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章熊先生的发言

作者:佚名




  我谈几点。
  我首先要谈的是感谢。我曾经收集过很多语例,比如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大赛颁奖典礼上、奥斯卡电影颁奖典礼上,那些获奖者的发言,大多数都要说一些感谢的话。我原来不懂,以为这都是些套话,当然是些带有一定文化内涵的礼仪性套话。现在我懂了。
  我要感谢我的好朋友。我这辈子有很多好朋友,是能够横挑鼻子竖挑眼、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我受他们帮助很多。他们今天有来了的,有没来的,也有的永远不会来了。鸿苓、建华,我想你们!
  我还要感谢那些反对过甚至批判过我的人。如果没有这些人,我可能停滞不前。我也许会偷懒,也许我还想干,可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走。正因为有了反对的人,我才不停步,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走。
  我还要感谢我的命运。命运让我遇到了吕先生和叶老。“春风沐雨,惠我良多”,而且耳提面命。在语文教学上他们为我引路。吕先生对我的指导待会儿我还要谈(事实上,我现在干的事就是吕先生教我做的);叶老当面批评我:“你写的东西人家不大好懂,你能不能写得让多数老师能看明白?”真是一针见血!我努力去做,到现在我还没做到。我发现,当我想把一个问题说得通俗一点的时候,有些问题我自己还没搞明白。
  他们不光是引导我在语文教学道路上走,还教我怎么做人。文革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情绪非常低落,进入了一个低谷期。我给吕先生写信,我说:“我想哭。很多过去在我眼前带着神圣光环的东西今天在我眼前一点点地碎了。我想哭,我找谁哭呢,只有找老师哭。”吕先生给我回了一封长信,有些话我现在可以背下来。吕先生说:“年轻人是从小说里看世界——一个玫瑰花世界。年龄渐长,涉世渐深,随波逐流者是大多数,推波助澜者有之,‘回天乏力,至死靡它’者只是极少数。”最后说:“我劝你读读二十四史消消气。”吕先生的话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当然,我要说明一下,“回天乏力,至死靡它”我做不到。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有七情六欲,我有很多私心杂念,我能做到的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找到一个目标做下去,毁誉在所不计,我行我素。
  叶老对我的感召力更强。我对年轻老师很热情,他们也感觉得到。我要求他们对他们以后的人也同样热情,我又特别说明这并不是我本来具有的品质,是叶老教育我的。叶老跟我们家关系很密切,他是我的表姑父,又是我爷爷的学生。我爷爷有很多有名的学生:顾颉刚、俞平伯、叶圣陶、王湜华、顾廷龙。可是解放后,我始终没有去见叶老,莫名其妙的一股傲气。我觉得,你是教育部副部长,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我不攀附。还是叶老特地写信叫我去见他的。见面之后我真后悔,我感到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实际上所谓的孤傲气背后掩藏的是自卑感。叶老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改稿子。叶老这样对我,使我懂得了学会了怎样对待年轻人。
  我还要感谢命运——厄运。文化大革命时,我在北大附中受冲击,受很大冲击。我曾经想过自杀,而且准备自杀。但恰恰是文化大革命让我找回了自我。我曾经是一个很虔诚的人,虔诚得近乎宗教狂热。我当团员的时候,党员的话都是对的;入党以后,上边的话都是对的。我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呢?有。有一点不同的想法,马上感觉到那一定是我错了,需要自我剖析,自我改造。正是文化大革命让我找回了自我。我这辈子犯过很多错误,做过很多错事,有些是终身追悔莫及的错事。我以后还会犯错误,还会做错事,可是有一种错误我不会再犯了,那就是“随风跑”的错误。
  有一点很有意思:我现在对语文教学的一些想法,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萌芽的。其实也很简单,有很多东西过去视而不见,是因头脑里存在着某种固定模式和框架,这个框架不打碎,就看不到别的东西。文革一开始,我真以为自己错了:我执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我错了!可什么是对的呢?我不知道,头脑里一片空白。正因为一片空白,所以有些过去没有看到或者视而不见的东西反而看到了。我在我的文集前言“回顾”里写到了这个过程。我把它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在错误的航线上能发现新的岛屿。”当我们习惯于某种模式的时候,有些东西我们会视而不见,恰恰是迷了路反而会有新的发现。这是我的体会。
  第二点,我还在干。我和彬福、本华,还有一些教学第一线的老师合作写了一本书,四十多万字,叫做《中学生语言技能训练》,不久前交稿了。我始终认为中学语文课是综合性很强的一门学科,同时我也始终认为,不管你怎么说,中学语文教学的核心是对学生进行语言教育。同时也要承认,我们过去的语言教育是失败的,要创一条新的路。
  在这里我必须说到吕先生,我现在做的事,就是吕先生引导我做的。吕先生谈中学语言教育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次。第一次是1951年,当时我刚开始教书,在清华工农速成中学。带着教学中的一些疑惑,我到了吕先生家。他当时住在清华北院(现在房子已经没有了)。我把一些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之后,就提出问题。我说:“这么教语法没意思。”吕先生说:“对,没意思。”我说:“那,应该怎么教呢?”吕先生停了一下,想了一下,用手比画着:“我们常常有一些想法,合在一起成了一个长句子;这个句子太长了,一拆,又拆成几个短句子。你能不能把这个教给学生?”吕先生当时的音容笑貌以及手势,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因为从这时候开始,吕先生领我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
  第二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文革后我到吕先生家里去。我说现在有人提出要少讲一些语言知识,吕先生说:“不,我的看法相反,我认为应该多教一些语言知识,可不是现在这种教法。”吕先生打了一个比喻,说“现在这种教法,等于是把孩子带到动物园以后,不是看狮子、大象怎么生活,而是把他们带进标本室,看死气沉沉的一鳞半爪。”后来吕先生把这个比喻用在其他一些稿子里,可见这个想法他酝酿已久了。吕先生的话让我体会到一点,就是我们的语言知识系统要改造:从静态的描述转到动态的研究,而且具有可操作性。
  从1951年到现在,半个多世纪了,我一直在走这条路。我进行过两次实验,一次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北大附中,还有一次就是这几年,我、彬福、本华,还找了一些第一线的老师们,一起搞。两次实践的结果,我相信这条路我找出来了。可是我也知道,要把这些内容变成老师们的共识,转化成教学程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条路我可能走不完了,这条路我走不完,彬福、本华,还有崔琪你们,一定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