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庄子思想与文学批评

  道家是唯心论者,他对于现实,对于人生都抱一种怀疑的态度,当然更不会正面谈到文学问题,可是他们的思想却可以和后来的文学批评发生相当的关系,尤其是在庄子。叶适说:“自周之书出,世之悦而好之者有四焉:好文者资其辞,求道者意其妙,汩俗者遣其累,奸邪者济其欲。”(《水心别集》六)的确这样,他的思想影响着一般知识分子。现在,我们再可以补一句,叫做“谈艺者师其神”。
  这个唯心论者的神秘主义,尽管说得“讠叔诡可观”,要“与天地精神往来”,但是一碰到实际,不能脱俗,结果却变为顺俗,所以“奸邪者济其欲”。这种思想是有毒素的,但是他为了要说明这种“芴漠无形,变化无常”的道,不得不用“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均见《庄子?天下》篇)。于是说得恍恍惚惚好似接触到了一些文艺的神秘性。其实,文艺是没有什么神秘性的,不过从他的理论体系上看,不得不说成神秘性罢了。
  他以精神为绝对的实在,而外象则属于虚假。于是不得不创为“心斋”之说,要“心”和“精神”与物质相脱离,于是他的知识也就不是从耳目之实,而是从纯粹的思想得来的。《人间世》篇说: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旧作“听止于耳”,今从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这一段话,真是玄之又玄,不是常识所能领会的。假使听之以气而能有所感受,说得好听些,勉强可以称它为直觉;说得实在些,简直是一种幻觉。可是,后来的禅宗和宋明的理学,却正喜欢玩这套把戏,于是要什么心如明镜,于是要什么心如止水,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枯木,变成死灰。清代颜元就否定这种理论。
  他说:“有耳目则不能无视听,┅┅佛不能使人无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耳目不视听,安在其能静乎?”(《存人》编卷一)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论。
  他称这种是幻觉之性。幻觉之性就是不科学的,但是庄子却本于这个前提,发为更迷离恍惚的言论。《秋水》篇说: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郭象注云:“唯无而已,何精粗之有哉!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于是这种思想,到了禅宗就有所谓离言说相、离文字相之说。可是话尽说得玄妙,假使不承认他的前提,根本没有赤裸裸的思想存在,岂不是一切都落空了吧!唯心论所以是不科学的,就在这一点。可是后来的文学批评者拾了这些话头,于是有的只会笼统地喊“好”喊“妙”,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是怎样的好法,为什么会这样好,那就不加分析,方且以为自己是直契精微,别人是体会不到,这简直是自欺欺人。有的呢,为了“求之于言意之表”,于是穿凿附会,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方且以为别有会心。
  这都是一辈妄人的吓唬手段,在以前文艺界中的名士派就靠这些本领。
  这种唯心的讲法是应当批判的,可是,他说明为什么要“求之于言意之表”的理由,却说出了文艺成功的至理。这个关键,这个消息,是在《天道》篇里透露出来的。《天道》篇说: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
  这即是上文所引《秋水》篇所说的意思,也是要“求之于言意之表”。但是他在下面接着讲一段故事说明这理由: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
  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以他这种主观唯心的虚无之道,本来是不可捉摸,难以言说的。要用科学的语言来说明这种不科学的幻觉,本来象捕风捉影,简直没有着手处,于是他就利用寓言以艺事相喻。可是,他不知道这种比喻,恰恰打了自己的嘴巴。为什么?因为这种“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工夫,是从实践来的。实践以后,逐渐做到熟练的地步,才能有此工夫,才能到此境界。有此工夫,到此境界以后,要把这来教人固然是有些困难的,可是工夫要自己修练,初步的方法还是可以教的。他用这种不能教人的境界来说明这种不可言说的幻觉,可谓拟于不伦。所以他认为有赤裸裸的思想在言意之表,这是应当否定的。但是他这种拟于不伦的寓言,说明实践的重要,对于文学批评倒是有些好的影响的。《庄子》书中这一类的比喻多,象庖丁解牛之喻,(《养生主》篇)吕梁丈夫蹈水之喻,佝偻承蜩之喻,(均见《达生》篇)都是这一些意思。他引孔子的话:“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这真是学习文艺的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