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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注意到他的枪带扣在最后一格,要是她心胸刻薄的话,她早会表示愿意去拿个锥子替他打一个新洞眼。

  克利夫·巴克斯特发觉她在瞅他的腰,说道:“你把我喂得他妈的太肥了。”

  这当然是她的错。她说:“你该少喝些啤酒。”

  “你该少啰嗦些。”

  她没有回答,她没心思吵架,尤其对她不在乎的事更没心思。

  她看看她的丈夫。他虽然身体超重,但在很多方面还是很漂亮的:一张晒得黑黝黝的、轮廓分明的脸,一头棕色的浓发以及一双还算明亮的蓝眼睛。二十年前,正是他的相貌和体形,再加上他那种坏小子的魅力和自负,把她吸引了过去。他曾经是个不错的恋人,至少以当时当地的标准来衡量是如此。他后来也成为一个过得去的父亲,一个善于供养家庭的人,同时很快升到警长的职位。但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你问他,他会说他是的。

  他推开纱门,说道:“别再像上回那样把门闩插上了。”

  她想,上一次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她是故意那样做的,想要他不得不按门铃和敲门来喊醒她。那时候,她想同他吵一架,却出现了她意料不到的情况。那一次他是在清晨四点以后才回家,自那时以来以及在那以前,他总是每周一次或两次在四点左右回家。

  当然,他的工作需要额外的时间,仅仅这一点并不能构成对他产生怀疑的理由。但通过别的途径和消息来源,她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鬼混。

  克利夫慢慢走下后门的台阶,对养在后院的四条狗吼了几声。这些狗突然狂叫起来,用爪子乱抓关它们的铁丝网围栏,克利夫又吼了几声,笑了,他对妻子说:“别忘了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出来跑一会儿。”

  安妮没有回答。她看着他走进他的警长专用汽车,倒出门前车道开走了。她关上厨房门,上了锁,但没闩上。

  她想,事实上甚至没有理由锁门。斯潘塞城是个治安很好的小城,尽管人们夜间总是把门锁上。而她不必锁门的理由是,她丈夫派了警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在他们居住的威廉斯街上巡逻。他的解释是:犯罪分子知道我们的住处,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你。事实却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对他妻子的吃醋心、占有欲和疑心病到了疯狂的地步。

  安妮·巴克斯特实际上是她自己家中的一名囚犯。她当然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屋子,但不管她去哪儿,同谁见面,她丈夫很快就会得知。

  至少这令她感到尴尬和屈辱。这条整洁的街道上住的左邻右舍都是正经古板的家庭——医生、律师、生意人,他们对于警察为何日日夜夜不离这个地区的官方解释是乐意接受的,但他们了解巴克斯特的为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彼得,专吃南瓜,”安妮大声念叨千百次了,“娶了一个老婆看不住,把她关在南瓜壳里,从此看得牢牢的。”她又加了一句,“你这个狗杂种。”

  她走到前门,透过门上的铅框玻璃朝街上望去。一辆斯潘塞城的警方巡逻车驶过,她认出了驾车的警察,一个名叫凯文·沃德的年轻人,克利夫宠爱的法西斯打手之一,她时时幻想邀请凯文·沃德来家喝咖啡,然后勾引他上床。可也许克利夫已经命人监视凯文·沃德,监视他的人可能就躲在一辆没有标志的汽车里。她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自己的疑心病同她丈夫的一样重了。但就她的情况来说,疑心是大有根据的,而克利夫的疑心却是无端的。安妮·巴克斯特在性方面很忠诚。确实,她也别无选择;但除此之外,她很重视结婚誓言,即使她的丈夫并不重视。有几次她也产生过冲动,这种冲动足以使她的母亲感到脸红,克利夫跟她做爱忽冷忽热,做一次爱后就是长时间的冷淡。近来她反倒乐意接受这种冷淡了。

  巡逻警车沿着街道往前开去,安妮走进宽敞的起居室。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听屋里落地大摆钟的滴答声。儿子汤姆早已返回哥伦布,表面上是要在开学以前找份兼职活儿,实际上是因为斯潘塞城,尤其是威廉斯街,今年暑假没什么令他留恋,今后也没有盼头。女儿温迪正远在密执安湖,同一群青年教徒在一起。安妮原先自愿去当他们的监护人,但克利夫笑着说:“那么谁来监护你呀,亲爱的?”

  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是她用乡间古董和祖传遗物装饰起来的。克利夫对她的品味既自豪又冷嘲热讽。她出身的家庭远比他的有教养,起初她试图缩小他们在家庭背景上的差异,但他从来没有让她忘记他们之间的社会差异,他总是指出她的家庭有头脑,有教养,但没有钱,而他的家庭尽管有点粗俗,但有的是钱。有钱却没有脑子,安妮想。

  克利夫喜欢炫耀他的室内陈设,炫耀他收藏在地下室的各种动物标本、他的猎物、他的剪报、他的枪械以及他看做战利品的房子和妻子,只许看不许动,羡慕我和我的战利品吧。安妮想,克利夫·巴克斯特是个老派的收藏家,患有一种强迫性怪癖症,不懂得区分自己的妻子和一个鹿头标本。

  安妮惊异地回想起她曾经为自己的丈夫和房子感到多么自豪,作为一个新娘对婚后的生活抱有多大的希望,持多么乐观的态度。克利夫·巴克斯特曾经是一个会体贴、有礼貌的未婚夫,在结婚前的几个月尤其如此。如果安妮对他们之间的婚约曾经重新考虑过的话——事实上她也曾重新考虑过,克利夫的表现也令她找不出理由来解除婚约。但在她新婚的日子里,她已经发现丈夫只是在履行婚姻行为,他的一言一行都使她觉得格格不入。一天,她颓丧地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乐于让贤妻驯化的可爱的野小子,而差不多是个反社会的精神变态者。他曾为自己恢复常态进行过半心半意的尝试,可不久就对这种尝试失去了兴趣。她知道,唯一使他没有做出越轨行为,阻止他完全变疯的东西就是作为法律和秩序维护者的官职,斯潘塞城把这个坏小子变成了市政厅的监护人,这对斯潘塞城和这个坏小子两者都有好处,然而,安妮整日忧心忡忡,无法预料如果克利夫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失去了作为政府公务人员的威信和责任,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发誓,一旦他退休或者被迫下台,她就逃走。

  她想到了他收藏的枪支:步枪、猎枪、手枪。每件武器都锁在枪架上,任何一个内行的警察都是这样锁枪的,然而,大多数警察,也许所有的警察,都会给自己的妻子一把钥匙,以防有闯入者。但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却不把钥匙给自己的妻子,她知道克利夫的想法:他害怕妻子在哪天凌晨四点钟他回家时开枪把他打死,然后声称错把他看成一个夜闯民宅的坏人。有几次夜间她凝视着这些上锁的武器,心想不知她是否真会用一支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或者他的脑袋,扳动扳机。十有八九回答是否定的;但有的时候……

  她把头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感到泪水从眼中滚下。电话铃响了,但她懒得去接。

  她把晚饭剩下的残羹冷菜裹在一张报纸里,拿到狗房去。她打开铁丝网门,把剩食丢了进去。里面有四条狗,其中三条——德国牧羊犬、金毛拾彧①和纽芬兰拾彧——朝食物扑了过去。第四条,一只灰色的小混种狗,向安妮跑过来,她把这条狗放出狗房并关上了门。

  ①拾彧:一种经过训练会衔回猎物的猎犬。

  安妮走回屋中,小灰狗跟在她身后。

  她在厨房里用生汉堡包喂了小狗,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汽水,然后走到外面宽敞的门廊里,坐在秋千椅上,双腿缩在座下,小灰狗偎在身旁。夜渐渐凉了,轻柔的微风拂动着街上的老树。空气湿润,看来要下雨。她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好了些。

  她寻思,一定还有出路,一条不必通过小城坟场的路。安妮意识到,既然她的女儿快进大学,她也该做出决定了,不能再拖下去。她想,如果她逃走,他很可能会在她出城之前就把她抓住;如果她真的溜掉了,他一定会追踪。假使她去找一位斯潘塞县的律师寻求帮助,那么,在她甚至还没回到家他就会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特别讨人喜欢或受人尊敬,但人们怕他,她是能够明白这一点的。

  巡逻警车又过来了,凯文·沃德向她挥了挥手。她没有理睬他,而小狗却对警车汪汪叫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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