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可贵的质疑与遗憾的误读

作者:唐子江




  厉佳旭先生说他看了清冈卓行的《米洛斯的维纳斯》之后“觉得实在有许多话想要说”,而我在看了他的《维纳斯真的必须失去双臂吗?》(载《中学语文教学》2007年2期),也同样是“觉得实在有许多话想要说”——厉先生误读了《米洛斯的维纳斯》,因而也误解了清冈卓行。他的质疑精神是好的,但对别人文本的误读则是令人遗憾的。
  我们的任何质疑都应该在准确理解文本意义、领悟作者意思的基础上进行。要质疑清冈卓行先生的持论,首先要读懂他的《米洛斯的维纳斯》。
  
  一、清冈卓行心目中的米洛斯的维纳斯
  
  (一)维纳斯断臂之后仍然美,甚至更美。作者认为维纳斯之所以美,根本上是由于她符合美的标准。“毋庸赘言,米洛斯的维纳斯显示了高贵典雅同丰满诱人的调和。可以说,她是一个美的典型。无论是她的秀颜,还是从她那丰腴的前胸伸延向腹部的曲线,或是她的脊背,无处不洋溢着匀称的魅力,使人百看不厌。”由此可见维纳斯之美在于其“惊人的调和”及“无处不洋溢着”的“匀称”。而断了双臂之后,这种调和与匀称并没有破坏,因此她仍是美的;并且,由于失去双臂,给这种“调和”与“匀称”赋予了更多可能更丰富的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失去双臂之后更美!这使她“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抽象的艺术效果”。
  (二)维纳斯的断臂所带来的美并非原雕塑者刻意为之,但它一旦形成又不是原雕塑者及原作品(未断臂之前)所能否定的。断臂的维纳斯的美由维纳斯(雕像)的主体以及她的欣赏者共同构建出来,“人们会突然觉察到,那失去了的双臂正浓浓地散发着一种难以准确描绘的神秘气氛,或者可以说,正深深地孕育着具有多种多样可能性的生命之美”。
  (三)断臂的维纳斯作为一个客观存在有其独立的审美价值。虽然维纳斯原本可能有双臂,而其双臂的失去又不是其雕塑者所为,但她“一开始”就以断臂的形象为世人感知、喜爱及无穷想象——世人已经将她作为一个“断臂者”而愉悦(审美)地接受了,所以说,她不是“有臂维纳斯”的缺陷者,而是独立于“有臂维纳斯”的另外的一件艺术品!就断臂的维纳斯而言,其断臂不是一种缺陷,相反是一种“完整”——完整的断臂,“这是一次借舍弃部分来获取完整的偶然追求。”
  (四)维纳斯必须也只能失去双臂,维纳斯的双臂不能也不该复原。清冈卓行认为维纳斯只有失去双臂才能实现“一次从特殊转向普遍的毫不矫揉造作的飞跃”,才能“浓浓地散发着一种难以准确描绘的神秘气氛”,才能“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抽象的艺术效果,向人们暗示着可能存在的无数双秀美的玉臂”。维纳斯为什么不能失去身体的其他部分而只能失去双臂呢?清冈卓行在其文章中表明,就实际效果而言,维纳斯失去其身体任何其他部分都会破坏她整体的“调和”与“匀称”,从而失去她的美,而失去双臂不但不破坏反而赋予其新的抽象的“调和”与“匀称”!另外,一个人的手相对于身体其他部位而言具有最多可能的造型,具最强表现力——对一尊雕像而言尤其如此:“手,最深刻、最根本地意味着的东西是什么呢?当然,它有着实体和象征之间的一定程度的调和,但它是人与世界、他人或者自己进行千变万化交涉的手段。换言之,它是这些关系的媒介物,或者是这些千变万化交涉的原则性方式。”
  维纳斯为何必须失去双臂?凭什么说失去双臂就好失去其他部位就不行?怎么说断臂的维纳斯比那不断臂的还要美?这三个问题无疑最令人费解,最令人不服气甚至生气。但是,如果仔细阅读文本就不难发现,清冈卓行事实上都做了回答——我们仍可以不同意他的看法,但得承认他不仅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而且是能自圆其说的。厉佳旭先生基于自己对断臂的维纳斯的不同理解,误读了《米洛斯的维纳斯》,因而也误解了清冈卓行。
  
  二、厉佳旭先生所理解的维纳斯
  
  (一)也承认维纳斯是美的。“第一次见到维纳斯,便惊叹于她的美丽。其曲线之诱人,面容之姣美,神色之圣洁,仪态之高雅,诚如清冈单行先生所说的‘使人百看不厌’,她的确是一个‘美的典型’。”注意,厉先生所“惊叹于她的美丽”的正是已经断臂的维纳斯!
  (二)认为维纳斯断臂是一种“残缺”,并为此感到“惋惜”:“维纳斯无疑是美的,但她终究是残缺的。这种残缺就像白璧上的斑点,让人赞叹之余总感一丝——不,应该说无限——惋惜。”还认定这种残缺不能带来美,美是能给人以愉悦的,然而,“维纳斯那丧失的双臂给我们的绝不是愉悦,而是遗憾,遗憾本身是一种痛苦的失落,或者是一种失落的痛苦,而不是美。”由此他进一步推断维纳斯就因为其断臂“从而大大减弱了这种它原本拥有的震撼人心的魅力”。
  (三)认为清冈卓行之所以认为断臂的维纳斯也美甚至更美只是出于心理需要,并非它真美:“人都有一种心理,即习惯了的、心里已经接受了的便是美的”,清冈卓行“他或许更有可能是给自己,给无数痴爱维纳斯的人们,更给不幸的维纳斯,做心灵修补和弥合手术”。显然,厉先生一时认为断臂的维纳斯美一时又认为不美,有些自相矛盾,至少表述比较混乱。
  (四)认同清冈卓行关于任何恢复维纳斯的双臂的方案“只能认为全是些倒人胃口的方案”这个观点。但认同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历史无法恢复,更是因为我们害怕恢复的不是它本来的面目,而是后人美好的杜撰和扭曲”。这与清冈卓行的立场完全不同。厉先生自信地预言如果有一天我们“有足够理由和能力”给维纳斯恢复她“本来的面目”,连同清冈卓行本人也“应该和我们一起怀着美好而耐心的期待,等待着维纳斯重现她的完美原形”。
  
  三、我的理解与评判
  
  从上面所罗列的双方观点可清楚看出,厉佳旭先生对清冈卓行的质疑,一是由于他与清冈卓行先生有不同的审美观,二是由于他并没有真正理解清冈卓行的全部观点,因而误读《米洛斯的维纳斯》就在所难免了。
  首先,厉佳旭先生没有理解到清冈卓行先生认为断臂的维纳斯本身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这层意思。他从一般日常观念(不是审美心理及美学理论)出发,认定“断臂的维纳斯”相对于“有臂的维纳斯”而言毫无疑问就是一种“残缺”,并由此进而推导,雕像构造的残缺必然导致其艺术效果的“残缺”。厉先生显然忽略了清冈卓行先生持论的两个重要前提:其一,维纳斯一开始就是以其“断臂”而不是“有臂”的形象而广为世(后)人所知的;其二,世人对于丧失了双臂的维纳斯已经有过完整的审美体验,也就是清冈卓行所说的“一次发自内心的感动”——清冈卓行并非面对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就无条件地断言断臂的维纳斯是完美的,而是在她事实上以其“残缺之躯”与审美者共同构建了完美的审美形象之后才那样认为的!由于“断臂的维纳斯”本身是一件完整(完美)的艺术品,因此,续臂——无论是走样的“杜撰和扭曲”还是其“真正的原形”,对于断臂的维纳斯而言都是一种否定——其形象的完整偏偏导致其艺术的残缺!清冈卓行正是居于这个理由才对“任何”(包括原形!)恢复双臂的方案表示反对。这绝对不是祈求心里安慰使然,更不是厉先生所贬斥的那种“逃避事物的本来面目,抱残守缺……沉醉在自欺的幻想中的审美”。
  其次,厉先生固执地认定“断臂的维纳斯”相对于“有臂的维纳斯”而言是一种“残缺”,他进而就想当然地认为,人们既然对于“断臂的维纳斯”都那么喜欢,那对“有臂的维纳斯”就会更加喜欢。而清冈卓行先生则认为“断臂的维纳斯”与“有臂的维纳斯”明明是不同的两件艺术品,不能由于喜欢一个就自动喜欢上另一个,“当艺术效果的高度本身已经迥然不同之时,那种可以称为对欣赏品的爱的感动,怎能再回溯而上,转移到另一个不同的对象上去呢?”人们由于以“断臂”的形象接受了“完整的”维纳斯,这会影响到他们对潜在的“有臂的维纳斯”的欣赏:“人们对丧失了的东西已经有过一次发自内心的感动之后,恐怕再也不会被以前的、尚未丧失的往昔所打动了吧。”
  再有,清冈卓行在文章中表明这样一种艺术观,即艺术作品并非完全是由艺术家本人独自完成,一些不可预料的偶然因素可能会参与成全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那就是“人们称为美术作品命运的同创作者毫无关系的某些东西”;而厉先生显然认为,一切非原创者所为都是残缺或多余,完美的艺术品就特指创作原样的东西。还有,清冈卓行认为艺术作品的艺术审美效果是艺术作品与审美者共同作用产生的;而厉先生则似乎认定,一件艺术品的艺术价值、审美效果只能由创造者事先独立赋予——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任何非创作本意的结果都是不完美——“完美”无非就是完全表达创作者的本意。常言道“说到审美无争论”,厉先生的审美观明显与清冈卓行的大相径庭,也与为人们所普遍接受的美学观点相左。我本人倾向于认同清冈卓行的审美观,对厉先生观点无法苟同。
  广西桂林市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54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