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文学教育对人文思想的践行
作者:孙正国
文学作为一个重要的人类认知、审美形态,对它的传承、研究,当代真地面临着困境吗?或者说,文学本身面临着无法回避的时代悲剧?
文学教育既是一种审美教育,也是一种知识教育,更是一种人文教育。大凡文学经典,内在的审美精神必然隐含有深刻的人文思想。人类对美的向往与追求,对人文情怀的崇尚与培育,已经成为人类存在的一种根本意义,促使人类获得了进步与正义。在这个层面上看,文学是永恒的,文学教育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那么,一个可以推论的追问是:文学教育的具体方法能不能适应当代社会?文学教育有没有实现其应有的对于人文思想的责任?
一
文学教育的方法,的确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中国的文学教育从基础教育一直到高等教育,采取的多是知识加阅读的“文本教学法”,无论知识传授,还是审美培育,都以特定的教材选文为中心,学生在教师的示范与讲解中认识文学,了解作品,熟悉内容。文本成为学生的认识中介,也是文学教育最为基础的平台。从小学的古诗词文本,到中学的小说戏剧文本,再到大学的广义文学文本,都是文学教育的成规,诵读文本,解释文本,欣赏文本,成为文学教育的基本手段。中外古今的名篇佳作,给学生以至美的薰陶,至真的教诲,至善的理想。
不过,接受文学教育的这种方法,使得学生在久而久之的文本接受中,逐渐养成一种习惯,把作品与社会区分开,让文本从事件中独立出来,文学教育事实上仅仅成为课堂教育,在学生的意识中,文学是远离生活的精神活动,与人生现实没有多大关系。这就成为文学教育的大痛,十年寒窗的学子培育,最终养成的是他们的课堂文学观念,而不是社会文学,更不是跨越时空的人生文学。
这或许就是文学教育的痼疾吧。
记得当代文学史家陈思和先生曾有过这样的感叹:中文系的学生接受文学教育,却没有审美能力,没有文学所赋予的精神。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文本读得太少,悟得太浅。其实还有一个与之相关联的深层次原因,那就是文学教育方法造成的对于文学的隔离。文学已不是真正的文学,而只是孤立的文本,只是为了成绩而读的文学,只是一种无关社会人生的文学。这样的文学,学生不必去多读,更不可能会悟得太深了。
传统儒学有很好的关于文学教育的方法。
沐风而行,在自然里体悟文学的妙处,是为文学的自然教育法。
孔子领头,弟子们簇拥而游而学:“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这是孔子的理想,也是孔子的自然教育法。
大自然的新风与清丽,师生的融融会谈,文学在春天里被心灵阅读,志趣相合者浴水临风,纵歌而回,那是怎样的将文学置入生命之中的境界啊!
时时温习,处处领略文学之美、文学之尚,是为文学的日常教育法。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孔子将“学而时习之”的喜悦,与“有朋自远方来”之乐、“人不知而不愠”之境界等量齐观,可见老夫子对温习之看重的程度了。这里的温习,表层上,可以理解为对已学知识的复习,深层上,则是对所学知识的日常性强化,包括对文学的日常性感悟。生活之中的温习,不仅巩固了知识,关键的是,知识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文学进入了丰富的人生。板结的知识在日常温习中变成了情趣盎然的生活,岂不乐哉?
以所学之诗,论所遇之事,评所感之物,是为文学的社会教育法。
文学之“用”,比不得日常物品,没有实在的考量标准。其实,文学很难以“用”来讨论。然而,文学是有益的,故必有可显之处。《论语》所记:“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子贡问了一个很实际的社会问题:贫困时不谄媚,富有时不骄横,很好吧?孔子说最好是贫困时也追求道德的完美,富有时也看重寻常礼节。子贡由此想到《诗经》也有类似的话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人性修养有如骨器、玉石一样,仔细地切磋琢磨,才能臻于完美。诗之美,于社会问题的解答,也是恰到好处的。
传统儒家的几种文学教育法,比照当代中国的文学教育法,其优其乐,可见一斑。从中我们可以获得很好的启示,可以有效地推动当代的文学教育改革。
二
传统儒家的文学教育法,一个重要的性质是,文学文本与生活、与社会建立有较为具体的意义关联。而当代的文学教育,大多是从文本到文本,教师将文本封闭在课堂上,文本将学生阻隔在文学外,学生将文本抛弃在考试之后。文学难以进入学生的认识世界和生活世界。这是文学教育有待革新的所在。不仅如此,文学教育将文本引入生活和社会,对于实现其弘扬人文精神的宗旨,有着重要作用。
从文本之中超越出来,文学教育可以从社会事件的关联中获得积极因素。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文学教育在文本与事件的关联中大有作为。
中学教材选有卡夫卡的三篇小说:《变形记》、《法律门前》和《饥饿艺术家》,这些小说是卡夫卡的代表性作品。三部小说描写的都是生活在下层的小人物,他们在这充满矛盾、扭曲变形的世界里惶恐,不安,孤独,迷惘,遭受压迫而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向往明天又看不到出路。从文本中我们看到作家所描绘的一幅幅令人震惊和恐惧的画卷,看到作家对人的历史、人的本质、人的命运、人的处境、人与人及人与社会的关系的思考,看到他对人类的前途的忧虑和不安,可以看到他对小人物的关注和同情,可以看到他对这世界的丑陋表示了无比的愤怒。卡夫卡的整个创作,都显现出他对生活中的小人物的关注与尊重,对小人物的发掘和记录。这种创作,不仅表现为一种艺术才华,表明卡夫卡小说的世界性水平,而且折射了卡夫卡寓含在小说中的人文思想,对人的思考与尊重。如果阅读文本,触及到文本的这一思想,也就为文本阐释建构了良好的平台。然而,文学教育接触到这些小说,除了发掘上述意义,还有一层关键目标:即人文思想的展现。卡夫卡将人的真实性寄托在小人物身上,对其生活状态与不幸处境作出同情式的表现,表现的背后,是对人的关注与尊重。
我们将卡夫卡的小说与当代事件融合起来,可以革新当代文学教育。
这是一个关于大学等级观念的事件,发生在最近几年。
我们先来看看这一事件的具体情形:
美国孟菲斯大学(University of Memphis)为一名工作了三十一年的黑人妇女举行了隆重的退休庆典,并决定把她的姓名刻在校内一座纪念碑的大理石上。这名黑人妇女是清洁工人,在孟菲斯大学做了三十一年最不起眼的拖地板擦窗户的清洁卫生。把一名清洁工人的姓名庄重地刻在大学的纪念碑上,对这样的大学,我们应该肃然起敬。
这是一个极不平常的事件。我们看到了大学的非凡气度,其中所蕴含的人文精神值得我们细细地品味。
在知识的殿堂里,人们看重的是创造思想、促进学术发展的教授与研究员,以此为前提形成了近于等级化的大学知识阶层。按照一般的理解,清洁工人在大学生活中不可能得到关注,甚至谁也不会在意一名清洁工人的退休。与校园里其他服务业的工作人员一样,他们是大学生活中最普通的辅助人员,不必也不应该受到格外的奖赏和礼遇,除非清洁工人不勤于工作而导致校园肮脏不堪,没有目光会去留意这些为校园美容的普通劳动者,更不可能把一名清洁工人的姓名刻上大学的纪念碑。与大学里知识精英们的工作相比,他们的工作即使不被认为低贱,也不会认为一样崇高。正是这种理解,孟菲斯大学将一名清洁工人的姓名刻于纪念碑上显得极不平常。其实,这种理解放弃了一些人们习以为常的尊严,忽略了最朴实的人的意义,以至于将扭曲的等级化的人的秩序,视为常识。
一个关键的问题是:我们作为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人,如何才能超出于普通人的身份?或者说,普通人的身份是不是我们作为人的最朴实的共同身份?
面对这个问题,任何人都会变得平凡、变得真实。事实上,回到日常生活,每一个社会人,无论他拥有多么高贵的社会地位,拥有多么巨大的私人财富,拥有多么神圣的政治权力,都是朴实无华的普通人。因为,所有的地位、财富、权力、荣誉,都外在于日常生活,都只是附加给普通人的一种外观,这些外观随时都可能去掉,而且必然会被时间和外在条件所去掉,它们不可能成为日常生活经久不衰的品质。当我们向那些有权有势、有财富有荣誉的人表达敬意时,更多的时候不是对人的敬意,而是对权势、对财富、对荣誉的敬意。此时,人却成了这些外观身份的附属物。一旦这些声名显赫的外观消失,这些依附于外观的人也就会失去尊严。这就是说,任何人最真实的一面就是普通人的那一面,是我们作为社会人所共有的普通人的身份,我们所获得的尊严就是普通人的尊严。因此,每个人都因其普通而平凡,因其平凡而真实,我们所要面对的正是这种真实,我们所要珍惜的正是这种真实所具有的一切尊严和价值。这些尊严和价值,就是一切人所具有的尊严和价值,也是一切人所应受到尊重的基本权利。没有任何外物包裹着的真实的人,是我们共同的身份,也就最值得为社会所肯定。孟菲斯大学正是以这种尊重普通人的观念,面向这样的最普通的真实的人,而不是身份等级所包装的人,这样的纪念碑,是最真实的人的纪念碑。
向最平凡最真实的人致敬,这就是尊重人、尊重人的价值的人文精神。
从这个事件中,我们感受到小人物沉甸甸的分量。卡夫卡写出了小人物的不幸与恐惧,但小人物的声音与力量却被充分发掘出来,没有哪位作家能像卡夫卡一样,将人的意义充分地开掘出来。孟菲斯大学对于清洁工的褒奖,也是对人的至上的尊重与完成。
我们再回过来读卡夫卡,读孟菲斯大学的纪念碑,一定会读到人文思想,文本从事件中获得更为生动的理解,事件在文本凝固成充满活力的瞬间,文学教育也就完成了一个重要的转型,即由文本的孤立理解,转型为文本与事件的融合性把握,文学教育从审美与知识的层面,转型为对人文思想的践行。
孙正国,湖北长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