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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她耸了耸肩膀,仍保持沉默。

  “那么,”他说,“您是要让我这么站着,像一个绅士一样显示自己的教养啰。此外,还要请您原谅,在您面前,我穿着太随便。集中营和地洞的生活不宜于穿制服。”

  的确,他穿了一条补丁裤,一件撕破了的红羊毛背心。外面罩着一件半敞开的白亚麻祭服,腰上系着一条绳子。实际上这身装束是精心设计的,加上他那戏剧性的表演动作和踌躇满志、洋洋得意的神情,使他显得十分怪诞。

  他对自己的开场白感到满意,于是开始迈起方步,手背在身后,仿佛遇到最严峻的情况时,正不急不忙地思考着问题似的。然后,他停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认为,夫人,我们得抓紧时间,先用几分钟陈述一下我们过去的共同生活。您看好吗?”

  韦萝妮克没有作声。他又用同样的语气说:“当年您爱我的时候……”

  她做了一个反感的表示。他仍坚持说:“可是,韦萝妮克……”

  “噢!”她厌恶地说,“我不许您……不许您提这个名字!……我不许您……”

  他笑了笑,用一种屈尊俯就的口气说:“请不要埋怨我,夫人,不管使用什么方式,我对您是尊敬的。我接着说吧。当年您爱我的时候,应当承认,我还是一个无情无 义、放荡不羁而又不失风度的人,做事爱走极端,本不具备同您结婚所要求的品格。这些品格在您的影响下本来很容易获得,因为我爱您爱得发疯。您身上的那种纯洁令我如醉如痴,您的魅力和天真是我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见过的。如果您耐心一点,温柔一点,您是可以改变我的。不幸的是,从我们不愉快的订婚时刻起,您就只想着您父亲的痛苦和怨恨;结婚以后,我们之间就存在着不可弥补的不和。您被迫接受了一个强加于您的未婚夫。您对丈夫只有怨恨和厌恶。这正是沃尔斯基这样的男人所不能容许的。多少女人,多少高贵的女人赞美我的高尚,因此我没有理由责备自己。您这个小资产阶级的女人却抱怨我,这就更糟糕。沃尔斯基是那种随心所欲、凭感情办事的人。这种性格,这种感情您不喜欢,是吗?随您去吧,夫人,我自由了,我又恢复了我的生活。只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只不过我一直爱着您。一年之后事情有了急剧的变化,失去儿子使您进了修道院,而我,独自一人怀着这未能满足的、炽热而痛苦的爱情。我就这样生活着,您可以想象到:我试图通过放荡、暴力和冒险的生活把您忘掉,可是都没有成功。后来,突然又有了希望,人们向我指出了一些线索,我又全身心地投入寻找您,我又一次陷入失望和孤独。于是我又找到了您的父亲和您的儿子。得知他们隐居在这里,我就监视他们,或者我亲自监视或者由完全忠实于我的那些人来监视。我把找到您当成我努力的唯一目的,当成我行动的最高尚的理由,这时,战争爆发了。八天后,由于没有能逃出国境,我被投进了集中营……”他停住了。

  他那张冷酷的脸变得更加冷酷了,接着他又吼起来:“噢!在那里我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沃尔斯基!沃尔斯基!国王的儿子,竟然同咖啡馆的跑堂和日耳曼的流氓混在一起!沃尔斯基成了俘虏,受人耻骂和憎恨!沃尔斯基浑身长满虱子,沾满脏污!我忍受了,我的上帝!我们且不说它。为了逃脱死亡,我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如果有另一个人代替我去挨匕首,如果是另一个人用我的名字埋在法兰西的一个角落里,我都无怨无悔。要么是他,要么是我,必须作出选择。我选择了。这可能不只是对生活的渴望驱使我,还有其他,特别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一线意想不到的光明,从我的黑暗生活中油然升起,它已经令我目眩。不过,这点是我的秘密。如果您想知道,那么我们以后再谈。现在……”

  面对这个自我欣赏的演员的夸夸其谈,韦萝妮克无动于衷。他满口谎言的表白丝毫没有打动她。她好像没听。

  他走近她身旁,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又用一种挑衅性的语气说:“您好像并不觉得我的话确实重要,夫人。可我的话确实重要,而且会越来越重要。但是,在说那些可怕的事情以前,我希望最好不要说它,我想唤起的不是您和解的愿望——我们之间不存在和解的可能——而是想要唤醒您的理智,唤起您面对现实……因为您毕竟不了解您所处的现实情况,您儿子所处的情况……”他肯定,她一点都没有听。毫无疑问,她的思想都集中到她的儿子身上了,她听见的这些话,对她毫无意义。他生气了,语气中表现出不耐烦,他继续说:“我的建议很简单,我希望您不会拒绝。我以弗朗索瓦的名义,并本着人道主义的感情和怜悯心,我请您把现实与我刚刚扼要叙述的过去联系起来。从社会角度看,连接我们的纽带从来没有断绝过。从法律方面看,您始终……”

  他把话打住了,看了韦萝妮克一下,然后用手使劲压住她的肩膀,喊道:“听着,你这可恶的女人!沃尔斯基在说话。”

  韦萝妮克失去平衡,急忙又抓住椅背,重新叉着胳膊,两眼充满着鄙视的目光,挺立在她的敌人面前。

  这回,沃尔斯基控制住自己。刚才的动作是一时冲动,是情不自禁的。

  但他的声音里透着专横和恶意。

  “我重复说一遍,过去是永恒的。不管您愿意不愿意,夫人,您仍然是沃尔斯基的妻子。正是基于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我才请您今天来这样看待您自己。我们来确定一下:即使我得不到您的爱情,我也不会同意恢复我们之间存在过的敌对关系。我也不想再要一个从前那样傲慢和冷漠的妻子。我要的……我要一个妻子……一个温顺的、忠诚的、专一的、真心诚意的妻子……”

  “一个奴隶,”韦萝妮克轻声地说。

  “对!是的,”他叫起来,“奴隶,就是您说的。我说到做到。奴隶!为什么不呢?奴隶要懂得自己的职责,就是盲目服从。手和脚捆在一起。这个角色,您高兴吗?身体和心灵都属于我,您愿意吗?至于您的心灵,我并不在乎。我所要的……我所要的……您很清楚……是吗?我要的是我不曾得到的。您的丈夫?啊!啊!我当过您的丈夫吗?即使我在生活中寻找,在感情和愉悦的高潮中寻求,我所得到的,记忆中只有两个敌人之间的无情斗争,别无其他。我望着您总像是一个陌生人似的,现在和从前一样的陌生。好啦,既然时来运转,我抓到您了,那么以后就不要再这样。从明天起,甚至从今夜起就不要再这样了,韦萝妮克。我是主人,必须毫不回避地接受,您接受吗?”

  他没等回答,又提高嗓音说:“您接受吗?不要回避,也不要作虚伪的许诺。您究竟接受不接受,如果接受,您就跪下来,划个十字,大声宣布:‘我接受。我将做一个温顺的妻子。我将听从您的一切命令,牺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您是我的主人。’”

  她耸耸肩膀,一句话也没回答。沃尔斯基暴跳起来,额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了。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

  “那么好吧。况且我早有所料。不过您拒绝的后果是严重的,我想进行最后一次尝试。也许,您以为是在拒绝我这个逃亡者,一个看起来穷途潦倒的人。或许事实将改变您的主意,这个事实是光辉灿烂的,美妙神奇的。正如我同您说的,意想不到的光明从我黑暗的生活中升起,国王的儿子沃尔斯基被光明照耀……”他总喜欢用第三人称来谈论自己,韦萝妮克非常了解这点,那是他难以容忍的虚荣心的表现。她观察着,从他的眼睛里又看到了他兴奋的时候特有的光芒,这种目光是由酗酒习惯带来的,此外,她似乎还从这目光中看出了他短暂的神经错乱。事实上,他不早就疯了吗?时间的推移是不是加重了他的错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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