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维纳斯真的必须失去双臂吗?
作者:厉佳旭
第一次见到维纳斯,便惊叹于她的美丽。其曲线之诱人,面容之姣美,神色之圣洁,仪态之高雅,诚如清冈卓行先生所说的“使人百看不厌”,她的确是一个“美的典型”。但当我看到那失去了双臂的残缺的双肩时,胸中便一阵揪心般的痛。为什么那么近乎完美的雕塑却要失去双臂?维纳斯无疑是美的,但她终究是残缺的。这种残缺就像白璧上的斑点,让人赞叹之余总感一丝——不,应该说无限——惋惜。
我并不赞同清冈卓行先生在《米洛斯的维纳斯》一文中阐述的观点,认为维纳斯“为了如此秀丽迷人,必须失去双臂”,正是这失去的双臂使得她实现了“从特殊转向普遍的毫不矫揉造作的飞跃”。
维纳斯原本是有一双美丽的玉臂的,但究竟是怎样的双臂,现在没有一种确凿的说法。她自被人抢夺而失去双臂,至后来广为人知与爱,便是这副残缺的模样。真正爱她的人不是扛锄头的,也不是做买卖的,而是热爱艺术的人。真正懂得艺术、热爱艺术的人,是不应该因为作品存在缺憾而漠视其余的美的。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钟爱维纳斯,认为她分外迷人,并且为其倾倒,恰是因了她除却双臂外其余各部分近乎完美的美丽,而绝不是作者所说的双臂的失却。
当然作者的观点是有原因可寻的。人都有一种心理,即习惯了的、心里已经接受了的便是美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便是这道理。不见得每个妻子都美若西施,但在她们爱人的眼里心底,是真可以和西施掂一掂轻重的。同理,我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上最好的妈妈”,我们是那么深深地爱着她——尽管有的母亲爱唠叨、吃饭时爱擤鼻涕或是驼背或是跛脚或是豁嘴的。我们爱她,并且认为她美,是由于我们在心底里已接受了她。我们再也无法接受其他哪怕是最美丽的无可挑剔的母亲。但我们并不能说我们爱她是因为她的唠叨、擤鼻涕或是驼背或是跛脚或是豁嘴,事实上,我们爱的是母亲身上除此以外的美好的东西,比如温柔的目光、亲切的声音、慈祥的性情和善良的心灵。恰是依靠这些,我们不自觉地用宽容的心接受并美化了她的上述缺陷。假如有人坚持上述说法并据此宣称,如果母亲生来就不跛脚或豁嘴,或者她今后改掉了吃饭时擤鼻涕的毛病,就将感到“恼火”无法接受她,甚至断言说,像母亲这样的人必须拥有跛脚或是吃饭时擤鼻涕那样的缺陷才是美的、可亲的。那么,我们只能说,这种爱多少有些敝帚自珍,多少有些狭隘甚而至于偏执了。
我不敢断言清冈卓行的观点是偏执的,但我可以说,他或许更有可能是给自己,给无数痴爱维纳斯的人们,更给不幸的维纳斯,做心灵修补和弥合手术。就像我们总是用近乎完美的语言赞美并不完美的母亲,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心灵自慰。
然而我们终究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当我们看到别人的几近完美的母亲——比如有着蒙娜丽莎的微笑的母亲时,我们依然会为自己和母亲深深惋惜,“假如我的母亲也原本如此完美有多好啊”,“这才是我最大的幸运,也是母亲最大的幸福”。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着对完美的强烈渴求。作为真正的艺术家更是如此。完美,对于事物本身,对于热爱她的人,都是一件好事。这就是痛失双臂的维纳斯告诉我们的道理。我们不希望蒙娜丽莎恬静的嘴角上被人不慎坠上一滴墨汁以作“美人痣”,再给后人以无限的惋惜和遗憾。我们也不希望罗丹沉思者的雕像有一日会失去一条胳膊以给后人以“无限的想象”。
康德认为美是主观的合目的性或形式的合目的性,这就是说,美是要符合其目的的。残失双臂显然不是维纳斯创作者的原来目的,也不是我们这些欣赏艺术者所愿意期待的结果,它显然不符合创作者和欣赏者的“主观”的目的,也不符合雕塑作品本身的“形式”的目的。我们在惊叹她美丽的同时,总不免为她那失却的双臂而叹息,为想象她原来的样子而绞尽脑汁。我们的关于双臂的种种想象,正是基于我们追求完美的心态和目的。这也正是维纳斯残缺而不够让人满意的明证。
清冈卓行认为维纳斯缺失双臂,是向人们“暗示着可能存在的无数双秀美的玉臂”,“孕育着具有多种多样可能性的生命之梦”。其意自然是说。维纳斯断失双臂,可以给人无限的想象,因此产生了无数的美。这个观点也是站不住脚的,想象不是残缺者的专利,也并不是所有的想象都能产生美感的。事实上,完美同样或者更能给人以想象,而且是美的想象。美是能给人以愉悦的,维纳斯那丧失的双臂给我们的绝不是愉悦,而是遗憾,遗憾本身是一种痛苦的失落,或者是一种失落的痛苦,而不是美。相反,完整的维纳斯,就可以给我们愉悦的想象。比如,她的创作者究竟是谁?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她的真正原型又是谁?她与作者是什么样的关系?哪些人有幸抚摸过拥有过这尊雕塑?……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做深入的考证和大胆的猜测想象的。这种猜测想象是把维纳斯作为一个完整的有生命的“人”展开的,这种想象与其说是刻意为之,不如说是自然而然的,是心甘情愿的,这种想象的内容和过程始终是神秘而令人愉快的。而我们对于丧失双臂的维纳斯的想象却是无奈的,被动的甚至是被迫的。这种想象是我们对于既成事实的痛苦的追溯和猜测。而且,由于对其双臂的猜测过于关注,我们通常忽略了对她作为完整的“人”的想象关注。因而,这种想象同样是残缺的,不完整的。清冈卓行在文中反复强调,维纳斯失却双臂后,“才奏响了可能存在的无数双手的梦幻曲”。请注意,他最关注的并一再渲染的神秘的美,只是“手臂”而已,而不是“整个”的维纳斯的美,这不恰好证明了我的上述观点吗?
艺术的魅力在于能和人进行心灵的交流,使人深入其中而忘记自己。专注的艺术家创作时常常是投入艺术中而忘记了生活,就像小仲马创作“茶花女”时失声痛哭,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茶花女死掉了。他忘记了他的生活中其实并无茶花女。而一件好的艺术品,常能使欣赏它的人忘情地投人艺术家创造的生活中而忘记这是“艺术”,就像我们在看优秀的影视作品时常常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可自抑。假如我们面对艺术品十分从容冷静,不为其中的内容和语言打动,没有笑声、没有眼泪、没有期待、没有忧虑——解释只有两种:作品缺乏艺术魅力和震撼力,或者是欣赏者缺乏美的感知力。断臂的维纳斯,就因为其断臂,而常常使人把她当做一尊令人惋惜的精美“雕塑”作品,从而大大减弱了这种它原本拥有的震撼人心的魅力。
至此,清冈卓行先生应该可以无言以对了。但他为了自圆其说,为了印证维纳斯“必须”失去双臂,又提出了另一个根本就靠不住的观点:维纳斯必须失去的是“双臂”(在文中提及这观点时,他用“手”来代替双臂),而不能是别的。为什么呢?因为“手”是“人同世界、同他人、同自己进行千变万化交涉的手段”。我们不禁要问,既然“手”如此重要,为什么反而必须失去呢?难道眼睛不重要吗?双腿不重要吗?难道作为艺术品的维纳斯就真的非要违背常理,反而把重要的东西失却吗?令人不解的是,他在文中最后一段试图对此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和论证,但始终难以自圆其说。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仓促结尾。
但清冈卓行先生认为任何关于恢复维纳斯的双臂的方案,“只能认为全是些倒人胃口的方案”。这倒是真的。但我以为我们不愿看到恢复的维纳斯,是因为历史无法恢复,更是因为我们害怕恢复的不是它本来的面目,而是后人美好的杜撰和扭曲。如果有一天,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和能力给它恢复本来的面目,比如,有人发现了一帧断臂前的维纳斯肖像,或是一个当时的复制品,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接受呢?逃避事物的本来面目,抱残守缺,是不够理智的。沉醉在自欺的幻想中的审美,是狭隘而且脆弱的。这与艺术的经久不朽的美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如果发现了真正的原形时,清冈卓行先生完全没必要“怀着一腔怒火,否定掉那个真正的原形”——尽管用的是艺术的名义。他完全可以也应该和我们一起怀着美好而耐心的期待,等待着维纳斯重现她的完美原形。
说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全文讨论的关键:断臂的维纳斯究竟告诉了我们些什么?我以为无非是这样的答案:残缺就是残缺,它永远比不得完美。生活不需要残缺,艺术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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