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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任安书》的思想创新

作者:陆精康




  《报任安书》(下称《报书》)是司马迁自述坎坷遭遇坦陈心路历程的一封信,在这封惊天地泣鬼神长达三千余言的长信中,司马迁抒写愤激心情,表达了种种不同于前人的思想创新。课文节选部分蕴涵的深刻的思想内容是司马迁人生观的真实表露,具有极高的认知价值,在史学史和文学史上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报书》的思想创新表现在:生死价值观、发愤著书说和创作宗旨论。
  
  一、生死价值观
  
  司马迁将人对生死的态度,分为三种。一是顾念妻子而“贪生恶死”;二是“激于义理”而“舍生取义”;三是忍辱负重而成就事业。
  司马迁认为,第一种态度是人之常情,人多如此,不足为怪。第二种态度,不甘受辱毅然引决,值得提倡。其前提是:当一个人功名已立,或可以死而立功名之时,就要“早自裁绳墨之外”,毫不犹豫地去死节,而不必自取其辱。一般来说,“舍生取义”比起不顾义理而贪生怕死之人要高尚得多。《史记》中写了许多不甘屈辱为保持名节而慷慨赴死的义士。田横耻于降汉,自刎而死,五百壮士,“亦皆自杀”;屈原惟我独醒,纵身江流;项羽兵败垓下,乌江自刎;李广不堪“复对刀笔之吏”毅然引决……司马迁称颂这些为义而勇于死节者“岂非至贤”(《田儋列传赞》),“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季布栾布列传赞》),“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屈原列传》)。相反,“具五刑”的李斯、“受械于陈”的韩信、“南向称孤”的彭越、“受辱居室”的灌夫,“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安在其不辱也”!
  第三种态度,当一个人才能未尽,功名未立,死不过如九牛一毛,不能产生社会影响之时,就应该忍辱发愤,建立功名,最大限度实现人的价值。轻易去死,不是大智大勇的表现。逆境奋发、忍辱负重的志士,更其难能可贵。勾践卧薪尝胆,发愤雪耻,终灭强吴,司马迁不仅许之以“贤”,还赞其“盖有禹之遗烈”(《越王勾践世家赞》)。伍员亡命逃窜,乞食吴市,弃小义而雪大耻,司马迁赞其为“烈丈夫”(《伍子胥列传赞》)。季布以勇显于楚,隐姓埋名,为人钳奴,受辱不羞,“终为汉名将”,司马迁赞为“贤者诚重其死”(《季布栾布列传赞》)。这类忍辱负重的志士,司马迁认为更值得敬仰。
  天汉三年,司马迁毅然接受了污辱先人戮笑乡党的宫刑,随后被任命为位卑权重的中书令。司马迁视宫刑为人生极大耻辱。从身体上看,“大质已亏损”,失去人格尊严;从心理上说,与宦官为伍,被视为无行之人。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宫刑乃殄灭不育之刑,司马迁受此刑,“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司马迁没有选择自杀,“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司马迁在生与死的严酷抉择中,悟出了人生的真正价值,提出了震烁千古的至理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司马迁突破传统思想的束缚,提出立身扬名为孝道之最高原则,功名未立则“勇者不必死节”,轻易赴死,“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这一观念突破了儒家传统伦理的束缚,谬于圣人“舍生取义”之是非观念,是司马迁“就极刑而无愠色”的思想基础。其实对司马迁而言,忍辱负重,成就事业,比无所顾忌一死了之更为艰难,司马迁的这种生死价值观揭示了生命的真谛,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生的价值,是对传统生死观念的突破。
  
  二、发愤著书说
  
  《报书》一气胪列倜傥之人发愤著书8例:文王推演《周易》,孔子著作《春秋》,屈原创作《离骚》,左氏实录《国语》,孙子编著《兵法》,不韦编纂《吕览》,韩非撰写名篇,圣贤发愤为《诗》。这些生活于司马迁前代而又活跃于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其共同特征是,历尽艰难困苦,著作流芳百世。其中韩非、吕不韦两例与史实略有出入,《史记》的两篇人物传记交待十分清楚。这是司马迁一气贯注故为破绽以抒其愤。司马迁的这个观点,被后人称为发愤著书说。
  所谓“发愤”,即身处逆境而其志弥坚,忍辱含垢而一心撰述。“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强调:“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报书》亦称:“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司马迁认为,忠介文士处于黑暗之中,受谗毁,遭迫害,走投无路,只好以著书述志来发泄愤懑。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有两方面的内容。第一,忍辱发愤,以坚韧的毅力著书立说,完成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力作。第二,把个人的不平和愤懑,宣泄在对历史人物的褒贬上,揭露统治者的残暴,反映人民的苦难,抒写志士的情怀。
  司马迁的这一思想既是对历史经验的深刻总结,也是以自身的血泪概括出的一条创作规律。“最下腐刑极矣”,一个“极”字,将耻辱写到了极点,“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在这种“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的情形下,司马迁为实现立名后世的理想,将对历史的思考、人生的感悟、悲愤的心境,一一熔铸《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堪称发愤著书迥出之篇。前人指出:“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遏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二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可也。”(李景星《史记评议》)其原因即在:“司马迁作《屈原传》,是自抒其一肚皮愤懑牢骚之气,满纸俱是怨词。”(李晚芳《读史管见》)司马迁“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作者与传主精神上是相通的。可以说,司马迁正是将自己一腔怨愤寄诸史传,才写出了“舒其愤”的传世名作。
  发愤著书说是司马迁文学观的核心。钱钟书《管锥编》中论及它对后世名家之影响,有详尽的列举和分析。桓谭《新论·求辅》:“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采不发……扬雄不贫,则不能作《玄》言”。韩愈《柳子厚墓志铭》:“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其文学词章必不能自力。”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王安石《哭梅圣俞》:“诗人况又多穷愁,李杜亦不为公侯;公窥穷厄以身投,坎坷坐老谁当尤!”赵翼《论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更工。”钱先生指出:“轗轲可思激力,牢骚必吐胸臆;穷士强颜自慰,进而谓己之不遇正缘多才,语好词工乃愁基穷本,文章觑天巧而抉人情,足以致天仇而遭人祸”。(《管锥编》第三册第937页)
  发愤著书说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世间真正的文字皆是作者内心深处的情感流露,心中怨愤蓄积已久,势不可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贽《焚书·杂说》)发愤著书说揭示了文学创作的一条客观规律,是司马迁对古代文论的独特贡献。
  
  三、创作宗旨论
  
  司马迁在《报书》中申述了《史记》的创作宗旨:“网罗天下放佚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的这段话是史学史上的首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究天人之际”,就是寻找天道与人道之间的会合点,使之沟通。司马迁所要探究的是存在于天、人之间的两种不同结果。一种是天、人具有感应关系,司马迁认为天命可信。《史记·天官书》记载,秦始皇之时,天象凶,“彗星四见”,人事亦凶,“死人如麻”。一种是天、人具有非感应关系,司马迁则认为天命不可信。在《伯夷列传》中,司马迁针对“操行不轨”“终身淫乐”而“富厚累世不绝”之情形发出疑问道:“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司马迁的内心世界,可以说是天命论与反天命论的矛盾统一。“究天人之际”具有历史哲学二元论色彩。
  “通古今之变”有下列核心内容。一是时事之变。司马迁划分历史为上古至春秋、战国、秦楚之际及汉代四个阶段,鲜明地表现了各个历史时期的时事发展与变迁。特别是后两个阶段,司马迁以生花妙笔展现时代风云,从大处揭示了历史发展变化的规律。二是兴亡之变。司马迁论秦亡原因:“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太史公自序》)三是成败之变。《史记》中由胜而败或反败为胜的事例俯拾即是。项羽“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政由羽出,号为霸王”“近古以来未尝有也”。而项羽之败,在于“自矜功伐,奋其私智”“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司马迁对项羽“成败兴坏”的稽考,充分表现出历史学家超越表象世界透析历史本质的“通变”历史意识。
  “成一家之言”,指继承诸子文化,像诸子那样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首先,在学术宗旨上,《史记》与子书息息相通。《史记》内容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思想具有“杂”的特色。司马迁所称“一家”不是法家、道家,也不是儒家。班固评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汉书·司马迁传赞》)班固批评太史公有“三失”,恰恰说明司马迁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家,融合百家思想而又有所创新。其次,在论述构架上,《史记》对史书体式作改造,创立了本纪、世家、列传、书、表这一体大思精的崭新形式,影响了以后历史的撰写。第三,在叙述模式上,为中国史书的叙述模式开创了一个新体式。百三十篇,几乎篇篇有作者自己的直接评说,《史记》创立的“太史公曰”的论评形式,开史家评论历史之先河。
  读《报书》,认识司马迁的不幸遭遇及忍辱负重的精神是很重要的。但这还不够。了解司马迁的思想创新,懂得《报书》的历史文化价值,对于学习传统文化也是不可缺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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