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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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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思·兰德里意识到他的思想与生活之间的不连贯和不和谐。他摒弃了做一个农民的想法,却没有摒弃过田园生活的理想;他在华盛顿和异国都市的灯红酒绿中发迹,却又对曾经使他一直感到厌倦的小乡村思念不已;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幻灭感,却又因为上级让他退休而感到愤怒。 他想,他最好消除他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脱节与鸿沟,否则他将会成为他刚离开的那个疯狂机构的象征。 此刻,云彩遮掩了月亮和星星,使它们变得朦胧起来,他深深感受到乡间的夜是多么黑暗,多么平静。他几乎看不清离房子二十英尺的老菜园的影子,再远处,除了半英里外马勒家农舍的灯光,就是一片漆黑。 他转身离开窗子,走下楼,把行李袋拎到二楼。他走进与他弟弟同住过的那个房间,把行李扔到床上。 房间里摆着橡木家具,地板是松木的,墙壁用白色灰泥抹过,地板上铺着一条比他还要老的地毯。这是自上个世纪以来一个典型农家少年所住房间的陈设,直到近些年当地人才开始去家具店购买减价的便宜货。 离开华盛顿之前,基思在他的萨伯车里塞满了生活必需品,现在看来毕竟不算很多,还有几箱零零碎碎的东西,大部分是运动器具,是通过联合包裹服务社托运过来的。他在乔治城①住所里的家具都捐给了当地的教堂,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没有被个人财物所拖累。 ①乔治城:华盛顿中的一个高级住宅区,位于该市西南部。 这所房子建造的时候壁橱还未流行,房间里只有两个衣柜,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弟弟的。他打开保罗的那个衣柜,然后从行李袋中取出他的军用品、制服、靴子、一盒奖章和奖状,以及他的指挥刀。接着他又取出一些他最近从事的行当所使用的工具:一件防弹背心、一枝M-16步枪、一只暗藏着间谍使用的各种古怪玩意儿的公文箱,最后是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及枪套。 他想,现在要把这些东西永远束之高阁,真正解甲归田了,这使他感觉良好。 他朝衣柜里望望,默想此刻对他来说是否具有什么特殊意义。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曾对那个在罗马成为帝国之前的罗马军事家、政治家,农民辛辛那图斯的故事①着了迷。这位将军从敌军围困中解救了羽翼未丰的罗马城以后,仅仅执政到恢复社会秩序为止,然后就主动解甲归田了,在华盛顿,基思常常经过马萨诸塞大街上一幢宏伟的建筑——安德森大厦,里面就是“辛辛那提协会”。他想,这个协会的成员一定与协会的同名人辛辛那图斯有着某种同样的经历吧。他认为这就是理想,不论是罗马式的还是美国式的;这就是一个农业共和国的精髓:战斗的号角响了,公民组成了民兵,抗击敌人,打败敌人,然后每个人都回家去。 ①辛辛那图斯(前519?-前439?):古罗马政治家、独裁官,据历史传说,前458年被推举为独裁官,率军援救被埃魁人围困的罗马军队,打败敌军后,即解甲归田。 然而,一九四五年以后美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半个世纪以来,战争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旦战争结束,精简战时机构和人员等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他最近离开的华盛顿,就正在对付和缩小胜利所带来的负效应。 基思关上了衣柜的门,自言自语道:“结束了。”他打开另一只衣柜,从行李袋中取出他决定保留的两套手工制作的意大利西装,挂在柜里,他把他的夜礼服也挂起来,笑了笑,觉得这件礼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然后他又挂进去几件便装,叮嘱自己外出时顺便去克马特商店买条牛仔裤,再买几件格子衬衫。 他继续思考着罗马的启示。他当初像悄撒一样破釜沉舟,却不清楚他将来是否还会拥有这个农场,问题取决于基思·兰德里成了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读过大学,走南闯北,穿定制的西装,精通几门外语,熟谙新式武器和异国女人,可在他的内心里,他还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农家子弟。无论在巴黎、伦敦、莫斯科,还是在巴格达,他仍然想象自己的头发中还残留着草籽屑。然而,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也许他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是来错了地方。但他打算在斯潘塞城住上一阵子,如果他喜欢上钓鳟鱼、教友联谊活动、归国退伍军人协会以及五金店中的闲聊,那么他会留下来。如果不喜欢……不过,他永远不可能回华盛顿了。他的职业生涯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的,这就是他的归宿:处处为家,却又处处无家。 基思注意到床上铺着新的亚麻布床单,上面放着一条毯子,这些都是贝蒂姨妈送的。他明白,她一定还记得这是他的房间,所以并没有收拾主卧室让他去住,他的房间早先是他父亲小时候住的,再早是他祖父小时候住的,因此贝蒂姨妈可能认为他该住在这儿,直到他长大为止。想到这里,他笑了。 基思走下楼,进入那间农家大厨房,圆餐桌一圈可以坐下十个人:全家人、雇来的短工,再加上路过此地进来吃顿便饭的孩子。基思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放满了他日常所需的食品,不过没有啤酒。当地乡民中有许多人是戒酒的;这个县并不禁酒,但也很少有人喝烈酒。基思以前偶尔回来过,觉得这事古怪而有趣,不过,如果他打算长住,这恐怕是个问题。但对他来说,这可能还算是个最小的问题吧。 他走进起居室,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回到厨房,调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透过蓝色的塑料杯,里面的酒液看上去绿莹莹的。 他在大圆桌旁坐下,坐在他从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望望四周的空位子,当年,家中除了他的父亲、母亲、保罗、芭芭拉,还有内德叔叔——他父亲最小的弟弟,他吃饭时总是坐在基思对面。基思现在仿佛仍能看见他叔叔吃早饭、中饭和晚饭的样子:干了整整一天农活以后劳累不堪、不言不语地闷头吃饭,内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农民,严肃却不乏幽默,是土地的儿子;他想的只是娶妻生子、种庄稼、修补家什,再就是星期天去钓鱼,通常带上他的侄子们,并希望能有一天带上他的尚未出生的孩子。 内德叔叔应征入伍时基思大约才十岁,他记得有一天叔叔穿着军装回家。几个星期以后,内德开赴朝鲜作战,从此一去不返。他的遗物被人送了回来,就存放在阁楼上。基思小时候曾翻过那只箱子,甚至有一次把叔叔的绿色军装穿在身上。 一场被遗忘的战争,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件被遗忘的牺牲品。基思记得,噩耗传来时父亲大哭了一场,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内德的名字再也没人提起了。 基思寻思,也许二次大战中阵亡的最后一个人所做的牺牲是最后一次有意义的牺牲;从那以后,一切都是政治,都是权力狂们在玩弄人们的生命和家庭。他想,或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明白这一点。他望着内德叔叔那个空了四十多年的座位,说道:“我想你。”这话虽然晚了一些,但却是诚挚的。 基思喝光了手中的威士忌,又调了一杯。他透过纱门向漆黑的菜园望去。风吹得比先前更猛了,他看见西边出现了闪电,接着又听到了一声雷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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