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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赏析
作者:胡海玉
这位柔弱的文人,负一腔才情、怀远大志向,将仕途前程看得极重。可现实中却因受株连,一贬再贬,从京城贬到杭州、通州,又被罗织罪名,削去所有官职俸禄流放郴州,这对他而言是最严重的刑罚。面对接踵而来的政治迫害,词人深感理想破灭,前途渺茫,情绪极度悲观绝望,其幽怨可想而知。但怨则怨矣,却不敢直白地形诸笔端,苏东坡因诗被控讥刺新法而身陷牢狱,殷鉴不远。只能因情设景,缘景写情,借景书怨。故整首词景中有情、情中含怨,景语皆情语、怨语。整首词堪称情景交融意境相谐。读过去,只觉得风景凄美,情致无限,幽怨无尽,风景、怨情堪称动人。借景物委婉曲折、含蓄蕴藉地表达了遭贬谪凄伤幽怨的感情。正是这种怯惧遮掩的心态,欲吐又咽、隐约晦涩的意味,营造出全诗朦胧凄苦的意境,成就了这首蜚声词坛的千古绝唱。历来被评论家评为“借眼前之景,而含万里不尽之情”(《跋米元覃书秦少游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清波杂志》卷九)。
第一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一开始就展现一幅凄清迷茫、黯然销魂的图景,表现作者迷惘失意、惆怅感伤的心绪:楼台在茫茫大雾中消失,渡口在朦胧月色中隐没,幻想中的桃源乐土也不知何处寻觅。封建时代的党争,政见不合与私利争斗交织,常常演变成一种倾轧争斗,失败方往往遭致贬谪、流放、监禁乃至杀身之祸。柔弱的文人啊,怎堪如此残酷暴虐的打击,不说反抗之力了,连招架之工都没有。尽管无端的祸患充满幽怨,却丝毫不敢有所流露,只知人生美好前程已然迷失,往昔的豪情壮志冰消瓦解。对句亦虚亦实,其中“欠”“迷”两字,互文见义,曲折传达了这种渺茫情绪。于是油然而生退隐之志,寻觅理想中的桃源乐土,或可与这纷争的现实隔绝,但“断”字明确表达出作者的绝望。仕途前程、繁华旧梦、诗友酬唱、亲人慰藉、理想乐土……一切的一切都断绝了。理想横遭摧折,前途险恶难测,落寞孤苦在这蛮荒之地,独自忍受着巨大的打击。眼前是云遮雾罩、月色惨淡,自己的希望在哪,人生的意义何在?借景色的迷朦空幻,仿佛听到作者的心灵泣诉,无声地流淌出作者内心的痛楚。
第一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孤馆幽闭,春寒料峭,杜鹃“不如门玄”的长声哀鸣,如泣如诉,斜阳正暮长夜将至,……景物如此愁惨,岂愿再睹,只有独“闭”孤馆,但幽闭更令他联想起自己凄凉的身世:噩运横来,屡遭贬谪,天涯沦落,羁旅愁情,命运难测,这一切都如重重暗影压在心头,如风刀霜剑打在身上,逼迫摧残而又无从排遣,令他胆怯心寒、倍觉凄苦难耐,痛感不寒而栗。但他不敢发半句牢骚,全然无助地幽闭在馆舍内独自承受。弱不胜愁、痛苦已极的文人,只有用“可堪”这个词语向人泣诉,“可堪”即“不堪”,意即超出他所能承受的限度,让人真切地感受他心中,那几多无奈、几多伤痛、几多怨愤、几多绝望,胜过千言万语。王国维论到这两句曾说,“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秦观被奉为婉约派正宗,其抒发贬谪愁情之作,词风一般都较凄婉。但愁情郁积到此时,凄婉已不足以传达,于是发而为凄厉之声。正是这种凄厉,方能表达作者内心的悲楚凄怆,让人读时真有撕心裂肺之痛。如果说在前一句,我们还只感受到他内心的饮泣,体会到作者的压抑掩饰,但此时我们已分明听见他掩抑不住的惨切号啼。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下片重在抒情。羁旅途中,迁客生涯,最能给落魄人带来慰藉的,常常是亲友的来信。本句采用的两个典故:“驿寄梅花”,化用南朝陆凯的故事。陆凯与范晔交好,曾从江南寄赠梅一枝,并附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支春”;“鱼传尺素”,源自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两个典故传达的都是收到远方亲友来信时的欣喜欢快之情。但到秦观词里,却成相反对照,未增喜悦反添愁。让我们体验到,这位泣血的士子,几乎被那一再的贬谪击垮,他的愁恨非几封劝慰的书信所能化解。尽管亲友频频致意问候,反倒一再触动他对一己境遇的感伤:往昔风华得意,今日漂泊沦落、孤独落魄。诗友酬唱的欢快,不能提,不能提,一提就是错,频繁戳痛他的创伤,故这里已由前面的愁恨发而为怨尤,仿佛怪怨亲友来信堆在案头,已如恨墙高垒,重重压在心头,令他不堪重负。其实更是宣泄他自贬谪以来,堆积在心中的无穷怨愤。说明作者心情的消沉低落,悲观绝望已到了极度,不啻如死灰槁木。全句化实为虚,抽象的愁恨具化为可睹的高墙,让人可触可摸,实际可感。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最后两句,由情入景。词面看来是写词人纵目郴江,对着湘水发问,抒发怀乡之思:郴江啊郴江,你本来生活在自己的故土,和郴山欢聚在一起,究竟为什么,竟自背井离乡,而“流下潇湘去”呢?该句的蕴意实在丰富,最为评论家所称道。叶嘉莹《唐宋词鉴赏辞典》中说这两句,“其刚意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因之在表面所写之情景以外,乃更增加了一种神秘而无理的气氛”。其实诗词的最妙处就在于传达这种神秘无理,不必明说,明说则意味顿减。关于这两句蕴意的解释历来认为有多重,并有争议。
一解:借物发问,抒发愁怨。胡云翼先生《宋词选》解为:郴江也耐不住山城的寂廖,流到远方去了,而我还得独自在这里,得不到自由。也有人认为是从唐戴叙伦诗《湘南即事》:“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往少时”变化而来。二者结合,是作者因愁情无法排解,只有迁怒山水,埋怨潇湘水无情,不愿为自己稍作停留。似此怨语,近于痴呆,出乎常情,是作者一腔怨恨的倾吐,让人们体验到,这位走投无路、又无处诉告的“伤心人”心底的那份悲苦苍凉。
二解:自怨自艾、慨叹身世。叶嘉莹先生《唐宋词鉴赏词典》将这句解为: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正如郴江原本是绕着郴山而转的呀,谁会想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漩涡里去呢?作者大概想到,自己本只是一介小小京官,在京都安分守己地干着,因为无端遭遇党争之祸,沦落至此,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因而心中对这种党争感到厌恶并无奈。但厌恶也好,无奈也罢,即令心中怨恨重重,也知道怨恨的根由,但丝毫不敢表露,只有自伤自叹,自怨自艾,感慨命运的飘零,徒伤身世的不幸。就如他在另一首《自做挽词》中所写,“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要表达的一样。
三解:远望怀乡,抒发故园之思。作者大约想起唐代杜审言《渡湘江》诗:“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郴州古时地处边远,“获罪”官员常流放于此。郴江系湘江支流,从北方流放到此的官员常借江水抒发故园故国之思。作者同病相怜,也借郴江发问:迢迢不尽的郴江,原本绕着郴山,现在已向北流入潇湘,而我为何不能北归呢?“北门”或指重振仕途,或指回归家乡,但都必须朝廷赦罪,而目前显然无望。所以这里实际是借门家无望,表达自己对前途渺茫黯然悲伤的心情。作者对党争贬谪之祸满腹怨愤,只是忧谗畏讥,不敢明说,于是化实为虚,宕开一笔,借思乡之情含蓄表达。
甚至有人把它解为一首赠送妓女的词作。
最后两句,特别为人推崇,言近意远,意味无穷。苏轼也非常喜欢,特意书写在自己经常带的扇子上。秦观后来死于放还途中,苏轼伤心叹道:“少游己矣,虽万人何赎。”(李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冷斋夜话》宋惠洪)
该词在艺术手法上达到很高的境界,遣词命意构思,极见功力,堪称蕴意丰厚,词意并工。状景则刻画精妙,言情则深幽窈远。更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创作时往往投入全部身心,抒发自己真切痛苦的人生体验,所谓“寄慨身世”、“有我之境”。所以格外传达出一种力度,真能打动人心、引起情感共鸣、让人灵魂震撼。读他抒发迁谪之怨的感伤词,都能达到如此效果。正因如此,秦观在词史上影响巨大,成为许多人师法的对象。他的词作备受推崇,享有诸般赞誉,实在不是偶然的。
胡海玉,湖南对外经济贸易职业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