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和学生一同读《药》

作者:王栋生




  讨论的便捷方式是使用假设。——夏瑜如果对康大叔说,同样会得到两个嘴巴;如果他对华老栓说,华老栓只能是表情呆滞,张口结舌,他根本不懂,他只想要“馒头”;夏瑜如果对母亲说,也许夏四奶奶会大惊失色地说:“毋妄言,族矣!”如果他对未庄的那个“革命者”阿Q说,阿Q首先会想到分银子抢东西,但更有可能的是去告官,然后“嚓”……也就是说,不是夏瑜“脱离群众”,而是他的周围,暂时没有要求革命的群众,有的只是唤不醒的一群。
  那么,怎样理解夏瑜对阿义说“可怜可怜”?面对愚昧没有觉悟无法唤醒的人,夏瑜表现出他极度的悲哀。从茶馆谈话中,可以看出,革命者的忘死奋斗与人民群众的不觉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是作品中最为悲凉的一节。读懂这里的悲凉,就读懂了夏瑜,也就读懂了鲁迅内心的悲凉。革命者无私地为大众谋利益,争人权,而大众不感恩;不但不感恩,而且不理解;不但不理解,还要吃他的血!——在人民不觉醒的时代,像夏瑜这样的先知先觉者注定是孤独寂寞的。这是他的悲剧,然而正因为众人皆醉惟其独醒,也显出了他的伟大!面对红眼阿义自以为得意其实如猪狗一样的人生,夏瑜除了说“可怜可怜”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在教学中反复强调:那一句“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惊世骇俗,只有夏瑜那种只要真理“不要命”的坚定的革命者才喊得出。
  在长夜如磐的黑暗中,夏瑜预见到了光明。有幸的是他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不幸的是他先人一步觉醒了,因而他寂寞到极点,孤独到极点。这种孤独寂寞同样被后来的革命者所体验。1929年,海丰农民运动领袖彭湃(他被认为是“深入群众”的典型)被捕,披枷戴锁被敌兵押着游街,围观群众嘲笑喝彩,麻木不仁,彭湃见此极为感慨,有《绝命词》一首曰:“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生死总为君,可怜君不解。”——这说的不正是夏瑜吗?这说的不是所有孤独的先知吗?看到那麻木冷漠的脸,你怎么能不哀而怜之?从来的历史,先知先觉的总是极其寂寞,后知后觉的总是真正的受益者,而不知不觉者是最“幸福”的,——没有思想,也就没有了所谓的精神痛苦。我感慨万端地说到这里,学生说,从那以后对“不知不觉”有了警惕。我认为这是读懂了。
  有学生说,“坟地”一段写得有点瘆人,尤其是“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的静”,这样的描写和寂寞的先知者的形象非常和谐。我认为这是读懂了。
  学生评论说,他们的寂寞,不是因为道路错,也未必是策略错,而是因为他们是先知先觉。既是先知先觉,如何“密切联系群众”?历史上所有的先知先觉者不都是这样孤独寂寞吗?我认为这也是读懂了。
  教《药》这种经典作品,我愿意留点问题让学生去思考。我最近一次教《药》留的问题是:为什么鲁迅写夏瑜就用了那么两句话?
  学生作业比较精彩的回答是:“一个原因是暗线,不能多写;另一个原因是只要传神,几笔就够了。”诚如其言,鲁迅的悲凉只能写这么几笔,只需要写这么几笔,对聪明的读书人来说,足够他想一生的了。——无论是从小说手法还是从人物形象的塑造看,几句话足够人想一生,这也许就是语文学习的真正价值。
  20世纪初,中国有夏瑜那种追求真理而“不要命”的人物,有林觉民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是中华民族史上光辉的一页。鲁迅塑造夏瑜这个形象已经八十多年(秋瑾就义快要一百年了),那一句“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依然激荡在思想者的脑际。且不说其他,就看电视台在黄金时段“应广大观众要求”播放的大清国列位皇爷贵妃风流韵事的既臭且长的连续剧,就理解了他们那个“不脱离群众”,就知道一些人推崇的“先进文化”竟是些什么货色。《药》是不朽的经典,而夏瑜作为先知先觉者,面对认为他有“局限性”的大众,仍有资格叹息“可怜可怜”。这是学生和我一同读过《药》以后的发现。
  千万不要浪费了《药》!
  江苏南京师大附中 210003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