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同居者

作者:薛忆沩




  可是,她父亲的电话打乱了她的习惯。她放下电话之后,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空虚。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的身体轻得就像是一阵呼吸。她用力抓住床铺的边沿。她甚至想哭起来,让眼泪的重量来压住失重的身体。可是,她哭不出来。因为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哭不出来。她只能用全力抓住床铺的边沿。突然,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好像是来自很远的时间里的很微弱的声音。她听到她说:“我要结婚。”
  “我要结婚。”她说。
  他很吃惊。他吃惊他刚进门就听到了这样一句他没有想到会听到的话。这也是他不想听到的话。“出什么事了吗?”他吃惊地问。
  “我要结婚。”她重复着说。
  他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搭到她的肩膀上。他不知道要怎样来劝说她。
  “我要结婚。”她继续说。
  他突然惊奇地发现,她并没有在等待他的反应,她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他站起来,去厨房做饭。他做好了饭,又走到床边,劝她一起来吃。她没有反应。他独自吃完,将桌子收拾好,又回到她身边坐下。他们默默地坐着,她一直低着头,他不时仰着头。他被不断从天花板上晃过的车灯的影子搅得心烦意乱。他经历了从他们一起去看那一部法斯宾德的影片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清早,她告诉他她要回一趟家,因为她母亲已经不行了。上午她去学校做了一下安排。她说她要离开一个星期。他送她去机场。在候机室里,她告诉他,其实她的父亲也快不行了。她的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他和她的母亲同时被发现患上了癌症,而医生肯定她母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的父亲希望她能够回去看一看。
  他很难受。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捅了一下。是的,他还记得那最初的感觉。是她的那一个轻松的动作将他带进了现在的生活,将“他们”带进了他们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生活使他渐渐失去了对马基雅维利的兴趣。也使他渐渐失去了对灵魂和精神的兴趣。他只是生活着,像所有人一样。“你回来我们就去登记结婚。”他安慰她说。
  她用一种很陌生的微笑回答他,好像他很陌生。
  她延长了一个星期一直到下葬了母亲的骨灰才回到深圳。回来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办理了结婚手续。从结婚登记的地方回到家里,他们一起在厨房里忙乱。他们做了他们第一次住在一起的那一天做的同样的菜。他们像那天一样在九点钟就躺下了。他抚摸她。她像那天一样轻轻地闭着眼睛。然后,她侧过身来,像那天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亲吻他的下巴和肩膀。突然,他感到她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上。他用肘关节支起身体,想更靠近她的脸。她侧过身去,用被子蒙着头。他将头贴在被子上。他听到她沉闷的声音。“我们老了。”她伤心地说。
  他知道她是说她已经找不到最初的感觉了。他不知道他能够怎样去安慰她。
  他们仍然继续被她父亲的电话打乱的生活。她仍然扮演“传统的”角色。但是,她有越来越多的不习惯的感觉。她好像不习惯一切。这就是婚姻吗?她几乎每天都这样暗暗地追问。她不想表露自己的迷惘。她将注意力放到父亲身上。化疗的结果一点也不理想,她非常难过。
  整个暑假她都是在家乡度过的。她的父亲最后表现得很优雅,这令她安慰。安葬好父亲以后,她没有马上回来。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她是在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才回到深圳的。他没有去机场接她。她到家以后,他建议他们去餐馆吃饭。在餐馆里,他告诉她,他的假期过得非常好。他说这是他们一起去看法斯宾德的那部影片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她的离开的“好”。他说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他一直都很不习惯。他支支吾吾地说,也许他们应该分开。
  这时候,她感到一阵冲动。她想向他显露她生命中最深的黑暗,她想告诉他她生命中最大的秘密。可是,她没有说出来。一个服务员走到他们的桌旁,为他们的杯子加水。这个细节压制了她的冲动。她什么也不想说了。
  在办理离婚手续之前的一个星期,他就搬出去了。在办好了离婚手续之后的一个月,他给她打来一个电话。他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过得还不错。他也说过得不错。他还说,经过那么多年的共同生活,他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他说他又开始重读马基雅维利的书了。他还是觉得马基雅维利非常深刻。“是啊,”她说,“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她知道他以为她在对他说话。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是在对她自己说话。
  
  (选自《花城》2007年第3期)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