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余光中《听听那冷雨》中“黑白片”新解

作者:魏本亚




  余光中先生的《听听那冷雨》是一篇美文,被收入苏教版的高中语文教材必修2。余光中先生在文章中写道:“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余光中先生认为雨中的台北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同时也强调“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20世纪70年代的台北只剩下黑白片。这种富有个性的表达给学生阅读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徐州一中的学生就当面向余光中先生质疑“中国的历史怎么是黑白片”呢?
  在摄影史上,人们经历了黑白照片、彩色照片阶段。黑白照片是摄影者运用造型艺术和摄影原理拍摄而成的,层次清楚,富有立体感;而彩色照片则是在彩色相纸上晒印的照片,色彩丰富,视觉感强。余光中先生在这篇散文中借用黑白片,究竟要传达一种什么心情呢?
  余光中先生如是说:徐州一中的学生问“为什么是黑白片,而不是彩色片,历史不是丰富多彩的吗”,同学们的问题是有水平的。台湾雨季长,大雨小雨下个不停,雨季无色彩,灰扑扑的,像灰美人来了,所以是黑白片。当时两岸阻隔,无法交流,无法知道大陆的情况。况且那时大陆正在闹文革,我们怕文革来到台湾,担惊受怕,心情抑郁,所以又是黑白片。那时有个外国记者安冬尼奥尼拍中国片,是关于中国农民、中国山水的,看到这些景象后,我的心里的失落是双重的。母亲去世了,大陆我又回不去了,过去的那些好朋友也已经不见了。心灰意冷,看什么都是灰色的,故而用了黑白片。{1}
  归纳一下,余光中先生提出了四条理由:第一,台湾的雨季很长,而雨天总是烟濛濛、灰蒙蒙,这是实写;第二,担心大陆的政治运动波及台湾,心中恐惧,满眼都是黑白的;第三,安冬尼奥尼拍的片子传达的信息也是灰暗的,对故乡的失落,眼中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第四,母亲去世,悲痛欲绝,一切事物、景物都失去了色彩。作为作者,余光中先生的解读是实事求是的。
  余光中先生的解说可谓翔实透彻。
  1.关于台湾的雨季。不同地域的读者对此会有不同的认识,生活在雨水多的地区的人们容易理解,生活在雨水稀少地区的人们就不容易理解。台湾处于北纬20度、东经120度地区,四面环海,高温多雨是该地区的基本特点。每年的五月、六月就是台湾的梅雨季节,台湾不仅下大雨而且经常下豪雨。关于台湾的雨季,作者在文中有直接的描写:“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台北雨天灰蒙蒙的,这是写实。
  2.关于文化大革命。中学生对“文革”只是一种理性认识,只有亲历的人才会有直观的感受。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对中国文化的浩劫。红卫兵们以“破四旧”为名烧毁了大量的文化经典,剩下的只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作品。红卫兵以“扫除牛鬼蛇神”为名,将一大批文化名人置于死地,老舍等文化名人纷纷离我们而去。中国文化的浩劫令人心痛不已。余光中先生身在台湾,面对政治运动对文化的涤荡感到痛心,心中充满了失落。
  3.关于安冬尼奥尼。安冬尼奥尼是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也是一位多年被中国人误读的导演。他的全名为米开朗琪罗·安冬尼奥尼,2007年7月30日去世,享年94岁。1974年,这位中国人民的朋友来到中国拍摄纪录片《中国》。这部长达3小时40分钟的纪录片只是一个对人本身具有浓厚兴趣的导演,以一个被严格限定行程的外来者的视野,记录和呈现了有关中国的日常影像与印象。它的最终完成较好地契合了安冬尼奥尼来华之前在拍摄计划书里所说的意图,“我的纪录片将仅仅是一种眼光,一个身体上和文化上都来自遥远国度的人的眼光。”但显然《中国》偏离了当时的“革命与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宣传主题,故而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1974年1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抨击安冬尼奥尼。意大利的艾柯分析道:安冬尼奥尼作为“一个特别倾向于深度探究生存问题和强调表现人际关系,而非致力于抽象的辩证法问题和阶级斗争的西方艺术家”,向西方观众“讲述的是这场革命中作为次要矛盾的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而非展现作为主要矛盾的革命本身”,故而遭受了误解。2004年这部纪录片才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在北京电影学院展映。余光中在台湾看到过这部纪录片,虽然导演善意地表现人们的平静生活,但是政治运动带给人们的创伤仍然清晰可见。余光中当时身在台湾不可能亲历大陆这一切,从纪录片里看到魂牵梦绕的故乡自然不免产生伤感。
  4.关于母亲去世。余光中先生受母亲的影响很大,小时候战乱不断,母亲带着他背井离乡,从昆明到重庆,再到香港、台湾。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子女,却在生活安逸的时刻突然离去。人到中年,余先生经历了丧母之痛。他在《今生今世》中写道:“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是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记不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晓得,我说也没用。但两次哭声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母亲的逝去,给余光中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
  明确了上述基本信息之后,我们再来分析为什么作者的表达和读者的理解会出现偏差。潘新和教授指出:“理解的一个重要的概念是‘视界融合’,即指不同的历史情境和不同的读者,都有不同的视界。这个视界是开放的,理解者是在不断的对话和交流中扩充自己的视界,组成一个共同的新的视界,使对话双方从各自的特殊性上升到一个更高的视界。”{2}根据读解理论,我们可以认为作者的视界有两个层次:写实的层次,如台湾的雨季灰蒙蒙的;写虚的层次,如作者对“文革”的感受、对安东尼奥尼遭遇的感受、对母亲去世的感受。读者的视界也有两个层次:直面文本的解读层次,即读者可以直接在文本中读出的东西,如作者写实的东西;根据自己经验解读的层面,即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读出的东西,如读者对作者情意的理解。因为读者的经验与作者的经验相去甚远,故而就出现了不同的解读视界。
  明确作者与读者阅读视界的差异之后,我们需要对“黑白片”做出一些解释:黑白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它既有写实的成分也有写虚的成分。余光中先生将台北的雨景写成“黑白片”,这是写实;余光中先生将中国历史写成“黑白片”,这是写虚。大家知道“一切景语皆情语”,解读“黑白片”也需要缘情披文,这样读者的视界才能与作者的视界相融并且达到更高的境界。
  
  {1}2008年3月24日,两岸四地的学者、作者、教师、学生聚集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共同探讨《听听那冷雨》课堂教学改革,徐州一中许亚冰老师执教《听听那冷雨》研究课。课上徐州一中学生提出“黑白片”的问题,评课时余光中先生作了说明。这段文字是郭兆艳同学根据余先生的讲述整理的。
  {2}潘新和《语文:表现与存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第489页。
  (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