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王充修正了传统的文学观

  东汉初期,有个杰出的思想家,就是王充。上文讲过:汉代有“文学”“文章”之分,但是在他所著的《论衡》中间,讲到“文”或“文章”的地方,依旧还是博学的意义,所以他的文学观可说是传统的文学观。只因他有较进步的文学理论,所以我们称他为修正了传统的文学观。
  他何以能这样呢?我们先讲他的思想渊源。侯外庐等合著的《中国思想通史》称:“王充的时代特征、就政治上说是农民战争的衰落期与农民生活的慢性饥饿期,同时又是农民战争第二个高潮的准备期;就思想上说是’正宗‘思想由今文神学堕落为谶纬迷信的彻底黑暗期,同时又是’异端‘思想由反今文到反谶纬的开始形成期。而王充的思想,则一方面具有着农民的素朴性格,另方面又是’正宗‘的反对者与’异端的综合者‘。”(第二卷上册二四三页)因此,他们讲到王充思想的学术性问题,认为属于道家。但是又觉得与先秦的老庄思想颇有区别,于是又说:“王充的宇宙观,在实质上来看,与其说是祖述着道家,毋宁说是承籍于荀子。”(同上二五七页)其实,就王充的批判精神来讲,是和道家思想有些关系的。不但和道家思想有关系,即和汉代的墨侠精神也是有连带关系的。至于讲到他的学术方面,尤其在文学批评方面,那么他对当时经古文家的影响,的确也有渊源关系。在当时的经古文家中影响他最大的,尤其是桓谭和班彪,由于受桓谭的影响,所以论文主于真;由于受班彪的影响,所以论文又主于善。主于真,所以要“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本传》),而富有战斗批判的精神;主于善,所以“虽违儒家之说,合黄老之义”(《自然》篇),而反抗了汉代的统制政策。这都是他思想进步的一方面。可是,他毕竟不能完全摆脱儒家思想的束缚,所以主于真的影响,只开了后人考订辨伪的风气,主于善的结果,又成为偏重义理道德的主张。结果,他的文学观依旧比较接近传统的文学观。
  《论衡?超奇》篇说:“君山(桓谭)作《新论》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这是他推崇桓谭的言论,而他所以推崇桓谭的原因就因为桓谭能辨照然否,证定虚妄之言和伪饰之辞。他是这样钦佩桓谭的,也是这样向桓谭学习的,所以他自评其《论衡》谓:“可以一言蔽之曰疾虚妄。”(《自纪》篇)他在《对作》篇中也说:“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就是华伪之文,而他是要息灭华伪之文的,因此反对流行当时的辞赋。《定贤》篇说:“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辨然否之实。”这样,可以看出他的宗旨要“立真伪之平”“辨然否之实”,所以说他论文主于真。
  《后汉书?王充传》说他“师事扶风班彪”,而其《论衡?自纪》篇却说:“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不曾提到“师事班彪”,这虽似有些矛盾,但他曾从班彪学,受他的影响,则也是事实。班彪是以史学著名的,而王充对于古代的学者又是相当推崇司马迁的,因此他的论文也就近于史家的态度。
  《佚文》篇说:“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名,传人之行也。”这就是史家的任务。史家有“载人之名,传人之行”的任务,所以史家的文也就起一定的作用。《佚文》篇再说:“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
  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谥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流传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这又是说文有劝善惩恶的作用,所以认为文的作用是“定善恶之实”。因此,可以说他论文又主于善。
  可是,他的学问思想虽受桓谭班彪的影响,却并不局限于他们两人的成就,尤其是班彪。他是当时异军突起的思想家,是大胆批判当时学术思想的思想家。
  西汉学术主于解经,而王充却不囿于经生的见解,不闹乌烟瘴气的阴阳五行之说,反而批判了谶纬迷信的思想。这一点是和桓谭相同的,但是比桓谭做得更彻底。
  在这方面,经学中的古文学家要比西汉今文学家好一些,可是象开创古文学先路的刘歆,却又在另一方面走错了道路,甚至伪造古籍,窜乱古籍,这就离开了求真的态度了。西汉文学又重在辞赋,而王充却又能不染赋家的习气,不玩雕虫篆刻的把戏。这一点是超过班彪的,班彪还不免为时风众势所左右。在这一方面,扬雄自悔其少作,可以说已经开了轻视辞赋,批判辞赋的风气,但是扬雄又走上另一段歪路,结果反而以艰深文浅陋,疲精劳神于被人覆瓿的事业。王充不同刘歆扬雄一样,这就是王充特殊的成就。他不仅不同于刘歆扬雄,抑且不限于桓谭班彪,所以我们称他修正了传统的文学观。
  由于他论文主于“真”与“善”,近于传统的文学观,所以“论衡”书中对于“文”及“文章”诸名之含义独与当时不同。《佚文》篇说:“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又谓:“天憎秦,灭其文章。”可知他指的都是最广义的“文”。
  所以他一方面仍主张“尚文”,认为“人无文则为朴人”,“人无文德不为圣贤”,甚至说:“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均见《书解》篇)一方面也主张“尚用”,《自纪》篇说:“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这简直与荀子《非相》篇所说:“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哲人之文足以立真伪之平,史家之文又足以定善恶之实,所以他所谓文,一种是重在抒发思想,一种是重在记载事实。就抒发思想言,于是觉得上面所引《佚文》篇中说的五种“文”,应当以造论著说之文为高,因为这是“论发胸臆,文成手中”。另一方面,从人的造诣来讲,又应当以鸿儒为最。《超奇》篇说:“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逾文人。”他竟隐隐以鸿儒自负了。《超奇》篇又说:“说论之徒君山为甲。”他所取于桓谭的就在这一点。就记载事实言,他再有“文儒”“世儒”之分。《书解》篇说:“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
  ┅┅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廑能显其名!”这是能褒颂纪载的鸿笔之人所以比世儒为重要的原因。不但如此,他看史家也等于思想家。《超奇》篇说:“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胸中也。”这一节话,尤其重要,他能说出史家立义创意的精神所在。孔子说:“吾欲托之空言,不若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见《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也说:“究天地之际,穷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都说明史家并不机械地叙述事实,而是说史家都有他的“史观”的。《佚文》篇称班叔皮不为恩挠,载乡里人以为恶戒,恐怕他所取于班彪的也就在这一点了。
  他所重的是这种“论发胸臆”的文,是这种“褒颂纪载”的文,总之,都是有内容的文,所以他有内容决定形式的主张。《超奇》篇说:
  察文之人,人之杰也。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
  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
  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人之有文也,犹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体;苟有文无实,是则五色之禽毛妄生也。他认为才高知深,学问充实于中,则美丽的文辞逢然流露于外。只须意奋,则笔自纵,所以成为内容决定形式。由其文之将成时言,是“意奋而笔纵”;由其文之既成后言,又是所谓“文见而实露”。
  文只求所以露其实而已,不必“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这样,所以他所认为美的不在形式而在内容,只须“真”的方面做到切理餍心的地步,“善”的方面做到入情入理的地步,自然也就美了。《佚文》篇说:
  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
  这些话可以和后来周德卿的话相对照。周德卿语王若虚云:“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见《滹南遗老集》及《金史?文艺传》)这就说明了韩非陆贾扬雄桓谭之书所以能动人,都在有精辟独到的内容,才可以适独坐而得首肯。
  由于他的论文不限于传统的文学观,所以他再能有独到的见解。这些见解即使有些不免过偏,但是在他的思想体系上,总是成为一家之言的。
  他受桓谭“辨照然否”的影响,于是对于文学作品也取疾虚妄的态度,攻击文人之好奇,反对夸饰的修辞。《艺增》篇说: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
  他再举些例说: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艺增》篇)
  儒书言楚养由基善射,射一杨叶,能百发百中之,是称其巧于射也。夫言其时射一杨叶中之,可也;言其百发而百中,增之也。(《儒增》篇)类此之例,全书很多,我们也不能备举,大抵都属于修辞夸饰一类。其实,夸饰与征实之学本不相同,一概相衡,也就未免以文害辞,以辞害志。所以这种主张确是不免稍偏,不过能使文人属辞,注意到一些事实的真相,那还是有它的需要的。
  至于他用历史的观念来论文,也许可能受史家的影响。扬雄反对辞赋就成为复古,王充反对辞赋却成为革新。这就因为王充有历史的观念。《自纪》篇说:
  “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隐闭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他知道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词汇和语法,也就应各时代有不同的文辞。所以说:“夫文由(同犹)语也。”(《自纪》篇)言文合一的主张,恐怕只有象王充这般有历史观念的人,才会提出;否则,束缚于儒家的传统文学观中,只有走向复古一条路。
  王充正因为有历史观念所以不主张摹拟。这也和扬雄不一样,恰恰走了相反的路线。他以为“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他再以为“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均见《自纪》篇)各人自有各人的个性,不应抹杀个性以迁就古人,所以认为不用摹古,不用相袭。他又以为“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对作》篇)这又是说各人又有各人的环境,贤圣兴文都各有其背景,所以更不能摹拟。
  这种主张,都可说是修正的传统文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