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初文學(莫礪鋒撰)

  公元960年,北宋帝國建立,結束了長達百年的分裂割據、戰亂頻仍的局面。北宋的統治者從建國之初就採取了崇文抑武的國策,在努力發展經濟的同時,也對文化建設給予相當的重視。然而文化建設需要一個涵育、積累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蘇軾說:“宋興七十餘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聖、景祜極矣。而斯文終有愧于古。”(《六一居士集叙》)所謂“七十餘年”,即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以及仁宗朝的初期{天聖(1023~1031)、景祐(1034~1037)都是宋仁宗的年號,是時距北宋建國已有七十餘年,正處於歐陽修領導文壇的前夕。},也就是本章所說的“宋初”。在這段時間裏,宋代文學尚未取得足以與前代相媲美的成就,但它在沿續五代文風的同時也已呈現出一些新的氣象,有些方面昭示出宋代文學的發展方向。

  第一節 宋初的散文和復古思潮
  王禹偁等人的散文 柳開、穆修等人的復古思想
  宋初文人多數是從五代十國入宋的,其中如李昉、陶谷原是後周的詞臣,徐鉉、刁衎原是南唐的詞臣。他們入宋以後的散文仍多爲駢體,風格浮艶,與五代時如出一轍。稍後雖有柳開、梁周翰等人提倡古文、反對駢儷,但未能取得相應的創作實績。宋初在散文創作上成就較高的作家是王禹偁。
  王禹偁(954-1001){王禹偁,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家世貧寒,其父以磨麥爲生。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士及第,歷任右拾遺、禮部員外郎等職。直言敢諫,數遭貶謫。真宗時預修《太祖實錄》,直書史書,引起宰相不滿,降知黃州(今屬湖北),後遷蘄州(今湖北蘄春)病卒。人稱王黃州。著有《小畜集》,另有《小畜外集》,共存詩五百八十餘首。其生平事跡,見《宋史》卷二九三本傳;另參徐規《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排印本)。},出身貧寒,入仕後多次遭貶謫。這使他的人生態度和文學思想都迥異于那些館閣詞臣。首先,王禹偁信從儒家政治理想,關心國家和人民的命運。他把自己的文集題作《小畜集》,就是表示有“兼濟天下”之志{“小畜”是《周易》卦名。《周易正義》卷十《雜卦》:“小畜,寡也。”注:“不足以兼濟也。”王禹偁以“小畜”名集以示謙,實即胸懷“兼濟”之志。}。其次,王禹偁不滿于晚唐五代的浮靡文風,曾說:“咸通以來,詩文不競。革弊復古,宜其有聞。”(《送孫何序》)他的散文,言之有物,清麗疏朗,在宋初文壇上獨樹一幟。例如《黃州新建小竹樓記》中寫景的一節:
  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敻,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虛暢。宜咏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公退之暇,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
  駢散結合,既有古文的疏朗流暢,也不廢駢體文字對稱、音調鏗鏘的優點。此節中對閑情逸趣的贊美和末段對貶謫生涯的感慨前後照應,更增强了全文的抒情意味,堪稱歐、蘇散文的先導。此外,王禹偁的議論文如《待漏院記》,叙事文如《唐河店嫗傳》等,都是優秀的古文篇章,繼承了韓、柳的傳統而文字較爲平易,顯示出一種新文風的端倪。
  宋初在文學理論上鮮明地提出復古主張的,首推柳開(948-1001){柳開,大名(今屬河北)人。少時名肩愈,字紹元(一作紹先),表示要繼承韓愈、柳宗元的傳統。24歲時改名開,字仲涂,表示要干擾古代聖賢之道。宋太祖開寶六年(973)進士,曾任州、軍長官,殿中侍御史。《宋史》卷四四○有傳。著有《河東先生集》。作品以文爲主,詩僅存4首。}。柳開在《應責》中說:“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這種把道統和文統合爲一談的觀點,對後來的古文家和理學家都有深刻的影響,在當時是有積極意義的。柳開還把文看作是明道的工具,幷因此而反對文體華艶。他說:“文章爲道之筌也,筌可妄作乎?筌之不良,獲斯失矣。女惡容之厚于德,不惡德之厚于容也。文惡辭之華于理,不惡理之華于辭也。”(《上王學士第三書》)這種理論在宋初本應起到矯正五代浮華文風的作用,可是柳開過于强調道的重要性而忽視文采,而他所說的“道”又僅僅是指“聖賢之道”,因而容易使文學淪爲道統的附庸。加上柳開爲人粗豪狂誕,文章又寫得艱澀難讀,所以儘管他大聲疾呼,卻應者寥寥,沒有對文壇産生實際的影響。
  在柳開之後,穆修(979-1032)等人繼續倡導韓、柳的古文。當時西昆派的駢體已風行一時,穆修以刊刻韓、柳文集來與之對抗,幷親自在東京大相國寺出售。姚鉉(968-1020)則編選《唐文粹》,其文章部分摒棄駢體,專錄古文。雖然響應他們的人仍然不多,但穆修成功地培養了一些寫作古文的弟子,其中如祖無擇、尹洙、蘇舜欽等人後來都成了古文運動的中堅人物。

  第二節 宋初白體詩人和王禹偁
  宋初的館閣唱和之風和白體詩風的流行 王禹偁詩中的新氣息
  宋末的方回說:“宋鏟五代舊習,詩有白體、昆體、晚唐體。”(《送羅壽可詩序》)說宋初詩壇已經鏟除“五代舊習”,稍嫌誇張,但把宋初詩風歸爲三體,則頗爲準確{北宋末年蔡居厚在《蔡寬夫詩話》中說:“國初沿襲五代之餘,士大夫皆宗白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祥符、天禧之間,楊文公、劉中山、錢思公專喜李義山,故昆體之作,翕然一變。”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辯》中則認爲:“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除開盛度詩名不著可以不論,蔡、嚴二人都認爲宋初詩壇上有兩個流派。方回首次指出宋初詩壇上實有三體,很有眼光。參看白敦仁《宋初詩壇及“三體”》,《文學遺產》1986年第3期。}。
  “白體”詩人,是宋初效法白居易作詩的一批詩人,代表作家有李昉、徐鉉等人。宋初朝廷優待文臣,且提倡詩賦酬唱,所以當時的館閣之臣唱酬成風,且編成了許多唱酬詩集,例如李昉與李至的《二李唱和集》,李昉等人的《禁林宴會集》、徐鉉等人的《翰林酬唱集》等。他們的詩歌主要是模仿白居易與元稹、劉禹錫等人互相唱和的近體詩,內容多寫流連光景的閑適生活,風格淺切清雅。顯然,這種詩風僅僅是模仿了白居易詩風的一個方面,而且與五代詩風一脉相承。
  王禹偁也被宋人看作白體詩人,但事實上他的詩風與李昉、徐鉉等人卻同中有異。王禹偁自幼喜愛白詩,早年寫過許多閑適的唱和詩,然而他學習白詩幷未囿于閑適詩,他更重視白居易的諷諭詩。尤其是在謫居商州時期,他相當自覺地學習白居易新樂府詩的創作精神,寫了許多反映社會現實、充滿憂國憂民情懷的詩篇,如《畬田詞》、《秋霖二首》、《烏啄瘡驢歌》等,其中《感流亡》一詩寫“老翁與病嫗,頭鬢皆皤然。呱呱三兒泣,惸惸一夫鰥”的不幸,對他們“繈負且乞丐,凍餒復險艱。惟愁大雨雪,僵死山谷間”的悲慘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更可貴的是,他在詩中還聯想到自己:“我聞斯人語,倚戶獨長嘆:爾爲流亡客,我爲冗散官。”這樣,對他人的同情與自己的身世之感結合在一想,思想境界遠勝于當時詩壇上常見的無病呻吟之作。
  與白居易早年多寫諷諭詩、晚年退而寫閑適詩的創作歷程相反,王禹偁的閑適唱和詩大多作于早年,他晚年自編《小畜集》時對這類詩收錄很少,表現出深刻的自省意識。正是這種意識使他從宋初白體詩人的羣體中脫穎而出,也使他從學習白居易進而以杜甫爲典範。相傳他曾因作詩偶合杜甫詩句而寫下了“本與樂天爲後進,敢期子美是前身”之句(見《蔡寬夫詩話》),他還稱贊“子美集開詩世界”(《日長簡仲咸》)。對杜詩藝術境界的借鑒導致了對淺俗平易的白體詩風的超越,例如《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餘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語言曉暢自然,而情感含蓄深沉,體現出杜詩風格因素向白體詩風的滲透。
  從總體上看,王禹偁的詩平易流暢,簡雅古淡,在宋初白體詩中獨樹一幟,已初步表現出對于平淡美的追求。他的長篇詩歌叙事簡直,議論暢達,已開宋詩散文化、議論化的風氣。清人吳之振說“元之獨開有宋風氣”{見《宋詩鈔》之《小畜集鈔·序》,中華書局1986年排印本。按:關於王禹偁在宋初詩壇上的地位,參看陳植鍔《試論王禹偁與宋初詩風》,《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2期。},這個評價是合乎事實的。

  第三節 宋初的晚唐體詩人
  專學賈島、姚合的九僧詩 林逋等隱逸詩人 身份獨異的寇準
  “晚唐體”詩人是指宋初模仿唐代賈島、姚合詩風的一羣詩人,由于宋人常常把賈、姚看成是晚唐詩人,所以名之爲“晚唐體”。
  “晚唐體”詩人中最恪守賈、姚門徑的是“九僧”,即希晝、保暹、文兆、行肇、簡長、惟鳳、惠崇、宇昭、懷古等九位僧人,其中惠崇的成就比較突出。九僧作詩,繼承了賈島、姚合反復推敲的苦吟精神,內容大多爲描繪清邃幽靜的山林景色和枯寂淡泊的隱逸生活,形式上特別重視五律,尤喜在五律的中間二聯表現其鏤句鉥字的苦心孤詣。因此九僧詩中時有文字頗爲精警的斷句,例如“蟲迹穿幽穴,苔痕接斷樓”(保暹《秋徑》)、“磬斷危杉月,燈殘古塔霜”(惟鳳《與行肇師宿廬山棲賢寺》)、“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惠崇《池上鷺分賦得明字》)等,但全篇的意境往往不够完整。九僧詩的內容單調貧乏,相傳進士許洞會“九僧”賦詩,“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擱筆。”(歐陽修《六一詩話》)可見他們作詩畛域之狹小。
  “晚唐體”的另一個詩人羣體是潘閬、魏野、林逋等隱逸之士,其中林逋最爲有名。這一羣詩人的作風稍異于九僧,他們一方面模仿賈島的字斟句酌,另一方面也頗有白體詩平易流暢的傾向,而詩歌所表現的生活內容也比“九僧”詩稍爲充實一些。
  林逋(967-1028)詩的主要內容是吟咏湖山勝景和抒寫隱居不仕、孤芳自賞的心情{林逋,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早歲浪遊江淮間,後隱居於杭州孤山。不娶不仕,種梅養鶴,號稱“梅妻鶴子”。卒謚和靖先生。《宋史》卷四五七有傳。著有《林和靖詩集》,存詩近三百首。}。如《秋日西湖閑泛》:
  水氣幷山景,蒼茫已作秋。林深喜見寺,岸靜惜移舟。疏葦先寒折,殘紅帶夕收。吾廬在何處?歸興起漁謳。
  寫景精細,字句精煉,略同于九僧詩。而完整的意境、活潑的情趣,則是九僧詩所缺乏的。林逋的咏梅詩十分著名,“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小梅》二首之一)兩句向稱咏梅絕唱,爲歐陽修所激賞。而同題之二中“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過籬落忽橫枝”一聯則因遺貌取神而受到黃庭堅的盛贊{參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七,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排印本,第188頁。}。可見林逋詩的風格比較豐富,已經對賈、姚詩風的藩籬有所突破了。
  晚唐體詩人中身份迥異的是寇準(961-1023){寇準,字平仲,華州下邽(今陝西渭州)人。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進士,太宗淳化五年(994)除參知政事。真宗時力促真宗親征,與遼訂立澶淵之盟。後遭排擠,貶至雷州,卒。宣仁宗時追謚忠愍。《宋史》卷二八一有傳。著有《寇萊公集》。}。由于他曾官至宰相,又與上述兩個詩人羣體都有交往,所以成了晚唐體的盟主。寇準一生功業彪炳,又遭讒貶逐,以風節著稱于時。但他寫詩卻絕少涉及上述生活內容,反與九僧、林逋等人如出一轍,喜寫山林之思,含思凄惋。例如《春日登樓懷歸》:
  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荒村生斷靄,古寺語流鶯。舊業遙清渭,沉思忽自驚。

  宦情羈思,感慨深切,但整體上的格調仍近于林逋詩。

  第四節 西昆體的盛衰
  《西昆體酬和集》的成書 西昆體的藝術特徵 西昆體的盛行 西昆體衰微的原因
  宋初詩壇上聲勢最盛的一派是西昆體。因白體和晚唐體是兩個鬆散的詩人羣體,其詩風幷未主宰整個詩壇。
  西昆體,是以《西昆酬唱集》而得名的。宋初館閣文臣的唱和風氣到真宗朝而臻于極盛,《西昆酬唱集》就是這種風氣下的産物。真宗景德二年(1005),翰林學士楊億等奉命編纂名爲《歷代君臣事迹》的大類書,至大中祥符六年(1013)成書,詔題作《册府元龜》。當時參加編書的共18人,其中如錢惟演、劉筠等都是著名的詩人。這麽多的館閣文士集中在一起編書,自然不免要作詩唱酬。大中祥符元年(1008),楊億將他們的唱酬之作編成一集。由于這三年的唱酬活動主要是在皇家圖書館--秘閣中進行的,所以楊億據《山海經》和《穆天子傳》中關于崑崙之西有羣玉之山,是爲帝王藏書之府的傳說,將這本詩集題作《西昆酬唱集》,言下不無標榜之意。《西昆酬唱集》共收錄了17位詩人的247首詩,這些詩人是:楊億、劉筠、錢惟演、刁衎、陳越、李維、李宗諤、劉鬐、丁謂、任隨、張咏、錢惟濟、舒雅、晁迥、崔遵度、薛映、劉秉。李宗諤以下11人沒有參加《册府元龜》的編纂,但也參加了唱酬活動,所以《西昆酬唱集》作者是一個關係相當密切的詩人羣體。
  《西昆酬唱集》行世後,西昆體風行一時,成爲當時詩壇上獨領風騷的詩歌流派。歐陽修說:“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後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之昆體。由是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六一詩話》)便是對當時盛況的追憶。
  西昆體詩人的人數雖然不少,但成就較高的衹有楊億(974-1020)、劉筠(970-1030)、錢惟演(977-1034)三人{楊億,字大年,建寧蒲城(今福建蒲城)人。少以神童稱,宋太宗淳化三年(992)賜進士出身,真宗時任翰林學士,知制誥。卒謚文。《宋史》卷三○五有傳。著作存《武夷新集》。劉筠,字子儀,大名(今屬河北)人。宋真宗咸平元年(998)進士,官至翰林承旨。《宋史》卷三○五有傳。錢惟演,字希聖,臨安(今浙江杭州)人。吳越王錢俶之子,官至樞密使。卒謚文僖。《宋史》卷三一七有傳。}。《西昆酬唱集》中,楊、劉、錢三人的詩分別爲75首、73首和54首,共占全書篇數的五分之四。又全書共有70題次,其中由楊、劉、錢三人首唱的分別爲41次、13次、和9次,共占全書題次總數的十分之九。由此可見,楊億等三人不但是西昆體中作品最多的詩人,也是在當時的唱酬活動中領導風氣的盟主。
  西昆詩人的作品幷非僅僅有《西昆酬唱集》一書。例如楊億,生平作詩甚多,留傳至今的尚有《武夷新集》20卷。他爲人忠鯁,其仕宦生涯也幷不都在館閣之中。他曾幾次出任地方「官,對社會現實有所瞭解,所以他的詩中不乏內容充實之作,例如《獄多重囚》、《民牛多疫死》等描寫民瘼;《書懷寄劉五》之直抒胸臆,都迥異于《西昆酬唱集》的主題。然而他們在當時影響最大的卻是那些唱酬作品,而且正是《西昆酬唱集》使他們驟得“西昆體”的盛名,所以我們評述西昆體時仍以《西昆酬唱集》爲基本材料。
  楊億在《西昆酬唱集序》中說他們寫詩的目的是“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發于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劘。”這種觀點指導下寫出的詩,其題材範圍必然是比較狹隘的。全集70個詩題中,主要有三類題材:一是懷古咏史。當時他們正在編纂《歷代君臣事迹》,汗牛充棟的史籍、著名歷史人物的故事便成爲詩材的淵藪,如《始皇》、《漢武》、《明皇》等皆屬此類。二是咏物。咏物詩本是閉門覓句的詩人最喜愛的題材,即使缺乏詩情也能從周圍事物中找到無窮的詩題,所以西昆集中此類題目甚多,如《鶴》、《梨》、《柳絮》、《螢》、《泪》等。三是描寫流連光景的生活內容,由于館閣生活比較單調,所以此類詩題不外是《直夜》、《夜燕》、《別墅》等。此外西昆集中偶有閨情題材如《無題》、《闕題》等,但爲數很少。後人或責備西昆體“淫靡”,那是不符合事實的。
  西昆體詩在內容上幷非毫無可取之處,例如劉筠的《漢武》:
  漢武天臺切絳河,半涵非霧鬱嵯峨。桑田欲看他年變,瓠子先成此日歌。夏鼎幾遷空象物,秦橋未就已沉波。相如作賦徒能諷,卻助飄飄逸氣多。
  咏漢武而不寫其尊儒術、破匈奴等功業,反而集中咏其晚年好神仙、求長生的事迹,語帶譏刺。這對宋真宗在咸平、景德年間崇信符瑞、求仙祀神的迷信活動顯然有旁敲側擊的諷諭意味,故而體現了批判時政的現實意義。但是從總體上看,西昆體詩的思想內容是比較貧乏的,它們與時代、社會沒有密切的關係,也很少抒寫詩人的真情實感,缺乏生活氣息。
  西昆體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藝術特徵。楊億等人最推崇唐代詩人李商隱,兼重唐彥謙。西昆集中的詩大多師法李商隱詩的雕潤密麗、音調鏗鏘。不但《無題》、《闕題》一類詩直接模擬李商隱詩,而且《漢武》、《明皇》等作也是脫胎于李的咏史詩{例如楊億的《無題》(巫陽歸夢隔千峰)、錢惟演的《無題》(絳樓初分麝氣濃)便是同擬李商隱《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一首的,詳參王仲犖《西昆酬唱集注》,中華書局1982年排印本。}。西昆集中詩體多爲近體,七律即佔有十分之六,也體現出步趨李商隱、唐彥謙詩體的傾向。
  西昆詩人學習李商隱的藝術有得有失,其得益之處爲對仗工穩,用事深密,文字華美,呈現出整飭、典麗的藝術特徵,例如楊億的《南朝》:
  五鼓端門漏滴稀,夜簽聲斷翠華飛。繁星曉埭聞鶏度,細雨春場射雉歸。步試金蓮波濺襪,歌翻玉樹涕沾衣。龍盤王氣終三百,猶得澄瀾對敞扉。
  此詩將南朝的典故巧妙地組織在一起,工穩妥帖,鍛煉無痕。中間二聯對仗精工,辭采華美。全詩音節鏗鏘,用意深密,藝術上很接近李商隱的同類詩歌。西昆體雖然沒有能在唐詩之外開闢新的藝術境界,但是相對于平直淺陋的五代詩風而言,這種整飭、典麗、深密的詩風畢竟意味著藝術上的進步。在宋初詩壇彌漫著白體和晚唐體崇尚白描、少用典故的詩風的背景下,西昆體的出現無疑令人耳目一新,它初步反映出北宋統一帝國的堂皇氣象,這是“楊、劉風采,聳動天下”的主要原因{歐陽修語,見劉克莊《後村詩話》前集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排印本,第22頁。}。
  然而西昆體在藝術上也有嚴重的缺點。由于西昆體詩人專門模仿李商隱詩的藝術外貌,而缺乏李詩蘊涵的真摯情感和深沉感慨,所以往往徒得其華麗的外表而缺乏內在的氣韻,就像泥塑木雕的美人總是少有神採一樣。至于模仿得不很成功的詩更是雕繢滿眼而支離破碎。而且西昆體詩人專事模仿而缺乏創新精神,沒有自成一家的氣概,所以雖然風行一時而終難在文學史長河中得以自立。至真宗天禧年間,就有伶人扮演成李商隱而身穿破爛衣服,諷刺西昆詩人說:“吾爲諸館職撏扯至此!”(劉攽《中山詩話》)可見這種專事模仿的詩風不久就被人看作是剽竊了。
  由于《西昆酬唱集》中有些詩篇含有譏刺時政的意向,特別是楊、劉等人寫的一組《宣曲》詩被指責爲影射真宗朝的掖庭之事,所以真宗在大中祥符二年(1009)即下詔指責其“浮艶”詩風,時距《西昆酬唱集》的成書還不到一年。但是真宗下詔的真正目的幷不是要振作詩風,而詔書對西昆體的指責也幷未切中要害,所以西昆體幷沒有因此即告衰歇{劉克莊《後村詩話》前集卷二:“君謨以詩寄歐公,公答云:’先朝楊、劉,風采聳動天下,至今使人傾想。‘”可見西昆諸子不僅傾動一時,而且其影響直到歐陽修的時代仍未泯滅。}。
  西昆體衰歇的真正原因是其自身的兩個致命弱點,一是詩歌題材範圍狹窄,缺乏時代氣息;二是詩歌藝術立足于模仿,缺乏自立精神。帶有這些缺點的詩風雖然也能風行一時,但它所取得的成就肯定難以超越前人的藩籬,所以絕不能承擔起在唐詩之外另辟藝術新境的歷史任務。儘管西昆體的成就高于白體和晚唐體,但它們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都是晚唐五代詩風的沿續。從白體、晚唐體到西昆體,宋代詩人先後在唐代詩歌中選擇白居易、賈島、和李商隱作爲學習的典範。由于宋初詩人在藝術上還缺乏必要的經驗積累,還沒有樹立創建一代詩風與唐詩爭雄的信心,所以他們未能取法乎上,以李白、杜甫爲典範,而衹能先以白居易等中晚唐詩人爲學習對象。但是這種摸索過程事實上爲後來的詩文革新提供了經驗和教訓,所以宋初詩歌仍是宋詩發展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