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母亲的法令

作者:李 勇




  无可否认,在中国现代以来的叙事语境中,“城市”和“乡村”双峰并峙的背后是一种尖锐的价值立场对立,“乡村”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城市”,哪怕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一种被称之为改革的狂热意识形态席卷城乡大地的时候,它们短暂的和睦也不过是各行其是而已。然而文学的视界里,对立保持了一种永久的敌意却从未演化成战争,因为这里隐含着一种先天的不对等:乡村是不容置疑的道德优胜者,它保持了理所当然的仇恨和敌意,而城市则只能在愧疚和自卑中沉沦,它郁郁寡欢神情阴郁,永远呈现着肉体上的自虐自戕和精神上的营养不良特征。然而在历史和道德的二元悖论面前,作家的态度是暧昧的,葛川江上的号子回荡着永逝的挽歌,而废都却是我们逃避不了的现实和基点。单纯执著的理想主义者并不多见,况且他们多是一些亢奋激烈的道德家,他们愤切的言辞展现了虔诚和勇气的同时也展现了固执,废墟之上升起的野地和葡萄园缺少真正面对现实时的力量。所以,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城乡问题上,我们看到的是两类言说者形象——暧昧的抒情诗人和夸夸其谈的道德家,没有先知更没有救世者,所有的解答和选择注定都只能是个人性的。
  《草场》就是一次个人性的选择,它不是忧郁的抒情,也不是激切的控诉,或者说它跨过了抒情和控诉,直接进入了结论——肯定乡村,选择乡村。小说那种毅然决然的肯定性态度令人惊讶,以至于让我们忘记了讪笑和辩驳,是的,我们有充分的自信和理由将这种肯定和绝对视为简单:母亲的敌意是因为伤害,然而所有的苦难只闪烁于她的言辞,而她拒绝了与城市相关的一切,包括文明(不让女儿上学)和自由(限定女儿的婚姻)。小说仅仅是一次个人性的言说,它的毅然决然倒成全了它的独特性,在彷徨失据的当下,这种毫不含糊的态度不仅少见而且令人钦佩,没有人仅仅基于道德的立场去投奔乡村,就像没有人基于历史的理性去选择城市一样,简单和绝对在这个时代丧失了力量,我们时代的流行色是暧昧和忧郁。《草场》确实是一个意外,它果断而坚决地做出了选择,就像课堂上回答问题时把手举得高高的孩子,单纯而无所畏惧的样子让人觉得可爱。然而仅仅是单纯么?
  《草场》的独特还在于它的迂回性,我指的是它在处理“苦难”问题时所采用的策略。阳光、草地、羊群、山坡构筑起这篇小说温暖的外壳,然而因为母亲的存在,这一切都成了假象,她选择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上午撕开这个世界的外衣,向女儿展示其罪恶与残忍的另一面,她告诉女儿那个魔鬼的名字叫做“城市”,母亲就这样通过自己的沉痛和悔悟完成了对女儿的人生教育。苦难在这里是被隐形的,它只存在于母亲的言说中,不具备具体的形态和面目,然而它又是整个小说中最为强大的部分,一种根性的力量,这也造成了一种奇异的文本景观:小说成了一张脸皮,苦难却是它巨大丰富的内心。母亲对女儿的教育是早有预谋的,她有着早已设计和制作好的工具:谜语、风筝和游戏,通过这种步步为营的方式母亲最终导引出了她的宣判和决定。苦难肯定是巨大的,它决定了母亲决绝的态度,在女儿订亲后的第七天母亲才死去,她以如此强硬的姿态捍卫了自己驻守乡土的法令。在所谓的“底层”叙事大多都直接展示苦难的时候,《草场》采取了一种迂回策应的方式,殊途同归,并力避抒情的态度而推进到结论的地步,如同一个扎扎实实的句号,死死地印在了“底层”惆怅的面门上。
  所以说《草场》还具有一种实践性,它变抒情态度为陈述态度,一扫徘徊和犹疑的苦闷情绪,积极而毫无顾忌地作出选择。作为小说主人公之一的女儿桃花是失语的,她总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候表露无关紧要的心情,而在最关键性的时刻却陷入了“沉默”,她有疑惑和不满,但那只是针对游戏和谜语等方式本身,我们看不到对结论和命令的不满和质疑,城市真的是恶魔么?母亲的苦难究竟有多深?那个抱守土地的男人能带来幸福么?这一切我们都看不到,桃花的无言成就了小说的单纯性和肯定性,远山飘来的“花儿”似乎是一种引诱,却依旧要臣服于母亲的律令,我只听到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留下来。
  我愿意把《草场》的结论看作是一次充分个人化的选择,它包含了批判也寄寓了理想,然而却没有任何代言的愿望(当然这取决于作者本人),乡村也并不是真正的乡村,而只是一个理想,和古往今来的桃花源、乌托邦没有两样,选择乡村只是对理想的一次忘情拥抱,仅此而已。如此去想,我们就会变得轻松,就会避开一些喋喋不休然而却徒劳的辩争。
  其实,单纯的事物并不比复杂的事物低级,浪漫主义也并不比现实主义缺少力量。更何况,谁又敢断言——选择乡村就一定代表着单纯呢?!
  
  李勇,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