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古文运动

  现实主义的诗论可以说是唐代诗坛的复古运动,在当时,文坛也有一个复古运动,那就是韩(愈)、柳(宗元)提倡的古文运动。
  其实,古文运动不始于韩柳,不但不始于韩柳,说得早一些,也可以说不始于唐代。南朝之刘勰,北朝之苏绰,都可说已经开了这个风气。
  刘勰尤其重要,因为他是批评家。批评家总有理论,这理论便是古文运动的根据。古文运动是为了反对南朝言之无物的散文而引起的,所以古文运动的理论根据,也就重在“道”。不过进一步假使追究到“道”是什么,那真是道其所道,各人的讲法就不很一致了。
  不但各人的讲法不很一致,就从刘勰《文心雕龙》所言文与道的关系,已经也有一些不一致的地方。《原道》篇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只是说明文原于道的意思,所以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说:
  《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彦和之意,以文章本由自然而生,故篇中数言自然。一则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则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三则曰:“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寻绎其旨,甚为平易。盖人有思心,即有言语;既有言语,即有文章。言语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惟圣为能尽文之妙,所谓道者如此而已。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截然不同。详《淮南王书》有《原道》篇,高诱注曰:“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历万物,故曰‘原道’,因以题篇。”《韩非子·解老》篇曰:“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庄子天下》篇曰:“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日无乎不在。”案庄韩之言道,犹言万物之所由然,文章之成亦由自然,文章之成亦由自然。故韩子又言:“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韩子之言,正彦和所祖也。道者玄名也,非著名也;玄名故通于万里,而庄子且言道在矢溺。今曰:“文以载道”,则未知所载者,即此尤物之所由然乎,抑别有所谓一家之道乎?如前之说,本文章之公理,无庸标揭以自殊于人;如后之说,则亦道其所道而已,文章之事,不如此狭隘也。
  这一节话辟文以载道之说,很痛快也很正确,说明《原道》一篇重在论自然之道,也很的当。但是《文心雕龙·宗经》篇说:“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那么,为文宗经,也就是宗此“恒久之至道”而已。《序志》篇讲到为了梦见孔子,开始论文,理由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那么这样讲,似乎也有文以载道的意思,因为文章之用原是经典枝条呵!说得再明白一些,离经畔道之作也就不可以算作文章了。那么,《文心雕龙》所说的道,究竟指自然之道呢?还是指儒家的道呢?这个问题似乎不容易解答,但是看到唐代古文运动中对于道的看法,那就可以知道《文心雕龙》所讲的虽不一致,却非矛盾。
  我们看到唐人论文,讲到文和道的关系,在初期差不多都是以议论文化为文;以文化为文,当然离不开礼乐刑政,所以文与道合。《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云:“两仪定位,日月扬辉,天文彰矣;八卦以陈,书契有作,人文详矣。”《北齐书·文苑传序》云:“夫玄象著明以察时变,天文也;圣达立言化成天下,人文也。达幽显之情,明天人之际,其在文乎!”史家是这样讲法。杨炯《王勃集序》云:“大矣哉文之时义也!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文焉,立言以重(疑作”垂“)其范。”权德舆《李栖筠文集序》云:“辰象文于天,山川文于地,肖形最灵,经纬教化,鼓天下之动,通万物之宜,而人才作焉,三才备焉。”李舟《独孤常州集序》云:“日月星辰,天之文也;邱陵川渎,地之文也;羽毛彪炳,鸟兽之文也;华叶彩错,草木之文也。┅┅文之时用大矣哉!在人,贤者得其大者,礼乐刑政劝诫是也。”文人也是这样讲法。这样讲法,与《文心雕龙》所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有什么分别呢?所以凡是以天文人文合在一起讲的,他所谓“文”当然要合于“道”。假使我们从这种意义来看《文心雕龙》的《原道》篇,那就知道他所谓“作者曰圣”,是说圣人之文取法天地,推原道心,才能创作人文的。所以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后人“征圣立言”,那么后人之文不过明圣人之道而已,或载圣人之道而已,这样,所明的或所载的也就只成为儒家之道了。这样讲,所以说《文心雕龙》是的道虽不一致,却非常矛盾。
  我们明白了《文心雕龙》中所说的道是一致的,并不矛盾的,那就可以理解到唐代的古文运动,对于它的中心理论──道的问题,虽有不同的看法,却向着共同的目标,所以也是并不矛盾的。不但不矛盾,而且我们可以在这中间看出古文运动的阶段,作为古文运动分期的标准。第一步,如上文所说以文化为文,这是早期的很朦胧的文道合一说;第二步,以为文的作用重在教化,于是虽则还有一些文化的意义,但是已经偏于儒家之所谓“道”了。这到了柳冕的文论就成为教化中心说。第三步,于是揭出文以明道之旨,韩愈就是这样主张的。他所谓“道”,就只成为儒家之道,所以要排异端,所以要辟佛老。
  在第一期,因为是很朦胧的文道合一说,所以作风还没有变,文体仍尚骈俪。在第二期,因为重在教化,文体也较偏于散行,但是所论的却不一定是散文,也可以指韵文。梁肃《独孤君集后序》云:“夫大者天道,其次人文,在昔圣王以之经纬百度,臣下以弼成五教;德文下衰,则怨刺形于歌咏,讽议彰乎史册”李华《崔孝公集序》云:“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皋陶之歌,史克之颂,信也。子朝之告,宰之词,诈也;而士君子耻之。”这都是兼指韵散来讲的。到第三期,才专重在散行的文,而所做的散体也就成为比较更成熟的散体,韩柳的古文就可以作代表。而韩柳之所谓道,也就专指儒家之道了。
  所谓古文运动,就是这样逐渐演变而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