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诸子思想和他们的作风

  周秦诸子的思想在当时固然是百花齐放,各有成就,即就他们创造完成的散文来讲,也是各有风格。这种风格,显然和他们的逻辑思想有密切的关系。
  一般讲来,孟子和庄子为一路,墨家和荀子又为一路。
  孟子的逻辑思想是主观主义的比附方法,这在后面讲到汉人诗说的时候要提到的。正因为他用的是比附的逻辑方法,所以孟子书中用譬喻的地方就特别多。
  他是利用譬喻作为他论辩的辅佐的,据侯、杜、纪三氏《中国思想通史》的统计,谓“《孟子》全书二百六十一章,共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其运用比附方法以论述问题的竟达六十一次之多;此外,其以古例今,象借文王汤武等等而启示当时,尚不在内”。所以可以说这是孟子散文的一种特征。而这种特征就是跟他的逻辑思想有关的。
  他这种逻辑思想,是主观的、唯心的、不科学的,所以他把这种思想用到考证论古方面,就发生流弊,尤其表现在他说诗的部分。可是,他是很聪明的,想象力很丰富的,也就是很善于用譬喻的。譬喻之为用,本来重在说明。意义之难知的不能说,则用易知的说明之;意义之抽象的不能说,则用具体的说明之。他同当时这些侯王谈话,或和当时一些知识分子辩论,有时要开导他们,有时要说服他们,就不得不多方利用譬喻。如五十步与百步之喻,举一羽与见舆薪之喻,折枝与挟泰山之喻,都用当前事物,两两相比而事理自显,也就省掉了不少的废话。又如白羽之白与白雪之白,白雪之白与白玉之白,纟兄之臂而夺之食,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诸喻,又设为反诘,那就不必正面说话,而针锋相接也自然使人无从置答。至如缘木求鱼之喻,揠苗助长之喻,更能想入非非,于警策之中具幽默之趣,这都是他善用譬喻的地方。由于他这样善用譬喻,所以他的话尽管是偏锋,甚至是不合逻辑,但是当他和人辩论谈说的一瞬间,却会使人一时无从置答,其至要“顾左右而言他‘,这就可以说明他辩锋的犀利了。
  庄子更是绝对的唯心论者。他所谓”道“,本来是虚无恍惚不可捉摸之道,于是更不能不用譬喻。他也同孟了一样善于用比喻,如杯水芥舟之喻,鹪鹩巢林、偃鼠饮河之喻,越俎代庖之喻,不龟手之药之喻,牛执鼠之喻,狙公赋之喻,处于材不材之间之喻,都是妙趣环生,启发性灵。而庄子比孟子更进一步,不仅用比喻,而且用寓言。寓言也有比喻性质,可是再有化成作用。它可以使一切物变为人化,也可以使所有人变为神化。《庄子》书中寓言十九,在这一方面,也就成为庄子散文的特征,如斥笑鹏的寓言,列子御风的寓言,藐姑射之山神人的寓言,罔两问景的寓言,天根游于殷阳的寓言,浑沌凿窍的寓言,也是用丰富的想象来表独到的理解。他如支离疏、王骀、叔山无趾以及瞿鹊子、长桥子、意而子诸人的故事也都是寓言性质。所以《庄子》一书,也有人简直把它当作文学书看。
  比喻和寓言,已经很富有文学意义了,但是孟子庄子散文的长处,还不止于是。由于他们善用比喻与寓言,所以他们再善于描写,善于叙事,使文章更活泼,更生动。如《孟子》中齐人有一妻一妾章,描写世态,入木三分,真是形容到骨子里头去了。《庄子》中过惠子墓一节,只借匠石斫鼻的故事,而写出心中无限的感慨,这都是他们在论辩之外开小说先声。至如《庄子》书中讲到地籁天籁的部分,绘声绘形,简直可以当作风赋读,又开后人写景的法门了。
  这都是他们的文学观影响到他们作品的例证,但是他们在同的中间又各有它的异点,所以就孟子、庄子的文学来看,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相反的,在于墨家,就不是这样。他是很有条理的;他是肯定论辩的价值的,并且了解论辩的方法的。墨子书中充满着论辩的精神,而论辩神的发挥就靠他方法的严密。他的方法重在”类“与”故“。《非攻》下篇说:“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类”和“故”是必须首先明辨的。《大取》篇说:“夫辞,(’夫辞‘二字旧脱)以故生,以理长,以类行者也(’者也‘二字旧倒)。”所以“类”和“故”的概念在墨子文中是经常运用着的。这样,所以墨家散文又别成一风格。到了荀子,也接受这两概念,不过涂附了儒家的思想,所以他的作风,谨严与墨子同,论断与墨子异。
  在荀子以前,庄子孟子和墨家固然都是论辩说理之文的创始者,但是完成严谨的论辩说理的体制,应当归功于荀子。为什么?庄子之文,可说是由一段一段的故事累积而成篇,至一段一段故事的衔接关系是若即若离的,因此,就通篇来看,不会有严密的条理。孟子似乎有些条理,但是常借助于问答体,才能发挥自己的意见。这种情形,在墨家后学记墨子语的时候,也还有这种情形。虽则不是两个人的问答,经常要冠以“子墨子曰”四字,用来作为前后的联缀。这说明些什么呢?这就说明要成为一篇结构严密的理论文是比较不容易的。到了荀子,就可以不用问答体,不用述言体,而能很有条理地组成一篇结构比较严密的文辞。
  而荀子所以能完成这样缜密谨严的作品,不得不说和他的逻辑思想,和他的文学观有相当的关系。
  我们只须看,从荀子以后,“子”也有“集”的倾向,如《贾子新书》,就有些象单篇散文的结集。可以知道这是理论文逐渐成熟的表现。章学诚看到这种现象,认为“著作衰而有文集”(《文史通义》三),其实,假使从这一点来看,正是文学的演进,不必看作是退化。这种现象,到韩非而更进一步,从严谨的体制中发为锐利的论调,有墨荀之密,兼有庄孟之肆,于是他的作风也就另成一格。
  诸子的文学观和他的思想有关系,而他的思想又和他的作风有关系,所以这不仅是文学批评史的问题,也是文学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