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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前往伊莱修·克莱家的短短路上,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

  克莱的那座白色廊柱式大宅院充满殖民地风格,坐落在市区外缘的半山腰,伊莱修·克莱正亲自在门廊等着我们。他是个优雅而体贴的主人,从他的态度根本看不出我们是受雇而来。他让管家把我们带到舒适的卧房里安顿下来,立刻让我们觉得很自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和我们闲聊着关于利兹市和他自己的种种故事——就好像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我们得知他是个鳏夫。他伤感地谈起过世的妻子,说亡妻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女儿来取代妻子的地位。于是我很自然地就对伊莱修·克莱的看法大为改观:原先他来纽约找我们时,我只当他是个粗俗商人。接下来平静的几天里,我变得愈来愈喜欢他了。

  父亲和克莱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好几个小时,又花了一整天在石矿场,那儿濒临恰贺黎河畔,在利兹市的数里之外。父亲着手打探敌方的一切,从他第一天开始就喋喋不休的牢骚看来,想必他已经预料到这个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费时日,而且到头来很可能白忙一场。

  “一点点书面证据都没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这个佛西特准是恶魔化身,难怪克莱会跑来跟我们求救,这个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困难多了。”

  尽管我很同情他,不过调查这个案子也帮不了什么忙。

  佛西特医生不见人影,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早上——当时我们还在半路上——就离开利兹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想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踪也向来保密而难以预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与生俱来的魅力,不过我怀疑父亲是否会赞同这个计划,而且这一定会给我们的父女关系增加不少困扰。

  情况随着另一个人物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那就是第二位克莱先生——体型高挑杰出、英俊潇洒、笑起来可以迷倒远近美女的小克莱先生。他叫杰里米,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唇边带着某种不在乎的嘲讽意味。取这种名字,加上合宜的穿著,简直就像浪漫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由于种种原因,他最近才刚从达特默思港回来。他体重一百九十磅,曾经担任划船队里的尾桨手,对于美式足球明星如数家珍,除了蔬菜什么都不吃,跳起舞来轻快得像一朵云。

  刚到利兹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郑重地向我保证,他为了要唤起美国大理石鉴赏意识,揉烂文凭扔进碎石机,在他父亲的石矿场,与汗湿背心的意大利石匠为伍,成天丢炸药采矿,头发上沾满爆裂的粉尘。他还热情地说,他将学着制造出更好的大理石产品,质量会盖过……他的父亲看起来满脸骄傲又有一丝怀疑。

  我发现杰里米是个非常迷人的男孩。有那么几天,他唤起美国大理石鉴赏意识的抱负被轻轻放在一边,因为他父亲要他搁下工作陪陪我。杰里米有个精致的小马厩,我们好几个下午都在骑马。我长年在国外所受的教育,很快就显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对于美国年轻大学生的调情手法,我完全没学习过抵抗的艺术。

  “你根本是只小狗。”有一天,他熟练地把我们的马引进一个溪谷,狭窄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行进间,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时,我凶巴巴地对着他说。

  “我们一起当小狗吧。”他笑着,坐在马鞍上的身子斜靠过来。我挥动马鞭轻抽了下他的鼻尖,才躲过了一场小小的灾难。

  “哎哟!”他叫着,往后跳开,“这样不错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没有!”

  “你有,你喜欢这样。”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终一脸收不住的笑。

  总而言之,从那天之后,杰里米·克莱先生就只好一个人骑马了,可是他依然是那种危险的漂亮男孩。事实上,我很苦恼地发现,我好像还真的喜欢让那样的灾难发生。

  那场风暴就降临在这片田园牧歌之中。

  就像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雨一般,让人猝不及防。消息是在平静慵懒的夜晚传来的。当天杰里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两个小时里,他不断把头发梳理得整齐服贴,而我则嘻嘻哈哈地一再拨乱,跟他闹着玩。父亲出门去做一些私人调查,伊莱修·克莱则整天待在办公室里。他没回来吃晚饭,父亲也是。

  杰里米把他对头发的怒气,全部化作一种客气得近乎见外的态度,东一句“萨姆小姐”,西一句“萨姆小姐”,殷勤适宜却毫无热情。他坚持替我取来椅垫,吩咐厨房为我的晚餐准备一堆精致美食,替我点香烟、斟鸡尾酒——带着一种痛恨世界的厌恶,表面上是礼貌的社交举止,然而困倦的脑子里却沸腾着毁灭自己的念头。

  父亲在天黑之后回来了,匆忙、暴躁、汗流浃背,神情非常烦躁。他一进门就锁上卧房,泡进澡盆里,一个小时之后,才抽着雪茄来到门廊。此时杰里米正忧伤地乱弹着吉他,我在旁边柔声唱着一首从马赛的咖啡馆里学来的俚俗小曲。幸好,我心里想,父亲对法文一窍不通。歌声连沉浸在悲伤中的杰里米也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或许是月亮和空气里的某种气氛鼓动着我吧,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朦胧地做着梦,要和杰里米携手一同远走……

  我正要开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销魂的一首——伊莱修·克莱先生开车回来了,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嘴里喃喃为他的迟归而道歉,显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些让他无法分身的事。他坐下来,接过父亲的廉价雪茄,此时他书房的电话正好响起。

  “不必麻烦了,马莎,”他喊着管家,“我自己接。”然后向我们告退,走进屋里。

  他的书房就在房子的前侧,窗户对着门廊,于是透过大开的窗户,他的谈话我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刺耳且急促。

  他的第一句话是:“天哪,”震惊的声调使得父亲都不禁跳了起来,杰里米拨着弦的手也忽然停顿,然后,“可怕,太可怕了……真是无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的……天哪,哦,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杰里米跑进屋子:“爸,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先生颤抖的手一挥,把杰里米赶出去,“什么……当然,我一定照办……这件事情当然要保密,不过我有个客人或许可以帮你忙……是的,纽约市的萨姆巡官……对,就是他——几年前退休了,不过你也知道他的名声……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挂上电话,缓缓走回门廊,拭着前额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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