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方戲劇圈的雜劇創作(黃仕忠撰)

  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元軍揮師江南,佔領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在杭州設立兩浙都督府,至元十五年(1278)改杭州路總管。至元二十一年(1284)立江浙行省,以杭州爲省治。這期間,北人大批南下,來到這片新征服的土地。據《元史·崔彧傳》載,到至元二十年(1283),南流的人口便已達到15萬戶,超過當時北方總戶數的十分之一{參見周良霄、顧菊英《元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79~481頁。}。而且有元一代,北方人口南流的趨勢一直不曾停止。在繁華的南宋都城杭州,北來的人口熙來攘往。陳旅在《送張教授還汴梁》一詩中說道:“莫向春風動歸興,杭州半是汴梁人。”(《安雅堂集》)
  興盛于北方的雜劇藝術,也伴隨南征的大軍和南徙的人口,來到了南方。富庶的江南,爲雜劇生長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吸引了大批北方雜劇作家和藝人。在北方享有盛名的雜劇作家如關漢卿、馬致遠、白樸、尚仲賢、李文蔚、戴善夫、侯正卿等人,紛至沓來,或游歷,或卜居,或出仕,繼續著他們的雜劇活動。著名雜劇演員如珠簾秀等,也輾轉來到揚州、杭州等地演出。至于許多曲家詩人如胡祗遹、王惲、徐琰、鮮于樞、侯克中、盧摯等,也來到南方,幷且和劇作家、藝人聯繫密切。一時間星河燦爛,名家彙聚,雜劇的重心遂向以杭州爲中心的南方戲劇圈轉移。

  第一節 雜劇的南移與衰落
  雜劇的南移 以杭州爲中心的創作圈 雜劇的衰落 體制的局限
  雜劇的南移路綫,主要是沿著大運河和長江水路。除杭州外,揚州、建康(南京)、平江(蘇州)、松江(今屬上海)等江南名城,也是雜劇薈萃之地。當時,南征的大軍和南徙的人口,構成了第一批雜劇觀衆。雜劇以其融說唱、歌舞、表演于一體的藝術形式和慨慷勁切的音樂聲腔,使南方人耳目一新。另一方面,北宋時杭州已爲東南第一州,到南宋,杭州作爲南宋京城,人口流動和政治等因素,促進了南北語言的彙集,形成了獨特的“官話”系統,因此,土生土長的南方居民對中原音韻也不生疏。這使得以北方語言爲依托的雜劇,很快就爲杭州觀衆接受、喜愛。杭州衆多的勾欄瓦舍,轉眼成爲北雜劇的演出場所。良好的條件和機會,反過來更吸引大批雜劇作家和戲班源源南下,尋求發展。所以元初雜劇迅速在南方扎下深根,杭州和大都(北京),分別成爲南方和北方戲劇圈的活動中心,它們彼此呼應,交相輝映,迎來了元代雜劇的鼎盛時期。
  南方戲劇圈的雜劇活動,大致可以分爲三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是從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至大德(1297~1307)年間。這期間雜劇初入南方,擅風騷者是在北方已經享有盛名的作家。他們不僅帶來了已在北方流傳的名劇,還繼續寫作新篇。像身爲“雜劇班頭”的關漢卿,在《望江亭》雜劇中插入了南戲片段,表明了這部喜劇極有可能作于南方{息機子《雜劇選》和顧曲齋《古雜劇》本《望江亭》第三折末尾,由衙內、李梢、張千三人分唱、合唱一支[馬鞍兒]南曲,衙內下場時說:“這廝們扮南戲那。”可見它接受了南戲的影響,爲關漢卿南下以後所作。}。至于馬致遠、尚仲賢、戴善夫等,均出于任過江浙行省務官,他們的許多雜劇作品,正是在南方撰寫幷在南方流傳的。這一批雜劇名家,繼續保持著北方雜劇初興時期那種生氣勃勃的精神,以關懷現實的充沛感情,爲雜劇贏得南方觀衆的喜愛奠定了基礎。第二階段爲元武宗至大(1308~1311)到元文宗天歷(1328~1330)至順(1331~1332)年間。這時,關漢卿等雜劇名家陸續退出舞臺,代領風騷的是鄭光祖、喬吉、宮大用、秦簡夫等人,他們雖然來自北方,但主要創作活動是在南方。同時,南方籍雜劇作家如金仁杰、楊梓、朱凱、沈和、范康、王曄、屈子敬、鮑天佑等也嶄露頭角,成爲雜劇創作的生力軍。這期間,雜劇及散曲已被奉爲“樂府”正宗,如江西周德清撰寫了總結北曲音韻的《中原音韻》,而祖籍大梁、久住杭州的鍾嗣成,則撰寫了記述雜劇作家作品的《錄鬼簿》,開始了對雜劇的總結與評論。人們對理論和經驗的探索,也表明雜劇活動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就雜劇創作而言,這一時期的作品明顯體現出南方的人文色彩,創作風格趨向典雅,創作題材多爲文人韻事和仙道隱逸;宣揚倫理的題旨日益加强,而積極的精神日漸消退。原先“本色”與“當行”幷重的做法,轉爲側重辭藻的華美,而劇作的舞臺性則有所忽視;就某些劇本的單折而言,雖不乏佳篇,可作詩讀,但從整本來看,則缺乏佳構,不太適于場上演出。這便爲雜劇的衰落種下基因。一旦時勢變遷,文人參與減少,雜劇創作便出現危機。第三個階段,爲元順帝朝(1331~1368)到明初,這一時期,在北方戲劇圈,雜劇創作日見沉寂,而處于南方戲劇圈的雜劇,也是萎靡不振。于是,雜劇便走向衰落了。
  雜劇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參見寧宗一等編著的《元雜劇研究概述》中“元雜劇衰落原因研究綜述”一節,天津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其中,體制上的缺陷,是導致它日益衰微的重要原因。它由一人主唱的形式,明顯地有著說唱文學的痕迹,這固然可以使主角盡情發揮,能較透徹地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但其他角色衹能作爲陪襯,也必然限制了作家的發揮。其第四折多成强弩之末。相比之下,南戲在體制上較雜劇更合于戲劇的本質。當南戲吸取了雜劇的優點,由粗轉精,也就贏得了觀衆的喜愛。隨著《琵琶記》和《拜月亭記》等作品的出現,南戲這個綜合了雜劇體制所長,又能揚棄其所短的劇種,便取代了雜劇,成爲劇壇的主流。

  第二節 鄭光祖
  《倩女離魂》 《王粲登樓》 《㑇梅香》
  活躍在南方戲劇圈的雜劇作家中,成就最爲突出的是鄭光祖。
  鄭光祖,字德輝,平陽襄陵(今山西臨汾)人。生于元世祖至元初年。《錄鬼簿》說他“以儒補杭州路吏。爲人方直,不妄與人交。名香天下,聲振閨閣,伶倫輩稱鄭老先生”。平陽地區雜劇活動頻繁,鄭光祖從小受到戲劇藝術的熏陶,青年時期置身于雜劇活動,享有聲譽。但他的活動主要在南方,成爲南方戲劇圈中的巨擘。元周德清在《中原音韻》中激賞鄭光祖的文詞,將他與關、馬、白幷開。約于泰定元年(1328)前後,鄭光祖卒于杭州。他一生寫過雜劇18種,今存《倩女離魂》、《㑇梅香》、《王粲登樓》、《周公攝政》、《伊尹扶湯》等8種。元雜劇作家用同一題材作劇,後出者爲次本。鄭光祖的劇作即大多系翻用前人舊作而爲次本。
  《倩女離魂》是鄭光祖的代表作。本事出于唐代陳玄祐的傳奇小說《離魂記》。宋代人改編爲話本,金代人則編爲諸宮調。元雜劇初期作家趙公輔有同名劇本。鄭光祖的《倩女離魂》雜劇當是參照趙作及有關說唱材料改編而成的。劇本寫張倩女與王文舉系指腹爲婚,王文舉長大後,應試途經張家,欲申舊約。倩女的母親嫌文舉功名未就,不許二人成婚。文舉無奈,只得獨自上京應試。倩女憂思成疾,臥病在床,她的魂靈悠然離體,追趕文舉,一同赴京,相伴多年。文舉狀元及第,衣錦還鄉,携倩女回到張家。當衆人疑慮之際,倩女魂魄與病軀重合爲一,遂歡宴成婚。
  這是一個富于浪漫色彩的愛情故事。鄭光祖以優美的文筆,從兩個方面叙寫了女子在禮教抑制下精神的痛苦。一方面,倩女的魂魄,代表了女性對愛情婚姻的渴望與追求。倩女愛戀的是文舉本人,她不在乎有無功名,擔心的倒是文舉高中後別娶高門。在離魂的狀態下,她大膽衝破禮教觀念,與心上人私奔,遂了心願。另一方面,現實中倩女的軀體,則衹能承受離愁別恨的熬煎,病體懨懨。當文舉中了狀元,寄信給張家,說“同小姐一時回家”時,病中的倩女以爲文舉另娶,悲慟欲絕。顯然,既渴求愛情婚姻,又面對禮教禁錮,這便是封建時代女性的的真實處境。她們唯有在非常的情況下,才能掙脫束縛,實現自己的理想。而一旦“靈魂出竅”,精神獲得自由,她們便表現得熱情似火,敢作敢爲。在這裏,離開軀體的倩女之魂,寄寓著掙脫禮教枷鎖的女性的心態;至于倩女在家中的病軀,那種幽怨悱惻,凄凄楚楚,正體現出禮教禁錮下廣大女性的百般無奈。劇中,鄭光祖讓離魂與軀體有不同表現,這一藝術處理,當給明代湯顯祖《牡丹亭》的創作以有益啓迪。
  《倩女離魂》詞藻俊美,刻劃人物細緻入微。如第三折:
  〔醉春風〕空服遍面眩藥不能痊,知他這腌臢病何日起,要好時直等的見他時,也只爲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會家縹緲呵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呵使著軀殼,一會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我則道相別也數十年,我則道相隔著幾萬里。爲數歸期,則那竹院裏刻遍琅玕翠。
  王國維評說:“此種詞如彈丸脫手,後人無能爲役。”(《宋元戲曲考·元劇之文章》)
  《㑇梅香》是一部模仿《西廂記》而作的愛情劇。演唐代裴度之女小蠻與白敏中的愛情故事,而主角則是婢女樊素,相當于《西廂記》中的紅娘。劇中小蠻與白敏中私期暗約,樊素傳書遞簡,最終有情人成了眷屬。戲中處處可見《西廂記》的影子,但又有所不同。這不僅表現在它將《西廂記》五本的內容壓縮于一本之中,還在于它只寫青年男女發乎情止乎禮,雖對愛情有所追求,卻又沒有逾越禮教倫理範圍。它磨去了《西廂記》那種反封建精神,只傳播傳統社會所允許的所謂文人風流趣事。在戲裏,樊素唱詞說白滿是之乎者也,引經據典,更多帶有文人氣息,而與婢女的身份不符。至于曲文雖也典雅工整,但嫌板滯。可以說,《㑇梅香》的出現,反映了傳統思想的惰力對南方作家創作的影響。
  鄭光祖的《王粲登樓》,據東漢王粲的《登樓賦》虛構而成。它的情節平淡,人物塑造一般,但曲文挺拔,頗具感人的力量。如第三折,作者寫王粲落魄荊州,登樓作賦,抒發了游子飄零、懷才不遇的感情:
  〔迎仙客〕雕檐外紅日低,畫棟畔彩雲飛。十二欄幹、欄幹在天外倚。我這裏望中原,思故里,不由我感嘆酸嘶,越攪的我這一片鄉心碎。
  〔紅綉鞋〕泪眼盼秋水長天遠際,歸心似落霞孤鶩齊飛。則我這襄陽倦客苦思歸。我這裏憑闌望,母親那裏倚門悲。爭奈我身貧歸未得。
  〔普天樂〕楚天秋山疊翠,對無窮景色,總是傷悲。好教我動旅懷,難成醉,枉了也壯志如虹英雄輩,都做助江天景物凄其。氣呵做了江風淅淅,愁呵做了江聲瀝瀝,泪呵彈做了江雨霏霏。
  這幾支曲子意象開闊高遠,感情激越真摯,堪與王粲《登樓賦》媲美。劇中王粲宣泄的怨憤,也正是作者客寓他鄉、沉抑下僚、終生不得志的感情吐露。它是元代由北方南下的文人飄泊未遇心境的寫照,所以特別易于引起失意文人的共鳴,容易受到人們的激賞。

  第三節 喬吉與宮天挺
  《兩世姻緣》 才子佳人題材 《范張鶏黍》 隱逸情調
  喬吉(1208?~1345)是南方戲劇圈中重要的作家和散曲名家。他字孟符,號笙鶴翁,又號惺道人。原籍山西太原,流寓杭州近四十年。鍾嗣成在《錄鬼簿》中說他:“美姿容,善詞章,以威嚴自飭,人敬畏之。”又作吊詞云:“平生湖海少知音,幾曲宮商大用心。百年光景還爭甚?空贏得,雪鬢侵,跨仙禽,路繞雲深。”從中約略可見喬吉的爲人與處境。喬吉作劇11種,今存3種:《兩世姻緣》、《揚州夢》、《金錢記》,都以才子佳人愛情故事爲題材,創作風格與鄭光祖相近,但語言更爲清麗,與所叙寫的愛情故事相得益彰。
  喬吉的代表作是《兩世姻緣》。故事本于唐范攄的《雲溪友議》。寫書生韋皋與洛陽名妓韓玉簫相愛,被鴇母拆散,玉簫憂思成疾,懨懨而死。死後轉世爲荊襄節度使張延賞的義女。18載後,韋皋得第出征葉蕃立下大功,班師途中拜訪張延賞,筵間與玉簫相見,憶及前世事,引起一番波折。後經皇帝爲媒,才了結了兩世姻緣。劇中男女雙方對愛情的追求熱烈而執著,生死不渝,奇情動人。這個戲情節曲折,富有戲劇性。如第三折再世的玉簫與韋皋重會,而張延賞不知底裏,怪罪韋皋,爭執之間,幾乎刀兵相見,使情節跌宕起伏,奇趣橫生。曲辭也跌蕩生姿,頗多麗詞佳句。如第二折寫玉簫對韋皋的思念:
  〔集賢賓〕隔紗窗日高花弄影,聽何處囀流鶯。虛飄飄半衾幽夢,困騰騰一枕春酲。趁著那游絲兒,恰飛過竹塢桃溪,隨著這蝴蝶兒,又來到月榭風亭。覺來時倚著這翠雲十二屏,恍惚似墜露飛螢。多咱是寸腸千萬結,只落的長嘆兩三聲。
  〔尚京馬〕我覷不的雁行弦斷臥瑤箏,鳳觜聲殘冷玉笙,獸面香銷閑翠鼎。門半掩,悄悄冥冥,斷腸人和泪夢初醒。
  《金錢記》寫唐代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韓翃與京兆尹王輔之女柳眉兒的愛情糾葛。劇中以御賜金錢串作爲信物,貫穿全局。中間穿插詩人賀知章主媒,皇帝主婚,李太白宣旨等關目,表現了以“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爲人生美事的文人情趣。這個戲情節緊湊,環環相扣,曲折熱鬧,頗適于舞臺演出。
  《揚州夢》演唐代詩人杜牧的故事。杜牧《遣懷》詩有句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劇本以此命意,牽合杜牧與名奴張好好的一段風流韻事,著意渲染。喬吉有〔折桂令〕散曲,自比杜牧:“文章杜牧風流,照夜花燈,載月蘭舟。老我江湖,少年談笑,薄幸名留。......”可見劇本實即叙寫自身景況,投合了元代文人風流自賞的風氣。所以賈仲明在〔淩波仙〕吊詞中說:“《金錢記》,《揚州夢》,振士林。”
  宮天挺是南方戲劇圈中一個較有特色的雜劇作家,字大用,原籍大名(今屬河北),宦居江南。《錄鬼簿》說他“歷學官,除釣臺書院山長。爲權豪所中,事獲辨明,亦不見用。卒于常州”。所作雜劇6種,今存《范張鶏黍》、《七里灘》兩種{《七里灘》今僅存元刊本,未標作者名姓。諸本《錄鬼簿》均記宮大用所作爲《釣魚臺》》,而天一閣本《錄鬼簿》於張國賓名下有《七里灘》一目,故或以爲此劇系張作。但明張祿《詞林摘艷》所錄《七里灘》曲文一套,與元刊本相符,署名宮大用作,今從張說。}。
  《范張鶏黍》根據《後漢書·范式傳》改編而成。寫國子監生范式、張劭憤恨權奸當道,絕意仕進,結爲生死之交。張劭死,范式千里送葬。太守第五倫慕其德,推薦爲官。劇本在歌頌朋友間真摯情感的同時,激烈抨擊了仕途的黑暗。詞氣激烈,痛快淋漓。如第一折:
  〔哪咤令〕國子監裏助教的,尚書是他故人;秘書監裏著作的,參政是他丈人;翰林院應舉的,是左丞相的舍人。則《春秋》不知怎的發,《周禮》不知如何論,制詔誥是怎的行文。
  〔寄生草〕將鳳凰池攔了前路,麒麟閣頂殺後門。便有那漢相如獻賦難求進;賈長沙痛哭誰瞅問?董仲舒對策無公論。便有那公孫弘撞不開昭文館內虎牢關,司馬遷打不破編修院裏長蛇陣。
  〔六麽序〕您子父們輪替著當朝貴,倒班兒居要津。則欺瞞著帝子王孫。猛力如輪,詭計如神。誰識您那一夥害軍民聚斂之臣?現如今那棟梁材平地上剛三寸,你說波怎支撑那萬里乾坤?都是些裝肥羊法酒人皮囤,一個個智無四兩,肉重千斤。
  《七里灘》,寫嚴子陵蔑視功名富貴,謝絕漢光武帝劉秀的徵召,隱居七里灘,垂釣爲樂。劇本借古諷今,反映了作者對現實黑暗政治的憤慨和失望,表露了對隱士自由自在生活的嚮往。作者曾爲嚴子陵釣臺所在的釣臺書院山長,他把自己爲權豪所中,不受重視的經歷,化爲慷慨激昂的文字:
  〔離亭宴煞〕(當作〔鴛鴦煞〕)九經三史文書册,壓著一千場國破山河改。富貴榮華,草芥塵埃。暢道祿重官高,闐是禍害;鳳閣龍樓,包著成敗。您那裏是舜殿堯階,嚴光呵,則是跳出十萬丈風波是非海。
  這種因不滿現實,轉向隱逸遺世的情緒,是元代後期知識分子的普遍傾向。由于宮天挺的作品感情激越奔放,筆力猷勁,所以王國維稱他“瘦硬通神,獨樹一幟”(《宋元戲曲考·元劇之文章》)。

  第四節 金仁杰 楊梓 秦簡夫
  《追韓信》 《敬德不伏老》 《東堂老》
  金仁杰(?~1329)是南方土生土長的雜劇作家。他字志甫,杭州人。與《錄鬼簿》作者鍾嗣成爲好友,二人交往二十年如一日。天歷元年(1328)授建康(今南京)崇寧務官,次年卒。著有雜劇7種,均爲歷史題材。今存《蕭何月下追韓信》一種。劇本著力描寫楚漢之際韓信懷才不遇的苦悶與仿徨,尤其是“煙波名利”兩難的處境。曲文質樸而雄渾。如第二折〔雙高·新水令〕套:
  恨天涯流落客孤寒,嘆英雄半世虛幻。坐下馬空踏遍山水難,背上劍枉射得鬥牛寒!恨塞于天地之間。雲遮斷玉砌雕欄,按不住浩然氣透霄漢。
  〔駐馬聽〕回首青山,拍拍離愁滿戰鞍;舉頭新雁,呀呀哀怨伴天寒。指望學龍投大海駕天關,鏟地似軍騎羸馬連雲棧。且相逢,覷英雄如匹似閑,堪恨無端四海蒼生眼。......
  明沈採《千金記》傳奇第二十二出《北追》即襲用了此套曲文。此折在昆曲中一直傳唱,爲少數至近代仍能演唱的北曲套數之一,可見其舞臺影響。鍾嗣成說金仁杰的創作,“雖不駢麗,而其大概,多有可取之處”(《錄鬼簿》),爲中肯之論。
  楊梓(1260~1327),浙江海鹽人。在元代雜劇作家中,他是官位最高的一位。楊氏爲海鹽大族,家至巨富。楊梓于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93)征爪哇,以功封安撫總使,官至嘉議大夫、杭州路總管。致仕後居杭州,卒謚康惠。楊梓喜好音樂,與散曲名家貫雲石交好,北曲得貫氏真傳。楊梓家有樂班,其家僮皆擅長南北歌調,楊家以能歌著名于浙右。楊梓所作雜劇存《敬德不伏老》、《豫讓吞炭》、《霍光鬼諫》等3種。《敬德不伏老》寫唐代尉遲恭(字敬德)故事。叙唐太宗擺慶功宴,李道宗爭首座,尉遲恭不滿,怒起打傷了李道宗,被貶爲庶民。高麗國知秦瓊病倒,敬德被貶,遂起兵挑戰。唐太宗無奈,派徐茂公詔敬德出戰,敬德裝瘋不從。徐用計激敬德,說是敬德年老懼戰,敬德不伏老,慨然出征,大勝受賞。故事根據史書和民間傳說改編而成。明代《金貂記》傳奇又據此改編,幷襲用了第三折的曲文。該套北曲在昆腔中一直保留到現代仍有演出。其中最後兩支曲子,表現了尉遲恭老而益堅、忠心爲國的精神和豪邁憨直的性格。
  〔麽篇〕我老只老呵老了咱些年紀,老只老呵老不了我腦中武藝,老只老呵老不了我龍韜虎略,老只老呵老不了我妙策神機,老只老呵不了我一片忠心貫日,老只老呵尚兀自萬夫難敵。俺老只老止不過添了些雪鬢霜老髭,老只老又不曾駝腰曲背。
  〔尾聲〕老只老呵只我這水磨鞭不曾長出些白髭鬚。量這厮何須咱費力,他便跳下馬受繩縛,著這厮卷了旗卸了甲收了軍,拱手兒降俺這大唐國。
  《豫讓吞炭》寫戰國豫讓報答智伯的故事。智伯以國士待豫讓,豫讓也就以國士報之。作品强調的是一個“義”字。《霍光鬼諫》演漢代霍光生前反對他兒子封官和女兒爲妃,死後又向皇帝托夢,密告他兒子造反的故事,全劇强調一個“忠”字。楊梓以封疆大吏身份作劇,取材角度與一般劇作家有所不同,在劇中傾注了更多的正統觀念。從楊梓這樣身份的官員參與雜劇創作的情況,可以說明雜劇的地位在南方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秦簡夫是元代後期關漢卿本色一派作家的代表。他是大都(今北京)人,雜劇創作頗負盛名,後流寓杭州。著有雜劇5種,今存《東堂老》、《趙禮讓肥》、《剪發待賓》3種。其中以《東堂老》最有特色。劇本寫揚州富商趙國器,因兒子揚州奴不肖,憂思成疾,臨終前把黃金和管教兒子的責任,交托給好友李實。李實人稱“東堂老”。趙死後,揚州奴結交非人,肆意揮霍,不久即將田産蕩盡,淪爲乞丐,備嘗生活的艱辛。東堂老看準時機,苦心教誨,終于使得浪子回頭。東堂老隨後告訴原委,將用趙國器所寄之金購得的趙家財産奉還,讓揚州奴重振家業。
  中國傳統觀念,向來重農抑商,以農爲本,以商爲末。人們把商品流通中産生的高額利潤,看作是不勞而獲的暴利,幷且以不言“阿堵物”爲高尚。反映在文學創作中,便是總把商人作爲譏諷和鞭撻的對象。這種情況,元人雜劇中也不乏其例。商人財主,要麽像鄭廷玉《看錢奴》那樣被描繪得貪婪吝嗇,要麽像《販茶船》中的馮魁那樣,重利輕情,奪人所愛。這類作品揭露金錢的罪惡和商人的弱點,固然有其真實性,但也多少反映出人們輕視商品經濟的傳統觀念,以及認爲“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視求取功名爲正途的狹隘心態。而秦簡夫的《東堂老》,第一次正面塑造了李實這樣一個見財不昧,有情義、重言諾、誠懇可信的商人形象。它肯定了商業行爲的正當性,對商人經營的艱辛深表同情。這種違背傳統意識而與近代進步思潮更接近的觀念,很值得讀者注意。
  東堂老幷不諱言追求金錢。因爲他看透世態炎凉:“你有錢呵,三千劍客由他們請;一會兒無金呵,......凍剌剌窑中把不到那明,痛親眷敲門都沒個應,好相識街頭也抹不著他影。”(第二折〔煞尾〕)他對兒子說,要獲取財富,衹有更加勤勞地付出:“那做買賣的,有一等人肯向前,敢當賭,湯風冒雪,忍寒受冷;有一等人怕風怯雨,門也不出。所以孔子門下三千弟子,只子貢善能貨殖,遂成大富,怎做得由命不由人!”;他又說:“我這般松寬的有,是我萬苦千辛積攢成。”宣稱通過正當途徑,憑自己的才智和辛勞獲取財産,改變自身的社會地位,是值得自豪的事:“我則理會有錢的是咱能,那無錢的非關命。咱也須要個幹運的這經營。雖然道貧窮富貴生前定,不俫咱可便穩坐的安然等?”(第二折〔端正好〕)東堂老這一連串的自白,實際上否定了貧富窮通皆由命的觀念,肯定了商人階層注重實際、刻苦耐勞的人生態度和積極進取的精神,反映了元代社會日益活躍的商人和手工業主的人生觀和道德觀。
  《東堂老》是元代雜劇中寫實性較强的一部作品。劇中沒有離奇的情節和特異的人物,也沒有誇張的語言和華麗的詞藻,它真實地描繪正直的商人如何面對險惡的商場和世俗的偏見。整個戲關目緊湊,結構謹嚴,衝突鮮明,曲辭本色自然,較好地繼承了關漢卿雜劇的創作風格。從此劇的取材內容看,它當是秦簡夫游歷南方之後所作。
  秦簡夫的《剪發待賓》,取材于《晋書·陶侃傳》。作者在保有“母賢子孝”傳統道德內涵的同時,又虛構了一位“巨富的財主”韓夫人。她頗有識見,主動將女兒嫁給陶侃。這一部作者刻意編結成的喜劇,實際上是元代士商通婚的現實寫照。由此可見,秦簡夫的作品觸及到許多具有時代意義的道德觀念問題,在元人雜劇中,誠屬難能可貴。
  南方戲劇圈中元代後期雜劇創作,較有影響的還有蕭德祥的《殺狗勸夫》,王曄的《桃花女破法嫁周公》,范康的《陳季卿竹葉舟》,朱凱的《劉玄德醉走黃鶴樓》等,但它們的總體成就幷不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