,改了环境,一般人的性情心理,也就跟着转变了。性情跟着转变,文章当然也跟着改好,所以说“教化美则文章盛”。这就是所谓“有其道必有其文”。再推下去,能做这样的文,当然合于道,这就是所谓“君子之文必有其道”。这样文道相合的结果,当然能兴王道。所以说:“文章盛则王道兴。”变风俗就是教化的开始,兴王道就是教化的结果,所以这是彻头彻尾的教化主义。
  至于论“气”:他也很重视文气,如其《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云:“夫善为文者发而为声,鼓而为气,直则气雄,精则气生,使五彩并用而气行于其中。”可是,他所谓“气”,不限于文章的气势,而含有志气风气的意味。其答《杨中丞论文书》云:“天地养才而万物生焉,圣人养才而文章生焉,风俗养才而志气生焉。故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天下之气生,则君子之风盛。”什么叫做“风俗养才而志气生”呢?这即是上文所讲的变了风俗,所谓“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也即是上文所说的“教化美则文章盛”。什么叫做“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呢?这即是上文所说的“文章盛则王道兴”,所以“天下之气生则君子之风盛”。
  他这样讲法,比韩愈高明,因为他所谓“文”包含着“诗”,所以接触到现实主义的边缘。但是他这样讲法又比白居易迂腐,因为他所谓“诗”又是包括在“文”的范围内的,所以只限于教化,而不很讲到比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