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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程少堂教育理论与实践探索》

作者:孙绍振




  少堂先生自称是我的学生,但其实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朋友。近几年来,他在我国中学语文界非常的活跃。在各种学术期刊上,在网上,当然更多的还是在语文老师们的口碑中,他都是引人注目的风云人物。对这个理论知识扎实且很有点儿开拓精神、创新意识的后辈朋友,我的喜爱是不言而喻的。今天读了他的新作《程少堂教育理论与实践探索》,感慨良多,忍不住要为少堂先生喝两句彩。
  这位可爱的后辈曾经说:幽默是他的工作态度。我很欣赏这句话。我自己,也有同样的追求。今天就轻轻松松地说说对这本书的感想。
  这是一本大书,一本好书,建议教育工作者,特别是语文老师读一读。好在哪里?学术气息很浓,我品出了浓浓的“归去来兮”的滋味儿。也就是向语文教学回归的味道。长期以来,语言教学承载了过分的非额外的重负,僵化的政治、虚假的道德,都以神圣的名义来语文教学这片领地进行殖民,近来又有喧宾夺主的多媒体的豪华包装,弄得语文课非驴非马,提出向语文教学为“归去来兮”,就是归真返朴,回归语文味,回归人文性,回归到学生的才智和心灵的自由发展,在这一点上少堂和我是心心相印。
  2004年,福建举行“孙绍振语文教学思想研讨会”,其实这个会主要不是研究我,而是研究“海峡两岸语文”的。开会前,要我为闽派语文拟个主题词,我拟了四个词语,分别是:求实、去弊、创新、兼容。其中,我个人认为“去弊”是最关键的。“去弊”的意思就是“去除自我蒙弊”,英国哲学家罗素有一篇很精彩的文章,就叫《如何防止自我蒙蔽》。求实必须去蔽,一切把我们纳入教条的东西,哪怕是非常神圣的、非常权威的、非常流行的、显而易见的、天经地义的东西,都要重新反思。只有去弊之后,才有可能去创新。
  “去蔽”是西方流行的表达,用我们自己平实的语言来说,就是:反思。但这个词语还包含了一层很重要的涵义:“去蔽”仅仅是“破除自我蒙蔽”而已,不是彻底打乱打碎埋葬。而是扬弃,破中有立,在传承中创新,我想,这才是正确的“去蔽”的道理。我一向对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情有独钟,觉得这“归、去、来”三个字都有无限的意蕴,似乎揭示了学术研究和行事为人的精髓所在。读了少堂的这本书,首先从我的头脑里涌出来的也是这个句子。
  纵观少堂先生前期、中期、近期的研究成果,我似乎都听到了他在天真烂漫而又执拗强悍地呼唤:归去来兮……
  他青年时期的论述,在本书的上编《少堂教育视野》中,他的研究触角延伸到了教育本质与教育规律研究、教育原则与教育教学艺术研究、全面发展研究、学校教学改革研究、教育学研究的自我反思、教育理论如何指导教育实践研究等等。他这段时间的论文几乎每一篇都相当厚重。十多、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反观来路,其观念之超前、反思之深刻、论述之精辟,令人感叹良深。《教育本质新探》、《教学风格论》、《中国学校德育非个性化源流》、《文质彬彬批判》、《现实化:当代中国教育理论的努力方向》等论文,可谓是高瞻远瞩,在历史与未来的自由空间中纵横捭阖,读之不禁掩卷深思,有茅塞顿开之感,深切感受到他挥斥方遒的意气和豪情,他对中国教育的忧患意识和历史使命感。
  青年少堂,对中国教育喊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归去来兮。他呼唤教育本质的回归,呼唤教学艺术的圆融,呼唤未来和历史的携手。固然先觉者不免引起骇世惊俗的侧目,然而,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第一声“归去来兮”,便预示了未来几十年的探索的前景。
  离开大学校园投身基础教育研究的选择,本来是很冒险的。擅长理论演绎哲理思维的人,留在高校似乎天经地义。但少堂就是这样倔强。朋友们爱这样嘲笑他,逃离虎口(离开中学),又投身“狼窝”(做语文教研员)。但他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别人追求轻松闲适,他偏要让自己继续忧心忡忡。谁都知道,中国当代的基础教育,特别是语文教育,简直就是一个烂摊子,谁要是沾上了边儿,谁就注定了终身不得解脱。少堂既然把自己主动喂了“狼”,于是,他的《归去来兮》就只有继续苍凉地唱下去了。
  他中期的研究成果,在本书的中编《少堂看课改》中,很明显,他的忧思和积虑加深了。如果说《少堂教育视野》还只是宏观的审察沉吟的话,那么《少堂看课改》就已经倾向于微观的一声叹息了。在“第三只眼睛看课改”中,他执着于“课改背景下的教研员素质研究”,他振聋发聩地高喊“深圳要有自己的教学流派”,引发了他所在的现代化城市对自身教育底蕴的深刻反思和大讨论。渐近中年的少堂神采飞扬而又忧心忡忡,他回顾和点评“中小学四年课改”,一一梳理出关于课改的“实绩、问题与对策”,他与家长学生对话,与一线教师沟通。他甚至还和自己较劲,作为教研员,某种程度上是以评课为职业的,但是他偏写文章说“讲课人最聪明,评课人最愚蠢”,把自己推上了被告席。他又呼吁“教研员要学者化”,愣是逼得自己成为没了退路做了过河卒子。
  课改是摸着石头过大江。他激流勇进却又脚踏实地,一步三回头,五里一徘徊。心比天高,脚踏实地。这段时间的《归去来兮》,是咏叹调,是协奏曲,是他腾飞前的行行重行行。
  少堂真正到中流激水浪遏飞舟,是在他的“语文味儿”理念提出之后。关于“语文味儿”,相当多的专家和一线教师都有定评,我不想过多赘述。从现实的情况看来,“语文味儿”已经濡染深圳,香飘维港,渗透内地。我曾经这样对“语文味儿”理论做出评价: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法。既有近年来教学经验的升华,又有历史经验的积淀。最精彩的是对于语文味的界定。说它是历史的经验的升华和积淀,因为这里有着近半个世纪来的否定之否定。这表现在“语文课不是政治课,语文课不是德育课,语文课不是审美教育课,语文课不是思维训练课,语文课不是天文地理课或其他自然知识课,语文课也不全是语言课、语文知识课或文学课。语文课不是其他学科知识的拼盘。语文课不是其他学科的保姆”。有了反面的历史教训,又从正面提出:“核心是用语文独有的人性美和人情魅力教(学)出语文独特的情感来”。这几年许多人在谈“回归语文教学本体”,“语文味”的提法,尤其是它的阐释,其好处是,很有历史的深度。除了历史经验的深度,还有一点学术的深度,这就是对于中国古典文论中“滋味”说的承传,但是也并没有停留在历史的标签上,而是结合了当代的学术资源如“积淀民族文化”、“丰富生存智慧”、“提升人生境界”等等。
  在我看来,少堂的《归去来兮辞》唱到这个时候,也已经真正唱出了一点儿纯正的味道。这味道,是“语文味儿”,是“生命味儿”,是“民族味儿”,是“现代味儿”。之所以“语文味儿”的研究能引起专家和广大一线教师的共鸣,我想,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一曲《归去来兮辞》真正唱到了语文教学改革的穴位上。它呼唤什么归来呢?直面文本、直面文化、直面心灵、直面人生。前几年我有为语文教学招魂一说,其实,少堂先生呼唤“语文味儿”之回归,就是以最民族化最语文化的方式对当前浮躁混乱的语文教学的一次招魂。
  当然,他是不是能够做到“一唱雄鸡天下白”,还要看未来的探索和成果。就现在这个阶段而言,他已经初步建构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和实践思路。纵观本书下编《少堂与语文味》的内容,让人振奋——“少堂与语文味理念”、“少堂与语文味课堂实践”、“语文味理念下的阅读教学思考”、“语文味理念下的写作教学思考”等四个部分,都值得老师们一读。前年我和钱理群老师的所谓“高端对话”中,谈到如何提高中学语文老师的教学能力这个问题,钱老师曾有精辟的论述。他提出了三点:一是语文老师要做一个有思想的人,二是语文老师应该是一个可爱的人,三是语文老师应该是一个杂家。这三个方面在少堂先生的文章和教学实践中体现得非常充分。他的“语文味儿”理论,表现出他在文史哲的结合方面,有相当造诣。他的《荷花淀》《世说新语·咏雪》《诗经·子衿》《你是我的同类》等课例早已经在网上流行,常读常新,确确实实是开了风气之先。他的高考中考高分作文点评,更值得钻研,“语文味儿”理念居然把最厌烦的考试也弄出别样的滋味。
  拉拉杂杂地写了这么多,是想表达我对少堂先生的敬佩和祝福。敬佩他半生不倦地吟唱《归去来兮》的历史使命感,他的研究和探索中体现出来的求实精神和开拓精神,应当就是中国教育的真正筋骨和脊梁吧。我也祝福少堂先生的“语文味儿”研究能越发炉火纯青。我有理由相信,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语文教育史如果缺少了语文味儿,显然会略微逊色。
  最后,学习《文心雕龙》的笔法,对中国教研员系统第一部高层次理论探索与实践相结合的力作以赞语来结束我的序言:
  理论与实践齐飞,厚重共灵动一色。雅儒更当有热血,风流不愧真名士。愿少堂一曲语文味儿,清歌智慧满乾坤。
  是以为序。
  
  孙绍振,男,著名文艺理论家、语文教育家,福建师范大学搏士生导师。