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辛棄疾和辛派詞人(王兆鵬撰)

  12世紀下半葉,詞壇上大家輩出,名作紛呈。以辛棄疾、陸游、張孝祥、陳亮、劉過和姜夔等詞壇主將爲代表的“中興”詞人羣把詞的創作推到高峰。辛棄疾詞的內容博大清深,風格雄深雅健,確立幷發展了蘇軾所開創的“豪放”一派{清胡薇元《歲寒居詞話》稱蘇辛派爲“雄豪一派”,就辛詞而言,或更準確。按,將宋詞分爲“豪放”、“婉約”兩派,始於明人張綖《詩餘圖譜》之說:“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約詞體以婉約爲正。”清初王士禛《花草蒙拾》又將張氏所說的“詞體”改成“詞派”,並將詞派領袖改爲“婉約以易安爲宗,豪放惟稼軒稱首”。今人論唐宋詞派,多從其說。這種劃分,雖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有明顯的缺陷,參吳熊和《唐宋詞通論》第四章第一節《唐宋詞分派的由來》。鑒於“婉約”“豪放”兩派說在20世紀的詞學界影響很大,故姑且將蘇辛派稱爲“豪放”派。},而與蘇軾幷稱爲“蘇辛”。辛派詞人將詞體的表現功能發揮到了最大限度,詞不僅可以抒情言志,而且可以同詩文一樣議論說理。從此,詞作與社會現實生活、詞人的命運和人格更緊密相連,詞人的藝術個性日益鮮明突出。詞的創作手法不僅是借鑒詩歌的藝術經驗,“以詩爲詞”,而且吸收散文的創作手段,“以文爲詞”;詞的語言在保持自身特有的音樂節奏感的前提下,也大量融入了詩文中的語彙。雖然詞的詩化和散文化有時不免損害了詞的美感特質,但詞人以一種開放性的創作態勢容納一切可以容納的內容,利用一要可以利用的創作手段和蘊藏在生活中、歷史中的語言,空前地解放了詞體,增强了詞作的藝術表現力,最終確立了詞體與五七言詩歌分庭抗禮的文學地位{詞體地位的正式確立並得到普遍認同,約始於宋南渡前後,其主要標志有:一、成書於宣和五年(1123)的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分46門輯錄諸家詩話,其中專列“樂府”一門採錄詞話。稍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也專設“樂府”一類,載錄有關詞話。詩論家們讓詞作爲獨立的一“門”進入詩話著作,反映出詞體的獨立地位在理論觀念上已獲得認同。二、詞的文學讀本開始出現。南渡後,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黃大輿編成《梅苑》,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鮦陽居士編成《復雅歌詞》(已佚),紹興十六年(1146)曾慥編刻成《樂府雅詞》。《花間集》和《尊前集》等五代北宋詞集是作爲唱本供人演唱之用,而《梅苑》等詞選則作爲讀本供人案頭閱讀(詳參蕭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選詞與詞選通論》第三章,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排印本),這表明詞由從屬於音樂的歌詞形態變成了一種獨立的抒情詩體。三、目錄學著作中開始分專類著錄詞集。與辛棄疾同時的尤袤(1127~1194),在其目錄學著作《遂初堂書目》中,首次於“別集類”、“總集類”之外專設“樂曲類”著錄詞集,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也專立“歌詞類”著錄詞集,這既表明詞集流傳已多,也表明詞體的地位已完全從詩文中獨立出來。}。
  此期詞壇幷非辛派獨霸天下,姜夔和史達祖、高觀國、盧祖皋、張輯等人,另成一派,從而形成雙峰對峙的局面。

  第一節 辛棄疾的創作道路
  英雄的才情將略與“歸正人”的苦悶怨憤 “剛拙自信”的氣質個性和“三仕三已”的人生經歷 抒寫人生行藏的創作主張和追求雄豪壯大的審美理想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關於辛棄疾的生平事跡,詳見鄧廣銘《辛稼軒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排印本。按:辛棄疾詞集,今存主要有兩種版本系統,一爲宋刻四卷本《稼軒詞》;一爲元刻十二卷本《稼軒長短句》。《全宋詞》據這兩種版本校補,收詞626首。孔凡禮《全宋詞補輯》又增補3首。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排印增訂本)最便於研讀。},號稼秆,山東歷城(今山東濟南)人。他原是智勇雙全的英雄,也天生一副英雄相貌:膚碩體胖,紅頰青眼,目光有棱,精神壯健如虎。因生長于金人佔領區,自幼就決心爲民族復仇雪耻、收復失地。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濟南人耿京聚衆數十萬反抗金朝的暴虐統治,時年22歲的辛棄疾,也乘機揭竿而起,拉起2000人的隊伍奔耿京部下,爲掌書記,幷勸耿京與南宋政府取得聯繫。次年正月,受耿京的委派,辛棄疾等人赴建康(今江蘇南京)面見宋高宗。在完成使命返回山東途中,辛棄疾獲知耿京被降金的叛徒張安國殺害,便立即率領50名騎兵,直奔濟州(今山東巨野)有五萬之衆的金兵營地,將張安國生擒綁縛于馬上,疾馳送到建康處死。這一壯舉充分表現出辛棄疾非凡的膽略勇氣。
  辛棄疾深謀遠慮,智略超羣。26歲時向孝宗上奏《美芹十論》,31歲進獻《九議》,從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等方面,指陳任人用兵之道,謀劃復國中興的大計,切實詳明。33歲時即預言金朝“六十年必亡,虜亡則中國之憂方大”(周密《浩然齋意抄》),也體現出辛棄疾的遠見卓識。他還具有隨機應變的實幹才能,41歲在湖南創建雄鎮一方的飛虎軍,雖困難重重,但事皆立辦,時人比之爲“隆中諸葛”(劉宰《賀辛待制棄疾知鎮江》)。
  平生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的辛棄疾,南歸後本來希望盡展其雄才將略,揮擁萬夫,橫戈殺敵,以“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破陣子》)。然而,自隆興元年(1163)符離之役失敗後,南宋王朝一戰喪膽,甘心向金朝俯首稱臣,納貢求和,使得英雄志士請纓無路,報國無門。而身爲“歸正人”的辛棄疾{南宋時將從金邦脫身回歸南宋的士民稱爲“歸正人”,又稱“歸朝人”。由於有些“歸正人”南歸後又“陰通僞地”,暗中讓金朝來索請回金,故南宋王朝對“歸正人”多不信任。參辛棄疾《美芹十論·防微第八》,《辛稼軒詩文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排印本,第46頁;劉揚忠《辛棄疾詞心探微》,齊魯書社1990年排印本,第93~94頁。又,南宋王朝的用人政策是“重南輕北”,北方人多受歧視而得不到重用。辛棄疾在《九議》中曾吁請宰相“延訪豪傑,無問南北”,也透露出當時用人有“南北”之分(另詳參陸游《渭南文集》卷三《論選用西北士大夫札子》)。辛棄疾身具“歸正人”和北方人這兩重身份,故更受歧視。},更受到歧視而不被信任。他23歲南歸之初,只被任命爲小小的江陰僉判,六年後官職雖逐步昇遷,但都是在地方任職,而且每任時間都不長,從29歲到42歲,13年間調換14任官職,使他無法在職任上有大的建樹和作爲{13年間,辛棄疾歷任建康府通判、司農寺主簿、滁州知州、江東安撫司參議官、倉部郎官、江西提點刑獄、京西轉運判官、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大理寺少卿、湖北轉運副使、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撫使、隆興知府兼江西安撫使、兩浙西路提刑。宋代官制是每任三年,而辛棄疾平均一任不足一年。關於辛詞創作的分期,則可參劉揚忠《辛棄疾詞心探微》第四章;陶爾夫、劉敬圻《南宋詞史》第二章第二節,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排印本。}。
  辛棄疾積極進取的精神、抗戰復國的政治主張本來就與當時只求苟安的政治環境相衝突;而他“昂昂千里,泛泛不作水中鳧”(《水調歌頭》)的傲岸不屈、剛正獨立的個性更使他常常遭人忌恨讒害和排擠,因此他一生“三仕三已”(《哨遍》)。42歲的壯年,即被彈劾罷職,閑居江西上饒帶湖十年;52歲起用爲福建提刑,三年後被人誣陷落職。再度賦閑八年後,朝廷準備北伐,辛棄疾懷著建功立業的希望再度出山,可幷未得到重用,二年後帶著“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水調歌頭》)的絕望心情,66歲的老英雄又回到鉛山故居,68歲時含恨而逝。
  辛棄疾既有詞人的氣質,又有軍人的豪情,他的人生理想本來是做統兵將領,在戰場上博取功名,“把詩書馬上,笑驅鋒鏑”(《滿江紅》)。但由于歷史的錯位,“雕弓挂壁無用”,“長劍鋏,欲生苔”(《水調歌頭》),只得“筆作劍鋒長”(《水調歌頭·席上爲葉仲洽賦》),轉而在詞壇上開疆拓土,將本該用以建樹“弓刀事業”(《破陣子》)的雄才來建立詞史上的豐碑。
  辛棄疾寫詞,有著自覺而明確的創作主張,即弘揚蘇軾的傳統,把詞當作抒懷言志的“陶寫之具”{語出范開《稼軒詞序》(《景刊宋金元明本詞》本《稼軒詞甲集》卷首)。劉辰翁《辛稼軒詞序》也說“稼軒胸中今古,止用資爲詞,非不能詩,不事此耳。斯人北來,喑嗚鷙悍,欲何爲者,而讒擯銷沮,白髮橫生,亦如劉越石。陷絕失望,花時中酒,托之陶寫,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復道;而或者以流連光景、志業不終恨之,豈可向癡人說夢哉”。另參劉揚忠《辛棄疾詞心探微》第二章《辛棄疾的文學主張與審美理想》。},用詞來表現自我的行藏出處和精神世界。他在《鷓鴣天》詞中明確宣稱:“人無同處面如心。不妨舊事從頭記,要寫行藏入笑林。”他也實現了自我的創作主張,空前絕後地把自我一生的人生經歷、生命體驗和精神個性完整地表現在詞作中。與虎嘯風生、豪氣縱橫的英雄氣質相適應,辛棄疾崇尚、追求雄豪壯大之美,“有心雄泰華,無意巧玲瓏”(《臨江仙》),即生動形象地表達出他的審美理想。情懷的雄豪激烈,意象的雄奇飛動,境界的雄偉壯闊,語言的雄健剛勁,構成了稼軒詞獨特的藝術個性和主導風格。

  第二節 辛棄疾對詞境的開拓
  英雄形象的自我展示 苦悶憂患與對社會的理性批判 鄉村中風景人物的剪影
  唐五代以來,詞中先後出現了三種主要類型的抒情主人公,即唐五代時的紅粉佳人、北宋時的失意文士和南渡初年的苦悶志士{參見王兆鵬《唐宋詞的審美層次及其嬗變》,《文學遺產》1994年第4期。按:前此岳飛雖是英雄,但詞作很少,尚未形成風氣。}。辛棄疾橫刀躍馬登上詞壇,又拓展出一類虎嘯風生、氣勢豪邁的英雄形象。
  辛棄疾平生以英雄自許,渴望成就英雄的偉業,成爲曹操、劉備那樣的英雄:“英雄事,曹劉敵。”(《滿江紅·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南鄉子》)在唐宋詞史上,沒有誰像辛棄疾這樣鍾情、崇拜英雄,抒寫出英雄的精神個性。蘇東坡也曾嚮往“雄姿英髮”的“周郎”,但他在赤壁緬懷英雄時,想到的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那是文士所常有的傷感;而辛棄疾憑吊赤壁時,是“半夜一聲長嘯,悲天地,爲予窄”(《霜天曉角·赤壁》),則顯露出英雄壯士的本色。同一環境的不同情緒體驗,反映出主體不同的氣質。
  英雄的歷史使命,是爲民族的事業而奮鬥終生。辛棄疾的使命感異常强烈而執著:“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前韻》)“看依然、舌在齒牙牢,心如鐵。”“待十分做了,詩書勛業。”(《滿江紅》)即使是仁途失意,落魄閑居,也難忘他的歷史使命,時刻思念著故國江山;雖華髮蒼顔,但壯心不已: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顔。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作爲英雄壯士,辛棄疾的心態,既不同于晏、歐諸人的從容平和,蘇軾的超然曠達,秦、周等人的悲戚哀怨,也不同于南渡志士悲憤漸平之後的失望消沉,而常常是豪情激揚:“橫空直把,曹吞劉攫”,(《賀新郎·韓仲止判院山中見訪席上用前韻》)“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長期的壓抑苦悶,又使他怒氣騰涌:“狂歌擊碎村醪盞。欲舞還憐襟袖短。”(《玉樓春》)“說劍論詩餘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水調歌頭》)“酒兵昨夜壓愁城。太狂生。轉關情。寫盡胸中、磈磊未全平。”(《江神子·和人韻》)激烈難平的幽憤,高度深沉的壓抑,飛動跳蕩的生命激情,構成了辛棄疾獨特的生命情懷。
  辛詞有意“要寫行藏入笑林”,注重從人物的行爲活動中展現抒情人物的心態情感和個性現象。因此其詞中的抒情人物的形象不僅豐滿鮮活,富有立體感,而且具有變異性、階段性特徵。

  少年的辛棄疾,是沙場點兵的將帥,執戈橫槊的英雄,氣勢豪邁,虎嘯風生:“少年橫槊,氣憑陵,酒聖詩豪餘事。”(《念奴妖》)“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進入中年後,經歷了人世的危機和宦海浮沉,他已無法點兵沙場,衹能在落日樓頭,摩挲撫劍,面對友人,彈鋏悲歌:“腰間劍,聊彈鋏。”(《滿江紅》)當年叱咤風雲的少年將帥變成了“和泪看旌旗”(《定風波》)、“試彈幽憤泪空垂”(《鷓鴣天》)的失路英雄。被迫退隱以後,更變而爲手不離杯的醉翁、抱瓮灌園的村叟。到了暮年晚景,辛棄疾已是“頭白齒牙缺”(《水調歌頭》)、“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鷓鴣天》)的衰翁。雖然他仍執著于功名事業,但已逐漸失去了往日的狂傲與樂觀,而常常陷入失望之中:“功名妙手,壯也不如人,今老矣,尚何堪。”(《驀山溪》)稼軒詞所展示的自我形象,是唐宋詞史上獨一無二的個性鮮明豐滿的英雄形象。
  辛棄疾對詞的心靈世界也有深廣的拓展。南渡詞人的情感世界已由個體的人生苦悶延伸向民族社會的憂患,辛棄疾繼承幷弘揚了這一創作精神,表現出更深廣的社會憂患和個體人生的苦悶。如35歲時寫的名作《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羅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游子。把吳鈎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泪。
  故國淪陷、國耻未雪的仇恨和焦慮,故鄉難歸、流落江南的飄泊感,英雄無用的壓抑感和壯懷理想無人理解的孤獨感,交織于胸。因理想與現實的衝突,他萌生出退隱之念,但英雄無功的羞愧感和執著的進取心促使他放棄了隱退的念頭。欲進不能,欲退不忍,剛强自信的英雄也禁不住憤然泪下。此詞充分表現出英雄心靈世界的豐富性和曲折性,深度開掘出詞體長于表現複雜心態的潜在功能。
  辛棄疾對民族苦難憂患的社會根源有著清醒深刻的認識,《美芹十論》和《九議》就透徹地分析了南宋王朝的社會弊端。在詞中,他也往往用英雄特有的理性精神來反思、探尋民族悲劇的根源,因而他的詞作比南渡詞人有著更爲深刻强烈的批判性和戰鬥性。他譴責朝廷當局的苟且偷生:“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水龍吟·爲韓南澗尚書壽》)痛憤英雄豪杰被壓抑摧殘:“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賀新郎》更直接諷刺宋光宗迫使自己投閑退隱:“君恩重,教且種芙蓉。”(《小重山·與客泛西湖》)在名篇《摸魚兒》詞中對排擠妒忌自己的羣奸小人也進行了辛辣的嘲諷和抨擊: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衹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脉脉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此詞有多重的象徵意蘊。春天又匆匆歸去,詞人由惜春、留春轉而怨春,表現出强烈的時間意識和對英雄生命徒然流逝的惋惜怨恨。正是基于對時間無法挽留和生命有限的焦慮,故對耽誤了自我風雲際會、建功立業“佳期”的狐媚邀寵而妒賢害能者,如“玉環飛燕”之流格外痛憤,尖刻地詛咒他們必將化爲塵土。辛詞系統地批判了當時社會的腐朽黑暗{參見劉揚忠《辛棄疾詞心探微》第36~46頁。},不僅拓展了詞境,也提高和强化了詞的現實批判功能,對南宋後期劉克莊、陳人杰等辛派詞人以詞爲抗爭社會的武器有著直接的影響。
  辛棄疾拓展詞境的另一個層面是對農村田園生活和隱逸情趣的表現。農村鄉土,自蘇軾在詞世界裏初度開墾過後,久已荒蕪。雖然朱敦儒晚年詞作中也寫過“一個小園兒,兩三畝地”(《感皇恩》),但那是隱士眼中的生活世界,幷非地道的鄉野。辛棄疾在江西上饒、鉛山的農村先後住過二十多年,他熟悉也熱愛這片土地,幷對當地的村民和山水景致作了多角度的素描,給詞世界增添了極富生活氣息的一道清新自然的鄉村風景綫,如《清平樂》和《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間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鶏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詞人用剪影式的手法、平常清新的語言素描出一幅幅平凡而又新鮮的鄉村風景畫和人物速寫圖。傲然獨立的英雄竟如此親切地關注那些鄉村的父老兒童,體現出辛棄疾平等博大的胸懷和多元的藝術視野。在唐宋詞史上,也唯有辛棄疾展現過如此豐富多彩的鄉村圖景和平凡質樸的鄉村人物。

  第三節 辛詞的藝術成就
  意象的轉換 以文爲詞和用經用史 多樣的風格:剛柔相濟和亦莊亦諧
  鮮明獨特的意象往往體現出詩人的個性風格{參見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之《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和《李杜詩歌的風格和意象》,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版。},而意象羣的流變又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詩歌史的變遷。相對而言,唐五代詞的意象主要來源于閨房綉戶和青樓酒館,至柳永、張先、王安石、蘇軾而一變,他們開始創造出與文士日常生活、官場生活相關的意象和自然山水意象。至南渡詞又一變,此時詞中開始出現與民族苦難、社會現實生活相關的意象。稼軒詞所創造的戰爭和軍事活動的意象,又使詞的意象羣出現了一次大的轉換。
  本是行伍出身的辛棄疾,有著在戰場上橫戈殺敵的戰鬥體驗。他既熟悉軍事生活,又時刻期待著重上沙場,再建武功。因此,當他“筆作劍鋒長”時,刀、槍、劍、戟、弓、箭、戈、甲、鐵馬、旌旗、將軍、奇兵等軍事意象就自然而然呈現于筆端,諸如“千騎弓刀”、“倚天萬里須長劍”、“嵯峨劍戟”、“卻笑將軍三羽箭”、“邊頭猛將干戈”、“紅旗鐵馬響春冰”和“斬將更搴旗”等軍事意象頻繁出現,構成了詞史上罕見的軍事景觀。而下麵這類詞作: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破陣子·爲陳同甫賦壯詞以寄》)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高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水調歌頭》上片)
  密集的軍事意象羣,連結成雄豪壯闊的審美境界,更能體現辛詞的個性特色,也反映出兩宋詞史的又一重大變化,即男子漢氣概的激揚,詞中女性柔婉美最終讓位于血性男子的力度美和崇高美。
  王國維曾說:“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辛棄疾以其特有的眼光觀物,任何普通的景物都能幻化、創造成軍事意象。在他軍人的意念中,靜止的青山能變成奔騰飛馳的戰馬,林間的松樹也幻化成等待檢閱的勇武士兵:“疊嶂西馳,萬馬回旋,衆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沁園春》)抒情意象的軍事化,是稼軒詞所獨具的藝術特色。
  稼軒詞不僅轉換了意象羣,而且更新了表現手法,在蘇軾“以詩爲詞”的基礎上,進而“以文爲詞”,將古文辭賦中常用的章法和議論、對話等手法移植于詞。《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即採用辭賦的結構方式,“儘是集許多怨事,全與李太白《擬恨賦》手段相似”(宋陳模《懷古錄》卷中),章法獨特絕妙。《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模仿漢賦中《解嘲》、《答客難》之賓主問答體,讓人與酒杯對話,已是別出心裁;而詞中的議論,縱橫奔放,又蘊含著豐富的人生哲理和幽默感,餘味無窮。用《天問》體寫的《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連用七個問句以探詢月中奧秘,奇特浪漫,理趣盎然。表現方法的革新,帶來了詞境的新變。
  以文爲詞,既是方法的革新,也是語言的變革。前人作詞,除從現實生活中提煉語言外,主要從前代詩賦中嘆取語彙,而稼軒則獨創性地用經史子等散文中的語彙入詞{參見《詹安泰詞學論稿》上篇第七章中“詞之修辭與散文”,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排印本,第159~162頁;《辛棄疾詞心探微》第238~246頁;葉嘉瑩《論辛棄疾詞的藝術特色》,《文史哲》1987年第1期。},不僅賦予古代語言以新的生命活力,而且空前地擴大和豐富了詞的語彙。宋末劉辰翁曾高度評價過稼軒詞變革語言之功:“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羣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衛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竪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辛稼軒詞序》)經史散文中的語言,他信手拈來,皆如己出。如《賀新郎》: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樽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首句和結尾四句,都從經史中化出{“甚矣”句和“二三子”句都出自《論語·述而》;“不恨”二句則從《南史·張融傳》“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化出。按,此詞爲稼軒平生得意之作。岳珂《桯史》卷三說:“稼軒以詞名,每燕(宴)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而自饒新意。他用散文化的句法,幷不違反詞的格律規範,仍協律可歌。名作《西江月》(醉裏且貪歡笑)的句式,雖多是散文化,音韻節奏卻依舊自然流暢,活潑傳神。在詞史上,辛棄疾創造和使用的語言最爲豐富多彩;雅俗幷收,古今融合,駢散兼行,隨意揮灑,而精當巧妙。正如清人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所說:“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瘦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天姿是何敻異!”稼軒詞真正達到了無意不可入,無語不可用,合乎規範而又極儘自由的藝術境界。
  內容的博大精深,表現方式的千變萬化,語言的不主故常,構成了稼軒詞多樣化的藝術風格。雄深雅健,悲壯沉鬰,俊爽流利,飄逸閑適,穠纖婉麗,都兼收幷蓄,其中最能體現他個性風格的則是剛柔相濟和亦莊亦諧兩種詞風。寫豪氣,而以深婉之筆出之;抒柔情,而滲透著英雄的豪氣。悲壯中有婉轉,豪氣中有纏綿,柔情中有剛勁,是稼軒詞風的獨特外,也是辛派後勁不可企及之外。前引《摸魚兒》就是摧剛爲柔,表面是傷春惜春的柔情,實則深含不屈不撓的剛健豪氣,藝術上“姿態飛動,極沉鬰頓挫之致”。起句三字,“從千回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再看晚年所作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外。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此詞雖題爲“懷古”,但處處針對現實而發。情懷悲憤激烈,卻含蓄吐出,極盡沉鬰跌宕之致。
  辛詞風格的多樣化,還表現在嘻笑怒駡,皆成佳篇;亦莊亦諧,俱臻妙境。北宋神宗、哲宗(1068~1100)兩朝,曾盛行過滑稽諧謔詞{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載:“長短句中作滑稽無賴語,起於至和。嘉祐之前,猶未盛也。熙、豐、元祐間,兖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時出一兩解。澤州孔三傳者,首創諸宮調古傳,士大夫皆能誦之。元祐間王齊叟彥齡,政和間曹組元寵,皆能文,每出長短句,膾炙人口。彥齡以滑稽語噪河朔。組潦倒無成,作《紅窻迥》及雜曲數百解,聞者絕倒,滑稽無賴之魁也。......同時有張衮臣者,組之流,亦供奉禁中,另’曲子張觀察‘。其後祖述者益眾,嫚戲污賤,古所未有。”另參鄧魁英《辛稼軒的俳諧詞》,劉揚忠《唐宋俳諧詞敘論》,分別載《詞學》第六、第十輯。},但包括蘇軾在內,整個北宋的諧謔詞,都是滑稽調笑,少有嚴肅的深意。稼軒本富有幽默感,遂利用這一度流行的諧謔詞幷加以改造,來宣泄人生的苦悶和對社會種種醜行的不滿,從此諧謔詞具有了嚴肅的主題和深刻的思想內蘊。如《卜算子》(千古李將軍)寫賢愚的顛倒錯位,《千年調》(厄酒向人時)表現官場上圓滑而沒有骨氣的和事佬,都極富幽默感。冷嘲熱諷痛快淋漓,詼諧而不失莊重,嚴峻而不乏幽默,是辛詞的又一風格特色。
  在兩宋詞史上,辛棄疾的作品數量最多,成就、地位也最高{參見王兆鵬、劉尊明《歷史的選擇--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文學遺產》1995年第4期。}。就內容境界、表現方法和語言的豐富性、深刻性、創造性和開拓性而言,辛詞都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劉克莊即說辛詞“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辛稼軒集序》)。他獨創出“稼軒體”,確立了豪放一派,影響十分深遠。《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稼軒詞提要》說:“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爲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也說:“蘇、辛幷稱。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絕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沉著痛快,有轍可循。南宋諸公,無不傳其衣鉢。”與他大致同時的陸游、張孝祥、陳亮、劉過和韓元吉、袁去華、劉仙倫、戴復古等詞人,或傳其衣鉢,或與其詞風相近,都屬同一詞派。

  第四節 辛派詞人
  辛派先驅張孝祥 辛派中堅陸游 與辛詞相似的陳亮 效辛體而自成一家的劉過
  張孝祥(1132~1169)是南渡詞人羣與中興詞人羣之間的過渡人物{習慣上將張孝祥與張元幹並稱,將二張視爲同時人。實際上張元幹年長於張孝祥46歲,張元幹到垂暮之年,張孝祥纔步入詞壇。張孝祥與辛棄疾本來是同齡人,衹因他英年早逝,當辛棄疾在詞壇嶄露頭角時,他就離開了詞壇。故我們認爲張孝祥應與陸游、辛棄疾屬同一時期。又,張孝祥是紹興二十四年(1154)由宋高宗欽定的狀元,在文壇上成名較陸游爲早,其詞的代表作也比陸游的詞作名篇要早得多。張孝祥,字安國,號于湖,和州烏江(今屬安徽和縣)人。高宗朝歷官起居舍人、權中書舍人。孝宗即位,歷知平江府,直學士院、兼領建康留守、知靜江府兼廣南西路安撫使和湖南、湖北安撫使。事跡參宛敏灝《張孝祥年譜》,載《詞學》第二、第三輯。其《于湖詞》(一作《于湖居士長短句》)今存224首。}。宋高宗紹興三十年(1160)前後,李清照、朱敦儒和張元幹等著名詞人已先後辭世,而辛棄疾到孝宗乾道四年(1168)後才逐步在詞壇嶄露頭角{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1993年增訂本,辛棄疾的第一首編年詞始於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此後四年間詞作僅存一首。孝宗乾道四年(1168)後詞作漸多。即使未編年的詞作中有少量是作於乾道四年以前,也難以說明此時稼軒詞名已著。}。紹興末到乾道中(1161~1168)詞壇上的著名詞人,首推張孝祥。
  辛派詞人是遠承東坡而近學稼軒,而從東坡到稼軒,其間的橋梁則是張孝祥。張孝祥的氣質與蘇軾近似,同屬天才型的詩人,作詩填詞也都以蘇詩爲典範,他“每作爲詩文,必問門人曰:’比東坡何如?‘”{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張于湖》。宋湯衡《張紫微雅詞序》也說:“元祐諸公,嬉弄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無一毫浮靡之氣,實自東坡發之也。于湖紫微張公之詞,同一關鍵。”又說:“自仇池(蘇軾)仙去,能繼其軌者,非公其誰與哉。”按:謝堯仁《于湖先生文集序》說:“文章有以天才勝,有以人才勝。”而張孝祥則是“以天才勝者也”(《于湖居士文集》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排印本)。}他一方面學蘇詞的“豪”,以“詩人之句法”抒壯志豪情,如歡呼採石戰勝的《水調歌頭·和龐佑父》,氣勢力度,“與’大江東去‘之詞相爲雄長”(湯衡《張紫微雅詞序》)。其著名的詞作是《六州歌頭》: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鶩,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泪如傾。
  這堪稱是南渡以來詞壇上包容量最大的一首壯詞,從邊塞風景到敵占區的動態,從朝廷的荒謬舉措到中原父老的殷切期待,從敵人的橫行猖獗到自己報國無門的悲憤和時不我待的焦慮,都融爲一體。抒情、描寫、議論兼行幷施,直抒中有回環曲折,聲情激越頓挫,風格慷慨沉雄。而激烈跳蕩的心緒伴隨著短促强烈的節奏,“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陳廷焯《白雨齋詞化》卷八)。難怪當時抗金主將張浚讀後爲之“罷席而入”{《說郛》卷二九《朝野遺記》:“近張安國在建康留守席上賦一篇云:’長淮望斷......。‘歌闋,魏公(張浚)爲罷席而入。”按:此詞作於紹興三十二年(1162),張浚時判建康府兼行宮留守。詳參宛敏灝《張孝祥詞箋校·前言》,黃山書社1993年排印本。一說此詞作於隆興元年(1163)符離戰敗以後,見楊海明《唐宋詞史》第422頁,陶爾夫、劉敬圻《南宋詞史》第106~107頁。}。其指陳時事的縱橫開闔和强烈的現實批判精神,都直接作了稼軒詞的先導。
  另一方面,則學蘇的“放”,幷兼融李白的浪漫精神,以自在如神之筆表現其超邁淩雲之氣和瀟灑出塵之姿,如《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爲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有蘇軾中秋詞的豪情逸興而又別開新境。張詞的哲理意蘊雖不及蘇詞,但浪溫漫奇想則有過之而無不及,詞中廣闊透明的湖光月色與冰清玉潔的人格境界水乳交融,也足與蘇詞爭奇鬥勝。
  張孝祥是辛派詞人的先驅者,風格駿發踔厲,自成一家;藝術境界也別開生面,在詞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
  陸游雖比張孝祥年長7歲,比辛棄疾年長15歲,但詞作不多,開創性不大。他未能成爲辛派的先驅,而衹是辛派的中堅人物。
  與辛棄疾將平生的創作精力貫注于詞相反,陸游“是有意要做詩人”(劉熙載《藝概·詩概》),而對作詞心存鄙視,認爲詞是“其變愈薄”之體,說“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爲,晚而悔之”。寫了詞,仿佛有種負罪感,故自編詞集時,特意寫上一段自我批評,“以志吾過”{《渭南文集》卷一四《長短句序》。按:陸游對詞的看法後來雖略有變化,但重詩輕詞的傳統觀念則未變。參夏承燾《論陸游詞》,《放翁詞編年箋注》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排印本。又,陸游《放翁詞》收詞130首,《全宋詞》增補至145首。與兩宋其他詞人比較,其存詞量居第34位,數量不算太少。但與他近萬首詩作相成較,則數量懸殊極大。}。這種陳舊的觀念,既限制了他詞作的數量,更影響了其詞的藝術質量和成就。不過,陸畢竟才氣超然,漫不經意中,也表現了他獨特的精神風貌和人生體驗。如《漢宮春》上片:“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激情豪氣都不讓稼軒。由于身歷西北前綫,陸游也創造出了稼軒詞所沒有的另一種藝術境界: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
  邊城的角聲烽火,淪陷區內的煙柳與池館,迭映成一幅悲壯的戰地景觀。終南山的月亮特地衝破暮雲,普照長安的城池,也象徵著詞人收復中原的必勝信念。
  陸游詞的主要內容是抒發他壯志未酬的幽憤,其詞境的特點是將理想化成夢境而與現實的悲凉構成强烈的對比,如《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泪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放翁詞風格雖多樣,但未熔煉成獨特的個性,其悲壯似稼軒而無辛詞的雄奇,其豪放似東坡而無蘇詞的飄逸,其閑適疏淡似朱敦儒而缺乏朱詞的恬靜瀟灑,有衆家之長,“而皆不能造其極”(《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放翁詞提要》)。
  辛棄疾的密友陳亮(1143~1194){陳亮,字同甫,學者稱龍川先生,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屢上書論國事,平生三罹大獄,而豪氣不減。51歲始以狀元及第,授官,未至而病逝。《宋史》卷四三六有傳。著有《龍川文集》。},是位豪俠奇士,詞風也與辛相似。其詞多表現抗戰復仇、救國安民的思想懷抱,故他每一詞寫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葉適《書龍川集後》)陳亮又長于政論,《宋史》本傳說他“論議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他也常常用詞來表達他的政治軍事主張,其詞所論時事往往可以跟他的政論文相互印證。如果說辛棄疾是以文爲詞,那麽,陳亮幾乎可以說是“以詞爲文”。强烈的現實針對性、鮮明的政治功利性和縱橫開闔的議論性構成了陳亮詞最突出的特點。如《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羣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耻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陳廷焯說換頭五句“精警奇肆,幾于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白雨齋詞話》卷一),確是會心之論。《念奴嬌·登多景樓》也是他“以詞爲文”的代表作。
  陳亮詞以氣勢見長,往往直抒胸臆,語言斬截痛快,風格雄放恣肆。但過分外露,缺乏內斂而少餘蘊。其詞風雖與稼軒詞相似,如鵝湖之會後與稼軒唱和的三首《賀新郎》{辛、陳的“鵝湖之會”,是文學史上著名的一次聚會,事在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參鄧廣銘《辛稼軒年譜》第96~98頁;劉乃昌《辛棄疾論叢·辛棄疾與陳亮的鵝湖之會》,齊魯書社1979年排印本;王水照《鵝湖書院前的深思》,載其《半肖居筆記》,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排印本,第39~47頁。},豪氣縱橫,足與稼軒原唱抗衡,但存詞僅74首,佳作也有限,整體的藝術成就和影響遠遜于稼軒。
  如果說陳亮是因爲與辛棄疾氣質相近而詞風自然趨向一致,那麽,劉過(1154~1206)則是有意識地效法稼軒{劉過,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終生未仕,漫遊於兩湖、江淮和江浙一帶。以詩俠名江湖間,辛棄疾、陸游、陳亮皆與之交。有《龍洲詞》,今存78首。生平事跡參《龍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排印本)附錄有關傳記資料;華巖《劉過生平事跡繫年考證》,《文學遺產增刊》第十七輯,1991年中華書局排印本。}。劉過對辛棄疾十分崇拜,有詩說:“書生不願黃金印,十萬提兵去戰場。只欲稼軒一題品,春風俠骨死猶香。”(《呈稼軒》)因崇拜其人而學其詞,他的名作《沁園春》即是“有意效稼軒體者”{見劉熙載《藝概》卷四。宋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五也說劉過“詞多壯語,蓋學稼軒”。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九《龍洲詞提要》說:“然過詞凡贈辛棄疾者則學其體,如’古豈無人,可以似吾稼軒者誰‘等詞是也。其餘雖跌宕淋漓,實未嘗全作辛體。”所言甚是。又,此詞本事詳見岳珂《桯史》卷二。}:
  斗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東坡老,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銜杯。 白雲“天竺習來。圖畫裏、崢嶸樓觀開。愛東西雙澗,縱橫水繞,兩峰南北,高下雲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爭似孤山先探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此詞是仿效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的對話體,將先後相隔幾百年的白居易、林逋和蘇軾請來幫忙說項,構思煞是奇特。詞中巧借三人的詩句來對話,縱筆馳騁,揮灑自如,深得辛詞豪邁狂放、幽默俏皮的神韻。而《沁園春·禦閱還上郭殿師》和《沁園春·張路分秋閱》寫閱兵場面,意象巨動,境界雄壯,有如“龍蛇紙上飛騰”《沁園春·張路分秋閱》中語);《六州歌頭·題岳鄂王廟》爲岳飛鳴不平,激昂慷慨,也都神似稼軒。
  與英雄將帥辛棄疾不同的是,劉過是終生流浪江湖的布衣、游士,他既有俠客的豪縱,又有游士的清狂。其詞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自傲自負又自卑自棄、狂放不羈又落魄寒酸的江湖狂士。他以天才自許:“人間世,算謫仙去後,誰是天才?”(《沁園春》)然因“四舉無成,十年不調”(《沁園春·盧蒲江席上時有新第宗室》),于是玩世不恭{劉過曾自道其玩世不恭、落魄不檢的原因:“某本非放縱曠達之士,垂老而無所成立,故一切取窮達貧賤死生之變,寄之杯酒,浩歌痛飲,旁視無人,意將有所逃者。於是禮法之徒始以狂名歸之,某亦受而不辭。”(《與許從道書》,《龍洲集》卷一二)。}:“坐則高談風月,醉則恣眠芳草。”(《水調歌頭·晚春》)又由于謀生乏術,家徒四壁,不免自卑自慚{宋呂大中《宋詩人劉君墓碑》(《龍洲集》附錄三)說詩人“有生而窮者,有死而窮者”,而劉過“家徒壁立,無擔石儲,此所謂生而窮者;冢蕪巖隈,荒草延蔓,此所謂死而窮者。先生何窮之至是哉!然橫用黃金,雄吞酒海,生雖窮而氣不窮;詩滿天下,身霸騷壇,死雖窮而名不窮。乃知先生之窮異乎常人之窮也。”劉過曾自謂:“有書爲患,幾不容於天地之間;無家可歸,但落魄於江湖之上。”(《賀廬帥程徽猷鵬飛》,《龍洲集》卷一二)又有《自慚》詩說:“初無伎倆惟貪酒,遇有功夫即賦詩。”(《龍洲集》卷六)皆可參證。}:“笑書生無用,富貴拙身謀。”(《六州歌頭》)有錢時肆意揮霍:“白璧追歡,黃金買笑。”(《念奴嬌·留別辛稼軒》)無錢時自嘆又自憐:“多病劉郎瘦。最傷心、天寒歲晚,客他鄉久。”(《賀新郎·贈鄰人朱唐卿》)劉過的《龍洲詞》,第一次展現了南宋中後期特殊的文士羣體--江湖游士的精神風度、生活命運和複雜心態,具有獨特的生命情調和個性風格。
  劉熙載曾說:“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藝概·詞概》)名作《唐多令》即造語平淡而韻致豐饒。其詞的藝術個性比陳亮詞更鮮明突出。然而,正如其人坦蕩不羈一樣,劉過以文爲詞,有時不守音律;造語狂宕,有時不免粗豪,對辛派後勁的粗率不無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