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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艰难地将他扶上楼梯,来到上一层的走廊。天花板低矮了许多,还能看到屋脊的样子,大概是别墅的阁楼吧。他又指了指一扇房门,推开却是个干净的房间,布置得一尘不染,亮着白色灯光,墙边挂着数十套汉服,还有一些中国古典字画,窗户正对悬崖下的大海。

  惟独他的“床”很特别,是块长长的卧榻,铺着竹席与竹枕头,更像南北朝时代的家居。

  小心地将慕容云放在榻上,给他赤裸诱人的上半身,盖住一条厚厚的毛毯,以免夜里着凉生病。

  他完全平躺下来,眼睛闭着轻声道:“谢谢!我的好兄弟,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面对他真挚的感激,我被彻底打败并迷惑了,虽然心底仍存有问号——把我囚禁于孤岛是保护我?夺走我身边的秋波是要保护我?将我的天空集团消灭也是保护我?

  然而,看到他小白兔般可怜的样子,便不忍再吵到这美少年了。

  “晚安!”

  轻声告别受伤的兰陵王,离开他的房间回到楼下,从走廊找回自己的屋子,依然是我离开的样子,只是桌上多了一份晚餐。

  感谢岛上未曾谋面的厨师,我大吃一顿填饱肚子,乖乖躺在班房里,听着窗外大海咆哮,渐渐沉入复杂的梦乡。

  我梦见了曾经梦见过的兰陵王。

  他已摘下面具。

  梦醒时分。

  晨曦透过厚厚的窗帘,轻柔抚摸我的眼球。海浪撞击悬崖的前奏,开始孤岛第三天的交响曲,指挥家正寻找他的面具,观众们的耳朵逐渐苏醒,而我不过是舞台上的祭品。

  我会找到那副面具的。

  兰陵王面具。

  也许,这才是那位一千年多前的“贤弟”,机关算尽与我为敌的唯一原因!

  无论作为蓝衣社的古英雄,还是兰陵王传人的高能,都将重新获得这副面具,作为沿袭数代不惜任何代价永不放弃的终极目标。

  充满悖论的却是,如果昨晚癜痫发作的美少年慕容云,真是高能的祖先兰陵王高长恭,那么我背负着整个天空集团重任,却成为复活的兰陵王头号敌人,岂不是背叛了兰陵王家族?背叛了对莫妮卡的承诺吗?

  我摸着自己的脸——高能的脸。

  又摸着自己的心口——古英雄的心。

  我——这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悖论中的悖论!

  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我紧张地往窗边一闪,看到有人端着餐盘走进来。

  是个六十多岁秃头的老华人,却穿着黑色的服务生制服,满脸专注地将餐盘放在桌上,没有顾及我的存在,把我当成了隐身人?

  果真是丰盛的中式早餐,甚至有一杯新鲜的豆浆——肯定是这两天空运而来的。

  我抓着送餐的老人说:“你是中国人!请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茫然地看着我,摇摇头说出一长串广东话,很遗憾一个字都听不懂。

  就算美国的土生华人,不会说国语,英语总会吧?

  我又英语重复了一遍,没想到老人依然听不懂,读心术也只能读到他的粤语思维,看来他确实不懂英文。就在我到处找笔想要写字时,老人却已悄然离去。

  独自一人,吃着中式早餐,心想慕容云真是心思稹密之人——从唐人街雇佣了一个只会说广东话的华人,尽量杜绝我和其他人交流,又可以每天用中餐照顾我这位“仁兄”。

  还是这位美少年的“贤弟”,抑或高能的兰陵王祖先,无论他怎样威胁我,以及我的天空集团,昨晚癫痫发作却很让我担心——该死!我是不是很贱?“贱”得自己都难以置信,居然关心敌人的死活痛痒?甚至想要探望亲人似的去看看他!

  我确信自己并非大慈大悲以怨报德以微笑面对豺狼之圣贤。

  那么我又是什么?

  心里的两个我,高能与古英雄,再次分裂对立,几乎要把自己撕扯为两半……

  忽然,幽灵梅菲斯特沉闷地说:“去吧!去看看那个人吧!”

  一阵莫名的悲凉,难道我还要感谢这位卑鄙的幽灵,阻止了我的精神分裂?

  我的身体已被幽灵控制,自动走出囚禁的房间,经过走廊来到客厅,陈列兰陵王雕像之地。仔细观察房间每个角落,终于找到昨晚的机关,墙上那盏不起眼的壁灯,推了一下便打开暗门。

  他每天就是从此出入的吧?小心地踏上楼梯,来到别墅顶层阁楼。屏住呼吸观察左右,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光头杀手护卫左右,难道典狱长如此相信囚犯的品德,完全不设防地住在我这个“危险分子”楼上吗?

  出于对古代人的礼貌,我小心地敲了敲门,里面应声响起:“大哥请进!”

  “大哥”就是我?他怎知道敲门的是我?除非有穿墙之眼?

  原来,我的读心术不过是小CASE。

  小心地推门进入,屋里却并非昨晚的病人,而是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长发疏理得整整齐齐,挽成发髻披在脑后,面目清秀双目精神,毫无倦怠之相,反而浑身充满活力,就要背弓跨马逐猎去了。他盘腿端坐于席篾之上,换了一套崭新汉服,紫色龙纹镶金长袍,外罩一层薄纱,颇有南北朝王者气象。

  凡夫俗子见了真龙天子,不免膝盖发软要匍匐在地——该死!为何经历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改不掉小职员的奴性?我是堂堂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是受天命来此吊民伐罪匡扶正义的大英雄,即便兰陵王复生又何足惧哉?

  何况,没有面具的兰陵王,还是真正的兰陵王吗?

  重新挺直膝盖与后背,冷峻地注视美少年,管他叫慕容云还是高长恭?

  “大哥,我知道你会来探望我!”他微笑着张开红唇,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们兄弟情深意重,心有灵犀,你怎会弃我于不顾?”

  “我——”

  这话说得我很是尴尬,明明是不共戴天之仇敌,怎被他说得像分桃断袖之谊?究竟谁是卫灵公?谁又是弥子瑕?

  “哈哈,大哥,我知道你羞于承认,不过你的行动已经证明,我们毕竟是指天起誓的结拜兄弟。”他端坐在席篾上侃侃而谈,毫无昨晚的狼狈样,“想当年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不也因误会而翻脸闹过矛盾?最终仍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一场。”

  “咳!我只是——你昨晚发病真的很严重,我担心你会死在这里,说不定你的手下就会杀了我。就算为了自己的性命,我也当然要来看你了。”

  我真为发现自己说谎的天才而羞愧。

  “好理由。”

  慕容云面色阴沉下来,轻轻为我鼓掌,这表情更让我害怕。古时候杀人总以击掌为号,帷幕之后埋藏的刀斧手一拥而出,霎时将我砍作肉泥。

  我也不敢说话了,紧张地环顾左右,想要嗅出那股“杀气”。

  沉默地对峙半分钟,漂亮的贵公子却大笑起来:“兄台何尝如此胆小?小弟还会害你性命不成?我若要取谁的性命,易如反掌,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在冰火岛上款待于你?”

  真讨厌他半文半白的说话方式,也亏得他为了与我交流好,还勤学苦练了现代汉语——这荒唐的念头让我忍俊不禁,竟当着他的面扑嗤笑了出来。

  慕容云也会心地开颜一笑,不知从哪多出一把折扇(这可不是南北朝的道具,更像从源氏物语里扒来的),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虽然,我没有读心术,但也知道你在笑我什么!不过,没关系,只要大哥你开心,那也就是小弟我开心。”

  谁知道他理解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得应承他两句:“你真聪明,不愧是我最大的敌人。”

  “大哥,你真是风趣得紧呢!”这句话再次引起他仰天大笑,“我们是兄弟,不是敌人!不如趁着天气尚佳,出去吹吹海风踏青散步吧。”

  踏青?

  冰火孤岛,无青可踏。

  一路尽是崎岖岩石,脚底亦是坚硬石子。海风相较昨夜温柔许多,潮湿着扑面而来,皮肤有种浸泡在水中的感觉。

  从悬崖绝顶之上的别墅出发,经过一条乱石中的小径,放眼海天皆是灰蒙蒙一片,看不见救援队半点踪影。再看紫衣华服的慕容云,攀爬跳跃无比精神,如结伴出游的小学生般开心。他矫健地游荡了一个多钟头,却未曾弄脏过袍子下摆,依然保持王族姿态。

  我却步履蹒跚,脸上愁云惨雾,暗暗失望叹息。相比他这位一千四百多岁的古人,我已显得未老先衰,就要葬身于这个孤岛之上了吗?

  美少年忽然回头道:“仁兄,你怎么不跟上来?看这里多好玩呢?”

  “这是你家的后花园,却是我的监狱放风场。”

  “哈哈,我知道你为何愁眉苦脸!”他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风鼓起宽大的紫色袖口,如一幕打在天空的投影,“你已困惑了三天,为何还没有人来救你出去?”

  “能告诉我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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