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醉翁亭记》散论

作者:张富英




  一、关于“滁人游”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乍看,“滁人游”的确呈现了一种升平景象。对此,教参的阐释是:作者贬谪滁州,治理有方,人民游乐于山野之间。写游人之乐,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失意之中又可自慰的复杂心情。
  据《宋史》载,欧阳修十多年外放生涯中,“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或问:‘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何也?’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政事弛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简者,不为繁碎耳。’”两相对照,“滁人游”当属“民便之”之列,可以表明作者“治理有方”。
  那么,“滁人游”可否仅视为作者的政绩呢?我们参阅作者同年所作《丰乐亭记》,“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可知“滁人”好游乐,乃“上之功德”“地僻”“俗之安闲”等因素合力作用积久形成,非作者草创之功。这应是一种近乎实事求是的分析,因为作者贬谪滁州,毕竟仅仅年余。不过,从施政理念看,作者自可顺水行舟、“宽简”而治,因而滁人的“游风”可以承续,可以更盛一些,“游”得更欢一些。这应是情理中的事。
  据此,笔者以为,当我们以“滁人游”为据阐释作者的政绩与感情时,不应忽视“滁人游”的实情。如果我们把作者的政绩不适当地夸大,所谓“失意”“自慰”等“复杂心情”,就会乘虚而入,“滁人游”在文中的意义就会难以看清。笔者倾向于相信《丰乐亭记》的记述,并进而推及《醉翁亭记》,认为两文中的“滁人游”,作者多有欣赏之情,而少有居功之意。
  
  二、关于“乐其乐”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从语境看,“乐其乐”之“其”,当指“宾客”,前一“乐”为意动用法。“乐其乐”的意思,当为“以宾客之乐为乐”,即“看着朋友们乐,自己也乐”。为什么“乐其乐”应做这样解释呢?因为只有这样解释,文意才显顺畅。联系下一句“醉能同其乐”,作者所谓“乐其乐”之“乐”,仍应属“醉”中之乐。“乐其乐”与“醉能同其乐”,其实应是一个意思。再从语句之间关系看,“醉能同其乐”乃过渡句,此句既承继前句内容,又以一“醉”一“醒”并列,转引出“醒能述以文”。
  关于“乐其乐”,包括教材在内,一般都将“其”解释为“指太守”,将“乐其乐”解释为“乐他所乐的事情”或“自有他的乐趣”。这种解释,看似有了深度,实则脱离了语境,割断了文章意脉,使全文流水般绵密文思至此突然变得滞涩、龃龉起来。因为照此解释,就把作者引向孤高乃至孤僻一途,这样,在感情趋向上,“乐其乐”与“同其乐”背道而驰了。于是,作者所谓与众宾“同其乐”实质上便是貌合神离,前后语句怎么衔接呢?故而,一般情况下,当我们抓住了“乐其乐”,接着也只好厚此薄彼,对于“醉能同其乐”一句,轻轻滑过了事。
  更为严重的是,当我们钻进“乐其乐”的圈套不能自拔时,就有可能萌生一些“见仁见智”的“新解”来。比如有人认为本文表达了作者“内心淡淡的孤独、怅惘之情”①,就似乎与“乐其乐”的理解不无牵连。
  近来,也有老师将“乐其乐”与“述以文”等而同之,认为“醒能述以文”是“卒章显志”②。这大概也是从教材注释中逸出的一种解读。当然,笔者以为是误读。在笔者看来,“乐其乐”与“述以文”,两者之间根本不存在指向与包容的逻辑关系。
  
  三、关于“也”字句
  
  《醉翁亭记》语言上最显著的特点,当是“也”字句一贯而下,由始而终。
  对于全文的“也”字句,我们可否深入一点追究:这样的妙构、妙语,是怎样产生的?作者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语句?
  如果我们将“也”字句简单归结为作者的创作灵感,恐怕不能令人满意。言为心声,作者之所以“笔出此言”,定然是“此言”最适宜表达作者的“心声”,最适宜体现作者的创作旨趣。那么,作者的“心声”与“创作旨趣”为何?当为“醉”。诵读全文,那些骈散相间、参差错落、变化多端的语句,在“也”字的提携下,分明流动着一种韵律,这种韵律即是“醉”。体味文意,闭目悬想,作者创作时醉意绵绵、醉态摇曳的身影,亦宛然可睹。基于这种阅读感受,笔者以为,本文当是一篇名副其实的“醉”文,作者采用“也”字句的语言形式,就是为了以“醉文”再现“醉意”,就是为了使“文”与“质”表里和谐。诚然,文章为作者“醒”时所作,但“醒能述以文”,当不致妨碍作者进入酣畅的“醉”的创作境界吧。
  离开了“醉”,全文的“也”字句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莫名其妙了。
  对于文中的“也”字句,通常,我们比较侧重从“文”本身探讨其表达效果,诸如使文章回环往复,形成一种咏叹情调,并富有节奏感,等等。
  
  四、关于“醉”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这是文章第一段末尾的几句,其中的逻辑关系可简单图示如下:
  醉→与客来饮→山水之乐→山水
  这是以“醉”为起点的延伸,表现为“果→因”的关系链条,如果转化为“因→果”的关系链条,“醉”又成为这个关系链条的终点。图示如下:
  山水→山水之乐→与客来饮→醉
  从文章内容看,这上面图示对于我们理解全文,是一个关键。
  其一,综括二、三两段内容:“山间之朝暮”“山间之四时”—“乐亦无穷”—“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可见,图示概括显示了作者行文的基本思路。其中,“滁人游”的景象,既含有作者对滁人“安闲”的喜爱,也含有作者“与民共乐”(《丰乐亭记》)的情怀,可视为作者“醉”的一个动因。
  其二,在图示中,笔者特别强调“与客来饮”,因为这是作者“醉”的特定条件,是作者“醉”的独特之处。“与客来饮”,暗示了作者与众宾情趣相投,暗示了作者与众宾都是骚人雅士,唯此,才有“太守宴”的素朴,才有“众宾欢”的疏放,才有“太守醉”的恣情,也才有“乐其乐”的真诚。全文内容豁然贯通了。
  其三,由图示及以上所言,笔者以为,“醉”当是全文文眼。不仅洋溢于全文的字里行间,而且也统摄了全文的内容。通常,我们盯住不放的“乐”,尽管在文中很抢眼,也很重要,因为“乐”是作者“醉”的主要原因,因为作者“醉”前“乐”,“醉”中亦“乐”,但是,在笔者看来,“乐”在全文中毕竟只是以“醉”为核心的因果链条中的一环,“乐”决不能遮蔽、取代“醉”在全文中的地位。
  
  五、关于文章主旨
  
  当我们剔去了“滁人游”的政治寓意,恢复了“乐其乐”的浅层意思,再阅读文章,除了“苍颜白发”让人有点蹙额外,我们感到了一种轻松;当我们体认了全文的“也”字句涌流着一股“醉意”,再阅读文章,我们感到了另一种趣味;当我们理清了全文的思路,再阅读文章,我们感到了一种畅达。
  这时,我们可以考虑文章主旨了。
  “醉”既然是全文文眼,无疑也当凝聚了全文的精神。理解文章主旨,正应从此入手。
  “醉”在文中,表层地看,不外意指“饮酒过量,神志不清”。无论“醉翁”“饮少辄醉”“太守醉也”,其中的“醉”,都是这个意思。然而,我们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醉”又早已被升华为一种人生境界,早已被赋予深厚的蕴涵(今人喜用尼采“酒神精神”观照我国古典文艺,有“中国式酒神精神”一说,原因盖在此吧)。“醉”,可以超越人生的苦痛与磨难,可以忘却人生的得失与荣辱,可以获得灵魂的自在与生命的欢乐。从这个意义上说,“乐”,乃“醉”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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