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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2000年的记忆,第九章

  2000年。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

  夕阳由金色变成血色,洒在秋收的新T恤上,也洒在身后的摩天轮上——另一对幸福的年轻人,正处在刚才他俩经过的最高位置。

  走出锦江乐园的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小麦不断理着额前的发丝,再也不敢回头看摩天轮。

  在传说能得到幸福的地方,他却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而她自己也不能给出一个答案。

  一道无解的数学题?

  周日的傍晚,地铁里挤满回家的年轻人,田小麦陪伴他回到莘庄。

  走出车站的时候,秋收终于说话了:“不用再送了,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去。”

  “我还想陪着你。”

  小麦拉着秋收的手不放,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明天不就能看到了?”

  “是。”

  “快点回家去吧,万一被你爸爸知道了,你可就惨了。”

  “我不怕。”

  在莘庄地铁的站前广场上,十八岁的红裙少女痴痴看着少年,无声地洒下眼泪。

  秋收也颤抖着低头不语,忽然紧紧抱住小麦,亲吻她的脸颊。

  他干裂的嘴唇,从她细腻的脸上滑落。突然,他无声无息地转身,快步走入站前广场的茫茫人海。

  两个人紧紧缠绕的手指,几乎也在同时挣脱开来。

  小麦早已泪流满面,不断摩挲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一分钟后,等到重新擦干眼泪,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少年了。

  天,彻底黑了。

  她在夏夜的风中站了片刻,像一尊广场上的雕塑,被无数路过的人注目,却感觉身边所有人都不存在,因为他已不在身边。

  终于,田小麦转身,进站,上地铁,回家。

  父亲正在家里等着她。

  “你到哪里去了!”

  田跃进狂怒地对女儿吼起来,而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卧室,把门锁住不让老爸进来。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见自己来到黑夜的荒野,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她不敢……不敢跨过那条沟……

  凌晨,她从梦中醒来,感觉自己堕落到了沟底,脚骨居然剧痛起来,仿佛已再次摔断。

  枕套、枕头和席子、都被少女的眼泪打湿了。

  星期一,父亲用警车押送她去上学。

  警车开到南明高中的校园,田跃进亲手把女儿交给班主任,反复拜托老师一定要把她看住。

  于是,从早到晚都有老师跟在身边,有时是班主任,有时是英文老师,有时是数学老师,有时直接就是教导主任——她就像一个不良少女,成为学校重点监控的对象。

  不再有老师喜欢她了,也不再有同学愿意和她说话,每个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原本用羡慕的目光看她的女孩,却改换了鄙夷的目光,原本用爱慕的目光看她的男孩,却改换了惋惜的目光——如同看着一朵掉入臭水沟的花。

  中午,田小麦说要到对面小店买些东西,却被牢牢拦住——门卫已接到校长指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放她出门,必须严防死守。

  傍晚,她再一次要出校门,仍然被班主任拒绝,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左右,就是不准她踏出校门半步。老师陪着她在食堂吃晚饭。亲自监视她在教室上晚自习,晚上八点,她就被“押”到了宿舍楼,前前后后多了好几把锁,显然是像防犯人一样防着她,管理员径直将她拉入寝室,接下来就让室友们负责看守她。

  学校围墙已加装了铁丝网,每夜都有老师轮流值班巡逻,简直就是一座肖申克的监狱!而她连放风的权利都没有。

  熄灯之前,小麦趴在寝室的窗口,眺望学校外的荒原夜色,想到对面的秋收。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定会见面的?可她却哪里都去不了,成了被关押在学校的囚犯。上天作证,只要一天看不到他,她就感觉像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泪水忍不住滴下来,正好落到楼下的花丛中。底楼的灯光下,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背影。

  钱灵——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正蹲在一株梅树底下,似乎在土里挖着什么,又把某样东西埋进土中。她知道钱灵最喜欢的是梅花,以前她俩常在这梅树下散步,冬天还能欣赏凌寒绽放的梅花。

  好像心有灵犀,梅花树下的钱灵仰起头来,正好看到把头探出寝室窗口的小麦。

  “不!不要!”

  钱灵恐惧地大喊起来,她以为小麦想要跳楼自杀吧?

  小麦却关了窗户回到床上,不想再让更多人注意她。

  一分钟后,钱灵回到寝室,直接掀开小麦的蚊帐,曾经的死党,南明高中的两朵校花,沉默地注视对方。

  还是钱灵打破了沉默:“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麦继续蜷缩在床上,“你刚才在楼下干吗?”

  “我在埋葬。”

  钱灵脱了鞋跳进小麦身边,像从前躲在一个蚊帐里那样。

  “埋葬?”

  小麦放下了蚊帐,里面成为了两个女孩的小世界。

  “你还记得我床头的大头贴吗?”

  “我们两个人的合影?”

  “是,”钱灵停顿了片刻,仰头叹息,“我把大头贴埋到了我最喜欢的梅树下。”

  “为什么?”

  小麦感到一阵悲凉,就像自己的青春也被死党埋葬了。

  “既然在你的心里,我已不再重要,何必再留着我们的大头贴呢?”

  “钱灵。”小麦战栗着抓住她的手,“不,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重要,谁都不肯能代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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