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天保之死并不是“为了成全弟弟”

作者:闽开振




  在人教版课标本高中《语文》(必修5)的《教师教学用书》第27页中,有这样一段关于《边城》的“整体把握”:
  傩送的哥哥天保也喜欢美丽清纯的翠翠,托人向翠翠的外公求亲。而地方上的王团总也看上了傩送,情愿以碾坊作陪嫁把女儿嫁给傩送。傩送不要碾坊,想娶翠翠为妻,宁愿做个摆渡人。于是兄弟俩相约唱歌求婚,让翠翠选择。天保知道翠翠喜欢傩送,为了成全弟弟,外出闯滩遏意外而死。傩送觉得自己对哥哥的死负有责任,抛下翠翠出走他乡。
  显然,这里的“整体把握”并不完全准确。其中。特别是说天保“为了成全弟弟,外出闯滩遇意外而死”,根本就与作品的创作实际不相符合。
  首先,说天保“为了成全弟弟,外出闯滩遇意外而死”,并不符合沈从文一贯的价值立场和文学思维方式。我们知道,沈从文作为一个一向以“乡下人”自居的现代作家,他的价值立场和文学思维带有明显的“城乡对立互参模式”,他不但把乡村与都市都看做对立的状态,而且还站在乡村的立场上来批判都市人的虚伪和怯懦,歌颂乡下人的诚实和顽强。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和思维,沈从文创作了《边城》;而他那“边城”中的人物,无论是表现在生活方面的“极其伟大”还是“极其平凡”,也不管是表现在性情上的“极其美丽”还是“极其琐碎”,统统都被赋予了“正直”与“诚实”的道德品性。具体到天保和傩送兄弟,尽管一个性情如父亲、一个气质近于母亲,但他们都在父亲特意安排的“旅行”中得到了“人格”的培养和“训练”:他们学会了“用刀保护身体同名誉”,也“学得做人的勇气与义气”,同时更懂得“和气亲人,不骄情,不浮华”……不待说,这样的“人格”在沈从文的眼里简直就是“天佑”和“神送”,它与都市人之间自然存在着天壤之别。所以,当这样的两个兄弟同时爱上了翠翠并相互知道了各自心事的时候,作者所给予他们的也只能是一种选择,即“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很明显,在沈从文的“城乡对立互参”的文学思维中,重“亲情”与“和气”的兄弟两人固然不会按照茶峒人的“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但兄弟两人的“勇气”和“不骄”又使得他们决不会像城市人那样懦怯地互相奉让爱情。
  其次,从天保的个人性格来看,他也不可能“为了成全弟弟,外出闯滩遇意外而死”。前述已知,尽管兄弟两人都具有乡下人共同的“正直”与“诚实”,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仍然具有很大的区别。而这种区别,特别是他们各自的独特性格,正是决定其行为和心理的关键因素,当然也是作家所重点描写的方面。就天保而言,作者首先交代他的性情如爸爸,意在说明他虽然没有弟弟般“美丽”、“聪明而又富于感情”,却有着湘西男人的“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作者接着写他同老船夫的交谈,他的“第一句话”就径直称颂人家的孙女长得“标致”,且“像个观音样子”。可说是真正体现了“心直口快”的性格特征;至于写到他的父亲请人去向老船夫提亲,老船夫则一边小心地探听翠翠的口气,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向翠翠夸他为人“正直—慷慨”而“有出息”。可以说,所有这些描写都是一种铺垫,都在强调天保身上的“耿直”。所以。到傩送问及哥哥提婚的进展并赞叹唱歌的“马路”时。天保的“耿直”便直接地表现为对老船夫的怨恨和对傩送的“气恼”与“愤慨”。而此时的傩送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表现出一种对于哥哥“烦恼”的同情与理解。为什么?那是因为傩送明白,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鲁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如此性格的天保,怎么可能在爱情上去“成全弟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从作品对天保自恋爱、求婚到离家出走的全过程的描写来看,他也没有表现出“成全弟弟”的任何行为和心理动机。众所周知,《边城》是一部通过一个爱情故事来表现人情和人性的小说。由于这个爱情故事是发生在一个少女和两个亲兄弟之间,而女主角翠翠与傩送之间的爱情挫折又直接源于单恋翠翠的天保“外出闯滩遇意外而死”,所以,天保从恋爱、求婚到出走的全过程自然也就成了作品的一个重彩之笔。阅读作品的第十一至十四节可知,天保爱上翠翠后曾被老船夫告知过“车有车路,马有马路”。而他走了车路后却一直没有得到祖孙两人的明确答复。就在这时,迷茫中的天保又知道了弟弟也爱翠翠的“心事”,于是,他在深度的“烦恼”中接受了由弟弟提议、而被“当地习惯”所认可的“公平”“竞争”。最终,天保在弟弟“唱歌”后“明知不是对手”而“决定了从茶峒地方离开”。这一过程显示,尽管天保在“唱歌”时因为自己走车路占先而让弟弟先唱。但他毕竟在弟弟提议时倔强地答应了“竞争”;并且,他对要唱歌竞争的弟弟先是讽刺说“你要去做竹雀你就赶快去吧”,接着又骂出“我不会捡马粪塞你嘴巴”的粗话。因此,从天保的接受“竞争”和对弟弟的“无从掩饰”的“气恼”来看,天保的最终决定离开是在“竞争”失望之后的无奈之举。根本就不存在“成全弟弟”的任何心理动机。
  至此,我们不禁要问,既然文本所写如此清晰,教参编者为何还会出现那样明显的误读?考察其中的原因,我们感到,首要的便是他们没有对文本进行“细读”。当然,这里的“细读”并不是指严格意义上的英美新批评派的Close reading,它不“封闭”文本,也不反对对作者进行研究,而是吸取了新批评派的“细读语义”的理论精华,同时再加上鲁迅所说的文艺批评不但“要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全人”《题未定草七》,《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这一理念。其次,与缺少文本“细读”紧密相连,教参编者还犯了一种根据先验的意识和理论进行推理的错误。我们知道,自《边城》问世以来,有不少的人常常把它与桃花源联系在一起,并且根据作者自己所说的要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把他笔下的湘西看做是一个处处充满了“人类爱”的美好世界。由于有这样的一种“前理解”,“互相友爱”“一切皆爱”的思维便应运而生。即如前述教参的“整体把握”,从“桃花源”到“互相友爱”。再从“手足之爱”到“成全弟弟”,就是这种思维下的一种直线推理:既然兄弟之间存在着手足之情。而作为弟弟的傩送又因为“记忆着哥哥的死亡”而“抖气下行”,那么,作为哥哥的天保“为了成全弟弟”而外出闯滩也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其实,这种推理并不能成立,其本身的破绽十分明显:一是人的感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手足之情有时并不能战胜男女之间的爱情;二是从作品的主题来看,“桃花源”的理解也并不准确,因为作者本人就曾经说过——“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