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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第三十九章

  胭脂井是南京的古迹,在鸡鸣寺附近,那里当年属于台城花国,是六朝宫殿遗址。南朝陈后主城破时,曾和他的宠妃张丽华藏匿于这口井里,但他们最终还是被擒,虏之北去,因此又号辱井。现在胭脂井是南京城内一条寻常的坊巷,它狭窄幽深,两边是高大围墙,中间有一条青石径,墙边常年长着青苔,巷中春天飘洒着落花,深秋飞舞着红叶。清晨薄暮走入巷子,宛如空谷足音,寂静极了。

  这样清幽的环境,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想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记起卖花女的一首词:“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城晓。江南春早,江南花好,红颜一例如春老。”

  的确春易残、人易老。六朝豪华过去了,南国佳人,香消尘梦。这里的深巷,空留陈迹,犹如感慨历代之兴衰。

  胭脂井七号,很宽敞。隔墙外有个雅致的花厅,花厅朝南,八角落地玻璃窗,全部用乳白色花玻璃,光线充足。厅后有一个小小庭院,厅东临窗,窗外是个花园,景树叠翠,芳草名花遍地,假山盆景有致,回廊雕杆逶迤其中,有苏州园景之风格。

  史朝义为方便朝云学业的深造,特地把此恬静的花厅改为史朝云的闺房,陈设十分华丽,足见兄妹手足之情深厚。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铃响了。史朝云抓起话筒,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是史朝云小姐吗?”

  “是。”

  “告诉你,今天上午七点半前,你无论如何要在家里等着,我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和你面谈!”

  对方的语气很生硬,并带着命令的口吻。她正想问他是谁,电话就挂断了。

  她无精打采地放下话筒,人像被钉在电话机旁似的,挪不开步,痴呆在那里好久,心绪重重,忐忑不安。这个奇怪的电话使她心惊肉跳,这几天来,她所无法解除的危险的定时炸弹,看来马上就要爆炸了。

  壁上挂钟当的一声,准准七点半,她的干娘持着一张名片进来,“程慈航”三个字赫然跳进眼帘,她的心房猛然紧缩,感到一阵窒息。虽然她料到有这么一天,但当不幸来敲门时,心里不免感到恐慌。不待她有思考的机会,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她面前。

  为了礼节上关系,史朝云不得不抢前一步,伸出纤手,挤出笑容与他握手,以示欢迎。

  程科长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透骨。她长得很健美,但此刻却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她卷发蓬松,毫无修饰,脸色惨白。秀眉之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隐含着恐怖的神情,端正而丰秀的鼻子下面,棱角分明的嘴唇微颤着,没有血色。

  程科长看这情景,心中有些不忍,继而转念,应在关键的时刻,乘敌方阵脚动摇之际,掌握战机,一鼓作气,攻下城池。决不能心慈手软。给地喘息的机会。

  双方让座递茶后,两人相对坐下,程科长双手叉胸,背靠沙发,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史如云,一言不发。史朝云只觉得程科长的目光如芒刺戳身一样,令她非常难受,她坐在沙发上,合着双掌,插在靠扰的膝盖中间,低着头不敢正视,态度十分拘谨,好像等待对方的审问。紧张的空气持续了很久。

  程科长终于打破了寂静,严肃地问她:“你是史朝云吗?”

  “是。”

  “你认得黎丽丽吗?”

  “认得。”

  “你与她什么关系?”

  “朋友。”

  “交情如何?”

  “是知心朋友。”

  “既是知心朋友,黎丽丽前天晚上自杀的消息你一定晓得吧!”

  “晓得,听说她已经得救了。”

  “昨天第二次、第三次,她又继续自杀,你晓得吗?”

  史朝云听黎丽丽又两度自杀,大为震惊,不禁抬起头来看着程科长。

  程科长对着地说:“黎丽丽的性格你很清楚吧,她外看软如绵羊,其实刚强如铁,像她这样刚烈的性格是很容易走向极端,踏上绝路的,何况你把她的生路通通堵死了,逼着她非走死路不可。”

  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光滑的长几上,他解开蓝色丝绸的手帕,里面放着一堆粉碎的羊脂白玉杯的碎片,蓝白对比,特别显眼。他指着破玉片问史朝云:“这是你送给黎丽丽的白玉杯吗?”

  史朝云内疚地点点头。

  “这玉杯在她临要自杀之前,被她摔得粉碎,这说明她对你有难以克制的愤恨,在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摔碎玉杯,以泄内心的忿怒!”

  史朝云静听程科长讲话,没有否认,低着头,以手掩面,似在忏海。

  程科长抓住时机,开始对史朝云进行攻心战。他严正地对她说:“丽丽在临自杀之前,留下一封遗书,详细说明她为什么要自杀。这封信,也可以说是对你罪恶行为的控诉书!假使丽丽死了,你也逃不了法律的惩处。也就是说,黎丽丽一死,你的整个前途也就跟她一起毁灭。黎丽丽三度要自杀,这说明她对于死是何等的坚决。现在你们两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生死与共,你的处境是十分危险的。

  “为了这个案件,我花费了很大力量,连日来出动了大批干员,从各方面调查案情的真相,所以对你的情况,我也了解得十分清楚。所得的综合材料证明,你的为人还不错,心地善良,作风正派,待人接物温和大方。在学业方面作勤奋苦读,力求上进,以高材生留校当助教。今天会面,知你确是一表人材,而且书香满屋。但是,我始终不理解,像你这样有出息、有才华的人,为什么要跟王仲钦混在一起呢?王仲钦这个家伙阴狠毒辣,外号‘采花蜂’,是色中饿鬼,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两人的性格,本来是水火不相容的,不知你为何甘心牺牲色相,为虎作怅?”

  程科长的一席话,触痛了史朝云受过创伤的心,勾起了她辛酸的往事,禁不住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迸流出来,泣不成声。

  看史朝云如此伤心,程科长估计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痛。他用温和的语气,对史朝云抚慰说:“史小姐,你不要难过,我同情你。希望你相信我。”

  史朝云把心一横,决定把自己多年来忍辱偷生的事,全盘告诉程科长。她揩干眼泪,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程科长,我绝对相信你。不过提起往事,我羞愧无地,难于开口。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

  她微微咳了一下,开始诉说她那不堪回首的一段情:

  我家原籍苏州,在城内丁家巷。抗日战争以前,我父亲是个中学语文教师,教历史、地理。他博览群书,对古文很有研究。现在我家里的藏书,多半都是他留传下来的,我在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都舍不得卖掉它,因为这是我父亲临终的遗命。

  我父亲共有四个儿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妹,由于家庭负担重,我哥念完初中,就去当汽车司机。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日战争一开始,我父亲估计京沪一带将保不住,叫我哥跑到四川、重庆去,保存史家一线血脉。不久,上海沦陷,接着南京、苏州也相继失守。日军占领苏州不久,我父亲因受汉奸鲁维雄当众侮辱,愤激之下,回家吐血盈盆,不幸逝世。

  当时弟妹年纪很小,一家四口全靠母亲一个人做女工和替人洗衣过日子。我不愿失学,一放学就帮母亲干活。我进入高中那年,在日军的铁蹄下,物价暴涨,我家的生活更是每况愈下。那时我每天课余都要到苏州一家大旅馆收集床单、被、帐子和旅客的衣服,拿回家洗涤。母女俩天天洗到深夜,还是无法解决生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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