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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见韩咏南刚才一番言语。

  “看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采。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枉屈了满腹经纶。他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赵公明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附耳狄公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校教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醒酒过来哩。”

  (庠:读‘祥’,古代的乡学。)

  一个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出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众人齐声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错。见韩咏南又一拍手,轩厅的水晶珠帘揭开,四名舞妓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妓插烛般先叩过头,抬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云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不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口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平阳郡人氏。适间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宥:读‘幼’,宽恕。)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令词层出不穷,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中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第二章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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