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一首诗从什么地方教起

作者:虞黎明




  一首诗该从什么地方教起,这是不成问题的伪命题。“诗无达诂”,同样,教无定法。诗歌如何教,首先关涉到教师如何解读的问题。没有个人意志的参与,任何的教和学都是平庸的、了无痕迹的。
  作为文学的一种特殊样式,诗歌精微、含蓄、纯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以二十五万字细写一天的平常生活,艾略特的《荒原》却能在寥寥四百行中反映整个世界、人生。要在空白处看出意味,这正是诗歌对教学提出的挑战。
  而我们,常常过多地依赖教参之类的东西。在我的手头有各类权威出版社出版的教学参考书,对于诗歌,无外乎是作者生平介绍一写作背景一思想感情一表现手法这样的流水线操作。于是,中学里学过N首李白的诗,也就有N次李白的生平简介,而到头来五十个学生心中只有一个单调、简陋的李白。这就是我们当下的教学现状: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是预定的,所谓的教学策略只不过是变着法子贩卖教参。如此一来,诗歌的多义性何在?一千个哈姆雷特又哪里去了?所以,与其在探索怎样的教法,不如先清空自己的头脑。若无个人有意味的解读,落实任何教学理念都是无本之木。
  解读诗歌的意义正如女娲造人,女娲用泥土造人,读者用诗人提供的文字、音韵、形式等等创造另一个世界。如何创造一个世界,这是见仁见智、各显神通的问题。然而,很多时候,面对一首诗歌,我们首先习惯性追问的是诗歌的意义。这首诗写了什么,主题是什么,表达了诗人什么样的感情,如此等等。那么诗歌果真存在确定不疑的唯一的意义吗?例如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对此,有人认为题旨在“装饰”两字。有人认为是在写一位美人,作者卞之琳却以为意在“相对”。即人生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其实,清人谭献在《复堂词话》中早就说过:“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读诗若只是简单地追问作者的原意,其中的意义似很寥寥。
  那么,一首诗该去关注些什么呢?比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通常的解读仅停留于“思乡”这一层面,然而这是最粗陋,因而也是最笨拙的解读。文学是人学,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指向于人,若只停留于是什么,那么,这一个和那一个就没有任何区别了。因而。重要的不是这是什么,而是这是怎样的。如果剥离掉床、明月、秋霜等等的意象,它还会让人咏叹不绝吗?床,使人联想到诗人一夜无眠,这是深夜里的孤寂和思念。疑,一种朦胧的境界。举头,是无限的憧憬和向往;低头,不胜哀叹和忧伤。全诗由天上及地上,由月光想到秋霜,所选的景都是凄冷的,再加上举头、低头的一类动作,说尽无限情思。甚至音韵上的“光”“霜”“乡”,也可感染读者的情绪。所以,一首诗,意义是无穷的,文本本身,以及文本外的。
  波特莱尔在散文诗《窗户》中说:“从一个开着的窗户外面看进去的人,决不如那看一个关着的窗户的见得事情多。再没有东西更深邃,更神秘,更丰富,更阴晦,更眩惑,胜于一枝蜡烛所照的窗户了。”诗歌正是那关着的透着烛光的窗户。内在的风景是撩人心旌,丰富多彩的。
  然而,年幼的孩子们常常忘了如何开窗。我曾做过这样一个实验,将众作家的诗歌与学生的习作混杂在一起,隐去署名,发给学生读解,结果大出所料,作家的作品因其内在的迷惑性反遭贬责。不难看出,学生的误读在于其审美能力与艺术修养的欠缺。由此观之,于诗歌教学,文本细读是第一要著。胡应麟在评论杜甫《登高》中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时说:“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若首尾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细读,可由声律、对仗、一字一句扩至整体结构,这都是我们首先要与学生一同探讨的。若不解“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僧敲月下门”之“敲”,读诗的趣味便会大大减少。清代诗论家吴乔论及诗与文之辨时说:“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裁词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酒,自然是需要慢慢品的。
  因而,细读,且裸读,即摒除任何的背景资料,回归到文本的原初状态,这是我们应推而广之的阅读姿态。师生共同真诚地面对文本,以自己有限的阅读经历、人生体验、才学修养作注脚来阐释文本,由字、词、句、段、篇,至其内在的风骨和精神,层层剥进,如此,方能构筑一个有我的世界。读诗的意义正在于此,即“把一种意义关系从另一个世界转换到自己的世界”(伽达默尔)。
  犹如白居易以自己的宦情解读琵琶女的闺愁,从而有天涯沦落之恨,任何艺术的解读都需要无数阅历和人生体验的积淀的。蒋捷《虞美人》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那一首首诗,正如落在我们心头的滴滴细雨,不同的阶段,读出不一样的情怀。单纯地关注教学方法的构建,而忽视自身个性化的解读,这是舍本逐末的做法。
  狄尔泰指出:“阐释永远只能把自己的任务完成到一定程度,因此一切理解永远只是相对的,永远不可能完美无缺。”从这个意义上说,教师顶多只是个示范的读者,只因涉水稍深,侥幸看到了其中的鱼鳖,甚至蛟龙。诗歌教学是具体生动的,非模式化,非功利。教学的目的正在于以我们的所见召唤学生,一同完成由理解文本,到理解自身、理解人类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教师是参与者、引导者、解惑者,更是教材,是有效的教学资源。
  因而,当许多标榜为新理念的高论如黔来之物,一吼而过,当许多理想主义者纷纷指责高考为罪魁祸首时,我们,身为一线教师,还不如脚踏实地,以自己有限的经验肩起学生幼稚的双脚,一同蹚水,挖出更多的蛟龙。
  浙江温州中学 32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