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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尽管还是从前的轮廓,尽管身材几乎没有改变,尽管眼眶里镶嵌的还是乌黑的眼球。可是,这脸上的零件大多已经更换,原来引以为傲的混血特征,像被橡皮擦全部抹去,抹平了立体的鼻梁与眼窝,抹消了近乎透明的洁白肌肤,抹去了她天生的骄傲与自信。

  这个与众不同的混血儿,已变成真正的中国人种,就像五千年栖息在黄土高原的女人。

  她的名字已不叫莫妮卡,更不是什么蓝灵(那只是死去的亡魂),而是两个字——平凡。

  假设许多年后自己还活着,她将再也无法回忆起,当年神秘美丽的容颜,混血儿深邃乌黑的双眼,那头略带波浪的秀发,只剩下一张年老色衰的平凡的中国老太太的脸。

  泪腺,再度被记忆与想象刺激,分泌出海水般古老的液体,轻轻滑出不再美丽的眼睛。

  她在为自己哭泣,也在为那个人哭泣,因为她再也无法拥有从前的莫妮卡了。

  当她刚刚拥有这张脸,还是感到万分幸运的,感谢命运的恩赐从地狱回归人间。但很快她就开始讨厌这张脸,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回忆从前,回忆少女时代镜中的自己,回忆永远都是众人焦点的自己,回忆总是被男人们竟相偷看几眼的自己,回忆刚认识他时的光彩照人的自己,回忆2009年9月那个美好夜晚的自己。

  现在的这张脸却不是自己——不是记忆中的自己,而是完全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陌生人,千千万万人中最普通最平常的陌生人,注定要被世界忽视的陌生人。

  她从拒绝出门见人,到拒绝照镜子看自己,直到整天用被子蒙着头,弄来一张金色的面具戴在脸上。

  然而,是一个人让她改变了想法。

  他就是牛总。

  牛总像父亲一样安慰她,并给予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于是,她被迫接受这张脸,总比戴着一张魔鬼的脸去见他好吧。她渐渐适应了这张脸,适应戴着这张陌生的脸,去见陌生或者熟悉的人们,适应把眼睛和心灵藏在这张脸背后,适应别人对自己的视若无睹,适应被大家忽视与轻蔑地拒绝。

  因为,这就是生活。

  虽然残酷,却是真实的生活。

  有时候,她会喜欢这张脸,似乎看来普通的脸上,也埋藏一些小小的可爱,尤其当她面对镜子微笑。

  此刻,镜子里的陌生的中国女孩,擦去挂在腮边的泪水,给自己一个灿烂的微笑。

  狼穴。

  夜幕降临,窗外寒冷阴森,大片枯黄叶子凋零,隐隐响起凄惨狼嗥。仰望神秘星空,今夜星辰闪烁的眼睛,是不是化为幽灵的莫妮卡?她在那个世界还好吗?混血眼睛是否依然看着我?可惜,我看不到天堂,只看到519米下的地狱,人工制造的夜空幻景。

  窗内是温暖如春的卧室,痛苦地倒在巨大的床上,像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即将饿死在自己的宫殿内。

  我已经好多天没上过地面,没真正晒过太阳,我已彻底远离人间,将自己宣判为终身监禁,每天封闭在地下城堡,依靠专用网络和光缆,掌握集团资讯,发布各种命令。集团高管想要见我,必须到崇明岛上来,深入戒备森严的地下,就像探望一个囚犯。我已实现对美国总部的遥控,所有超过一亿美元的支出,都须经过我的电子签名。

  越来越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部机器,一部统治别人的机器,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仅仅为了统治而统治。

  今天中午,在“狼穴”办公室见到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蓝……蓝灵!不是兰陵王的“兰陵”,而是蓝天的蓝,灵魂的灵——听起来像“蓝精灵”?

  白展龙极力劝说我把蓝灵除掉,他说蓝灵与牛总以及畏罪自杀的马小悦,三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现在其中两人已死无对证,她自然可以胡编乱造为自己开脱。

  我没采纳白展龙的建议,不管蓝灵是否说谎,至少她给我的感觉不坏——为何不相信丑小鸭,而偏信大美女?最近两年的经验告诉我,往往后者更不可相信。最让我犹豫不决的是,她眼里有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总是处于回忆状态,却又无法回忆起什么。她的说话方式虽然直接,却不让我反感与厌恶。以我现在的脾气,换成别人早就被我开除了,对她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她的任何话语,都让我感到有理,即便是对我的冷嘲热讽。

  总之,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们一定猜错了,我想起的这个人是——简。爱。

  简。爱小姐不会伤害到罗切斯特先生。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决定把她留在公司,暂时还是秘书岗位,即便她是个冒牌货。

  晚饭前,我收到一封信——寄到陆家嘴的天空集团写字楼,在那里经过严格检查,确保信里没有危险物品,比如炭疽病菌之类,这样的行刺方式并不罕见。

  这封信由专人送到“狼穴”,在地下经过第二次检查,除了信纸上的字,其他都被仔细查过。这封航空挂号来自遥远的美国,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只用英文写出集团办公楼地址与“GAO NENG”以及我的头衔,邮戳依稀可辨阿尔斯兰州,时间是一周之前。

  美国——阿尔斯兰!

  那不是关押了我一年监狱的地方吗?

  从那座荒漠中的监狱,到这座地底下的监狱,并不遥远。

  难道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友寄的?

  那里的罪犯们没有一个不记得我,并非天空集团大老板身份之故,而因为我是越狱成功的英雄。

  监狱里还有我的朋友吗?十二宫杀手老杰克?研究GREAT OLD ONES的“教授”?还是号叫比尔?跟我打篮球个黑大个华盛顿?

  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写的却是汉字。

  这些字看起来歪歪扭扭,似是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或是外国人写的。

  不,这是曾经对我很重要的一位女子所写。

  高能:你还好吗?我是秋波。

  我可以想象你的表情,非常惊讶吧?想部到我会给你寄来这封信?想不到我没用便捷的方式,却是古老的信笺?

  分别已近两月,不知近况如何?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总是处于愤怒激动的情绪,肝火太旺容易伤神,请保持一颗平常心态。

  想起一年多前我在上海,收到你从美国监狱寄来的信,然后我给你回了两封信,据说这两封信改变了你——但愿你说的是真的。现在的情况却完全相反,我在阿尔斯兰州的沙漠深处,给远在上海的你写信,这就是所谓命运吧。

  对不起,我又用电台主持人的口气说话,好像你是打电话进来的听众——也许我永远回不到电台了,却无法改掉职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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